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篇小說 零房租(魯敏)(4)

大概算是亮出底牌了,胡文倫現在顯得較為敏捷,隻要小雅在家,他就會抓緊完成他手上的作息事務,然後硬蹶蹶地尋著跟她說話,當然手裏總拿著那包東西,並且也總是那個主題。

“大概需要什麽時間進行呢,最好病重一點吧?”小雅敷衍地問,估計等他病重她早就搬走了,說不定她還會死在他前麵呢——惡劣情緒從不需要理由,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的生活就足夠置人於死地。對搬到胖子那裏的想法,小雅現在又惡心上了,她感到自己跟個不值錢的娼妓也差不了多少。有一次,胖子親她,小雅伸手就是一個耳光,稍後又胡亂解釋:說不喜歡他滿嘴的羊肉串味。事後想想,這次與胖子的分手得怪胡文倫,他對胖子的評價影響了她的情緒。可胡文倫不消停,還拿包毒藥晃來晃去,他那既老且衰、一心向死的樣子,既煩人又可憐,常讓她非常不情願地想起媽媽,心緒更為暴戾,多少次啊,她不得不牙關緊咬,以免自己拿起手邊的東西朝胡文倫扔去。

“我這種病,有人進展快,有人進展慢,也難說。”胡文倫很有興致似的,終於可以跟小雅討論起這一具體事務了,“不過,我不想等那麽久。你應當也注意到,我過的這日子……每做一件事,每過一個小時、過一天都像撥一顆算盤珠子,多撥一顆少撥一顆,其實是沒有什麽區別的。”胡文倫的語氣十分超脫,“你要急著搬走的話,隨時可以。具體細節我會再跟你交代,保證不會連累你的。”

“這玩意兒,會很痛苦嗎?”小雅瞧瞧他手裏的東西,不知為何產生了一絲羨慕感。

“不會,說是還有點甜呢,既快又好。這是我一個朋友、老譚給我的,他女兒19歲時白血病沒了的,老夫婦兩個年年三十晚上都到孩子墳頭上過,這麽地過了五年,撐不住了,就設法弄了這個。我們有一幫父母都是差不多這樣的情況,我們沒辦法跟別的人一起玩,最怕看到別人一家三口有老有小。老譚弄出這麽個好東西,也算互相幫助吧,我們不少人手裏都悄悄備著呢。”胡文倫的口氣壓低了,眼神躲躲閃閃,又有點自豪,好像他處在一個神秘的有著特殊入口的組織裏。

“那你要我幹嗎,你直接自己處理不是更好。”小雅感到生氣,同時有點慌亂,就像突然有人送她一張不要錢的機票,去往一個遙遠的未知之所,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哦這個,我老伴走時要我答應他,不自殺的。”胡文倫尷尬地轉轉眼神,他的眼睛有些偷偷摸摸地往屋子裏四處看看,“答應是答應了,可是我撐不下去啊。也怪,這輩子,我老伴陪我的時間更長,可她走了我倒不是太想,反而就是一門心思地想我的君君,越老了越想,做什麽事都要想到,從他生下來開始想、想到他小時候,想到他上小學上中學。這也是沒辦法,我真的想早點過去,正好我們一家子團圓。”胡文倫的口氣,好像他兒子真在西雅圖或多倫多呢,他就想早點辦好簽證與移民手續。

“那好,給我吧。”小雅朝他伸手,她感到有條可愛的小蟲子從心裏癢癢地鑽出來,又疼又麻,怪舒服的。“在我走之前,把這事兒辦了。”

胡文倫一怔,警覺地迅速縮回手去:“還是我來保管。”他瞥她一眼,好像臨時想起什麽事兒似的,“等,等一等。”

“行,你可以改簽下一個航班。”小雅笑眯眯地說,她現在開始喜歡胡文倫了。

小雅認為自己應當再給媽媽打個電話,雖然還沒到周六。想想自己也真夠禮數周全的,還記著給她老人家打電話呢,甚至可以多說點兒,就說元旦回家去,她想聽聽看,媽媽會怎麽樣高興。嗨,胡文倫準以為天底下他最可憐吧,其實媽媽跟他差不多,大部分父母都跟他差不多,兒子或女兒,統統地骨肉分離,統統地杳無音訊,如同去往另一個世界。就是這麽個形勢,就這麽個結構。有孩子沒孩子都是一樣,活著或死去也都一樣。小雅相信媽媽到最後一定會想通的。

還得繼續堅持出門上班,這多荒誕啊,她幹幹脆脆地放棄了化妝,不戴美瞳,也不再洗那爛兮兮的工作服了。因為心不在焉上錯茶或送錯點心,她常被客人與老板斥罵。他們罵她時,小雅總恭敬地垂著眼皮傾聽,心裏似乎蠻舒服的,她感謝他們這麽劈頭蓋臉的、唾沫星子都飛到她額頭上了。胖子早就改弦易張了,下班時他改送另一個跟他同樣胖的姑娘了。小雅欣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雙雙離去,說實話,挺般配的。祝他們花好月圓。

生活在朝著相反方向急速地離去,一切都在鼓勵和讚同著小雅,隻是胡文倫沒有再提那件事,他好像突然忘了似的,複又陷入那撥算盤珠般的刻板作息,一天天往前捱著。小雅知道他在暗中瞄著自己,有時他甚至主動跟她說幾句。“今天下班早哇。”“看你這一身兒,你媽媽沒教會你洗衣服啊。”“休息天啊,不出去玩玩?”

