第52章 短篇小說 自助餐(高建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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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島山莊住著一戶從農村來的人家。夫妻倆負責小區環境衛生,兒子在附近小學借讀,上三年級。丈夫姓張,大家都叫他小張,人很瘦,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下麵像頂著兩個乒乓球。妻子叫小勤,不知是她的本名,還是因為她勤快,人們給她起了這麽個外號。兒子叫強強,小區的孩子給他起了個外號“破爛兒”,因他們家除打掃衛生,還收本小區的破爛。

過日子,一家一個過法兒,吃什麽也能填飽肚子。富家,每天葷素搭配,吃得講究。一般人家,粗茶淡飯,講究不多,也不缺什麽,不過,收支要計算。同樣,小張家也有自己的過法。他們雖然窮,卻也看不出忍饑挨餓相,別人吃海參活魚,他們吃自己做的餅子鹹菜。用現在有錢人的時髦說法,他們吃得更“健康”呢。不過,終究缺油水。小張總是麵黃肌瘦的,小勤若不是腮上那點農村婦女特有的紅暈,也強不到哪裏去,倒是兒子臉上一點不缺兒童應有的旺氣。缺誰也不能缺孩子的,他們家也大體如此。但要想完全滿足孩子的要求,卻並不容易。比如,兒子提出期末考試拿第一的話,他要去吃肯德基或麥當勞,連續兩次第一,他就要去吃自助餐。兒子做到了,小張和小勤卻做不到。不是拿不出這份錢,是舍不得。

小張家在金島山莊物業辦公室後院,一間放工具和雜物,跟後樓梯連在一起的雜物間。裏麵一張床,床上被子、枕頭都看不出原來的花色。牆上貼有兒子畫的彩筆畫。床不大,不知怎麽能睡下倆大人一個孩子。門後是沙發,馬路邊常見被人丟棄的那種。一張方桌也是撿的,三條腿,另一條是一摞磚頭。強強就坐在床上在這張三條腿的桌上寫作業。地上鋪著展開的各種包裝紙箱,一台五十塊錢收來的小彩電、杯子、茶壺、盆盆罐罐、衣物……

廚房在門外走道上,煤氣罐是物業借用的,灶台由磚頭摞成,牆裙窄麵上擺著醬油、醋、花生油之類油膩的瓶子。一年四季都在戶外做飯,風大或天冷時,菜涼得快,吃起來牙磣。小張就從垃圾裏揀出一扇別人丟棄的舊木屏風,整修一遍,擦幹淨,打開擋沙塵和風寒。四扇屏頁上有四幅唐代閻立本的《曆代帝王圖》,由左至右:漢光武帝劉秀、魏文帝曹丕、蜀主劉備、隋煬帝楊廣。小張撿來屏風時,兒子問,這上麵是誰。小張磕磕絆絆讀上麵的字,也沒法給兒子解釋清楚,就說是四個皇帝。兒子又問,他們是皇帝,想吃啥吃啥嗎?肯德基、麥當勞、自助餐他們吃過嗎?小張聽到這兒,心往下一沉,說,沒吃過,他們連電視都沒看過,你還有電視看。

“吱啦”一聲,小勤已經把白菜放進鍋裏。今晚炒了一鍋白菜。這些白菜是小勤從一輛賣大白菜的車上撿來的。下午幹完活,她看見小區門口有一輛賣大白菜的卡車,便拿了編織袋來到卡車周圍撿菜葉。車鬥上賣白菜的一男一女問,喂雞嗎?小勤聽出了家鄉口音,沒照實說,隻答應一聲“哎”。賣菜的一男一女就把車鬥裏落下的幫葉劃拉起來,給小勤裝滿了袋子,說,省得我們扔垃圾箱了。小勤說了聲“謝謝。”小勤看著這些白菜幫葉想,要是儲存好,夠吃好幾天呢!可以省下錢來帶兒子去吃一頓肯德基了。兒子學校秋遊吃午餐時,別的同學從包裏拿出來的是肯德基、麥當勞漢堡、雞翅什麽的,有的是比薩,兒子拿出來的是一塊餅子、一小塑料袋蘿卜條鹹菜和一個煮雞蛋。兒子回家對她說,他是就著肯德基的香味吃的餅子,很好吃的。小勤聽了,眼圈就紅了。她有點後悔跟著丈夫來到城裏了,在農村生活,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苦一點,也不覺得。到了城裏就不一樣了,時時處處低人一等,走路都得貼著牆邊,抬不起頭。多虧兒子書念得好,在班裏考試總得第一,小勤的脊梁骨才硬實了些。不過,不管怎麽說,在城裏掙錢還是容易些,在農村一眼望不到邊的耕地上耕種,忙活一年,也就掙千把塊錢。以後兒子上大學的錢哪裏來?這也是小勤和小張帶著兒子投奔城裏親戚的原因。

小勤幹活麻利,一會兒工夫,飯菜上桌,一大碗白菜、一個煎雞蛋,還有一小碟小勤自己醃製的蘿卜條。蘿卜條在繩上曬好多天了,原來棱角分明水分飽滿的蘿卜條已經打蔫了,她早想取下來,放點鹽、五香麵攪拌一下再放罐裏悶一陣,兒子就願吃這樣的蘿卜條,可是,這幾天太忙,有些新搬來的住戶裝修房子,弄得小區裏到處都是垃圾,她和丈夫忙不迭收拾,稍跟不上,就會招來嗬斥,物業會把從業主那受的怨氣全撒他們身上。平時,他們一人手裏一把掃帚、一把長把馬口鐵簸箕就行,現在他們一人一輛獨輪推車都不夠用。連放學後的兒子都上陣了。掃地、擦地、運垃圾,一家三口像有分身術,一會兒在東北角,一會兒在西南角,一會兒在花園廣場,一會兒在樓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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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一家三口在金島山莊小區已經生活了兩年,誰家有舊報紙、紙箱、花生油桶、礦泉水瓶之類的要賣,便從窗上喊一聲正在打掃衛生的小張或小勤,小張或小勤不在,就喊在院裏玩的“破爛兒”。喊“破爛兒”,他裝聽不見,身邊的玩伴提醒也沒用。喊“強強”,他才答應著回去通知爸媽。小張或小勤便提了秤來敲門。有的人,把廢品拿出去,關上門,讓小勤或小張在門外自己稱,稱多少是多少。也有人一直守著稱,等著收錢的,小張或小勤便把報紙、書、紙殼等分門別類捆成幾捆,邊稱邊給人看秤杆上的標星,唱著斤兩算著錢數,讓人滿意。也有事先稱好算好錢數來試探他們的,試探了幾次,就放心了。也有白送他們的,覺得一家人可憐,喊他們取走就是,小張或小勤就會低頭說謝謝。

收來的書和雜誌,小張和小勤總是翻著看看,有適合孩子看的就留下來給孩子。有時會發現書裏夾著東西,郵票、照片、證件等,他們會原封不動歸還失主。有一回,兒子翻看一本帶插圖的《社會科學》雜誌,裏麵夾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裝的是錢,兒子舉著信封跑到媽麵前,說,媽,可以去吃肯德基了。小勤接過信封,拿出錢來,是十張嶄新的百元票子,小勤先是把兒子一下子摟進懷裏,臉上露出了笑容,長睫毛的眼睛裏有了許多憧憬的內容。小勤說,等你爸回來再說。兒子看到媽出出進進都是那麽快樂地哼唱著什麽。等小張回來,小勤便讓兒子先出去一會兒。兒子便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一會兒,就聽見爸和媽在裏麵吵起來,還聽見媽的哭聲。兒子剛要走開,門被爸一腳踹開了,門碰到了兒子的頭,兒子的腦袋嗡嗡響。兒子捂著碰疼的頭,看見爸顯出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媽在一旁忙著擦眼淚。兒子嚇壞了,躲進媽懷裏,不敢出來。沉默很久,三人一起,拿著那本夾著信封的雜誌來到夫妻倆都在社科院工作的老人家,小張一個勁賠禮道歉,弄得老兩口半天才回過神來,對他們說了不知多少遍謝謝。

他們收來廢品,先是存過道裏,攢多了,再用獨輪車運往廢品站。推著載得像一輛小卡車的獨輪車去廢品站,小張一路上滿臉收獲的喜悅,露出一排平時難以看到的整齊的牙齒。此情此景,差不多一個月能見到一次,一次小張能交到小勤手裏四五百塊錢。再加上物業每月給他們的八百塊錢的工資,小勤用來存錢的花手絹裏就能裹進一千塊了,就能每月留出二百生活費,二百寄回老家,再去銀行存六百。附近那家銀行裏已經有她的三千元存款了。這些存款小勤合計,一是留給兒子上大學用,二是遇個病災什麽的備用,至於兒子結婚娶媳婦、在城裏買房想也不敢想。小勤不敢想,小張卻想了。他交到小勤手裏的賣廢品的錢,其實少了十元,這十元他拿去買了彩票。他一直想碰碰運氣,報紙經常介紹某地某人中彩幾千萬甚至過億。他想,這個社會幾乎沒有公平的事,唯有運氣是公平的,自己要是能中個百萬千萬的彩,所有的事就都不是事了,小勤和兒子也就跟著他過像樣的日子了。但小張沒讓小勤知道這事,小勤不信這樣的事,天上的餡餅不是誰想吃就落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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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鬧市區一家肯德基店,小張和兒子坐在一張兩人桌旁,小張側臉瞧著門外,兒子專心啃香辣雞翅。小張給兒子買了倆香辣雞翅、一個香辣雞腿漢堡,這是小勤囑咐他的。兒子說他們秋遊,他是就著同學們的香辣雞翅、香辣雞腿漢堡的香味吃的餅子。肯德基人很多,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圍著餐桌吃著雞翅、漢堡、薯條……桌上擺滿了紅藍相間的包裝盒、包裝紙、可樂紙杯。他們麵前的桌上有點單調。小張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門外。他心裏盤算,兒子這頓飯花了20.5元,他今天從廢品站掙了320元回來,小勤給了他20元,以為隻多不少呢。多虧他留出買彩票的10塊還沒用,才沒陷入尷尬的處境。

兒子說:“爸,你也吃塊雞翅吧。”

小張說:“你吃吧,爸不願吃這玩意。”

“要不,吃口漢堡?”

“爸吃不來這味,你快吃吧。”

“我第一次覺得,跟同學們一樣了。”兒子說。

“本來就一樣嘛!”

“我也能經常來吃嗎?”

“老吃這些東西不好,早長胡子。”

“知道了,爸。”

“那些皇帝沒吃肯德基,白當了皇帝。”兒子又說。

“皇帝也是人,死了就什麽也撈不著了。”

“知道了,爸。”

兒子吃完雞翅吃漢堡時,小張趁沒人注意,咽了口水說,“真夠浪費的。”邊說邊拿起兒子啃剩的雞翅,將上麵粘連的筋皮啃下來嚼著,又把翅骨兩端的白脆骨咬下來,在嘴裏嚼得嘎巴響,他捂住嘴,讓聲音小一些。雞翅很快變成一小堆幹淨濕潤的碎骨了。

兒子手裏的漢堡由太陽變成上弦月又變成北鬥星,然後,什麽也不見了。

“爸,以後考第一我也不要肯德基、麥當勞了,嚐過就行了。我再吃一頓同學們都吃過的自助餐,就什麽也不要了。”

“就那麽想吃自助餐?”

“啊,同學們說,那裏什麽都有,隨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