小雅咽一口幹唾沫,衝他微笑。他們像兩個動物一樣小心地互相窺伺。

淩晨三點,小雅清清爽爽地醒了,跟昨天差不多,跟前天也差不多,總是這個時候醒。她平整整地躺著,等著醉漢、灑水車、送奶工、菜販、超市送貨的、掃地的等等,他們會在外麵發出各種人世間的聲音,她聽著,頭腦空空,百般搜尋著,看有什麽事可以做一做或想一想,最終,她有一搭沒一搭考慮起第二天的衣服來,這個的確需要想一下——她有快一個月沒有洗衣服了,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已邋遢到極點了。昨天在公交車上,已經有人衝她指指點點了。

她花了足有一刻鍾、費了好大的勁,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打開燈,在那隻壞了一邊輪子的拉杆箱裏翻來翻去,把裏麵的東西都扔出來、攤得到處都是,就算這樣,還攤不滿這一間屋子呢,她走遠走近地看了好幾眼,直搖頭,看來這些年的確是白忙活了,根本就沒添置下什麽東西。也好,這樣更好。最終,找到一件橙色毛衣,小雅把百葉窗拉起,就著灰蒙蒙的窗玻璃,大概照了照自己,身後那影影綽綽、舊褐色的家具們像在歎氣。橙色毛衣前後左右晃動著,固執地不肯與她的身體合體。小雅死勁地又拉又抻,想著是否該把自己的四肢切割重新組裝,以塞進這個豔麗的毛衣。這件事很重要。她四處尋找順手可用的玩意兒,可惜極了,這個小房間,曾經屬於那個19歲少年的破爛地方,屁都沒有。小雅煩惱地張目四顧、思考再三,靈機一動,拿起隻杯子,往窗戶丟去,這真是一個好主意。玻璃很幹脆地立即變成了一張大花臉,並提供出參差不齊具有狼牙般美感的邊緣。

小雅笑嘻嘻地、無憂無慮地走向這隻狼牙大口。

她沒有聽到胡文倫撞開門,拖著硬腿像隻快要散架的大木偶一樣,蠟黃著臉搖搖晃晃地衝著她走來,伸手把小雅往回拉了一個大趔趄,幾乎是把她扔回到床上……老家夥還有點力氣。

胡文倫喘籲籲地坐到一邊,他衝小雅抬抬手:“把衣服穿好。”小雅低頭看看,還真是有點衣不遮體,不能怪她,她沒法穿,橙色,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惡心的顏色嗎。她扯出被單裹在身上,這條藍底印花的、印花已完全模糊的舊被單,那麽的黯淡,差點兒讓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的床。真是的,這個時候,本不該想起她的。

沒有人說話。小雅無聊地仰頭看天花板上的紙飛機,它們在過去的雲朵裏飛,從死亡出發,向死亡飛去。胡文倫也仰起頭,因為背本來便彎,他費了好一會兒勁兒,簡直要把脖子給折斷了,可他挺認真地一直在堅持看,一邊還摸出他那包可愛的小東西,兩隻手別扭地倒來倒去,好像在練習一個拙劣的微型雜技:“我麽,我是應該的。你哪有資格。”

小雅心裏不屑,嗨,這還要論資排輩、比試條件嗎,去你的吧,在某幾樣事情上,愛、死、咳嗽或者撒尿,人人平等。

胡文倫仍然仰著頭,在淩晨這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失去了高低,也失去了紋路,模糊得像個發黃的麵團。“要不你跟我兒子比比呢。”

“我很羨慕他。”小雅冷淡地說,一邊突地伸手從胡文倫倒過來倒過去的手裏搶走那包藥。

胡文倫嚇得站起,兩隻手在空中亂撲幾下,又跌坐下去。小雅也把這包藥接著倒來倒去,隻是扔得很高,像在拋橘子,一邊開心地盯著胡文倫,甜美地鼓勵地點點頭。

“嗯,你是說,馬上?”胡文倫緊盯著她的手裏的“橘子”,眼珠上下費力地動著。

“是,早了早好。”

胡文倫兩隻手指又點起鈔票,從小雅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薄得真像半片紙,這半片紙顯得迷惑而憤然:“噯,你這個孩子,一點責任感沒有,真是的!這麽大的事,這麽輕率,也不勸勸我?攔攔我?”

“不勸,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們一人一半吧。”窗玻璃那狼嘴仍然大張著,它一定等得很饑餓了。

“哼,分一半!你倒說說,為什麽要分掉我的一半呢?”胡文倫顯得有點小氣似的。

小雅晃晃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張飛機票,這趟航班,她之所以想搭上,倒也不是有著很充分的理由,但是她確定,沒有充分的理由要留下來。

“你……簡直!算了,你身體也不好。”胡文倫抽一口氣,坐了一會兒,“也好。既然這樣,我們再隨便聊會兒。你跟我說點這個吧,我一直在想,卻想不好,如果我家君君一直活到現在,他整天的,該忙些什麽消遣些什麽?”是光線的緣故吧,胡文倫的兩隻眼睛像是有點興奮似的。

“哦他呀,肯定跟大家差不多吧,發發微博啦。看看電影啦。逛逛京東啦。出去吃吃東西唱唱歌啦。”小雅盡量負責地替他列舉了一串,“其實對你而言,都是一模一樣的,他玩他的呀。”

“嗯,我同意,這個我也想過,我有時真的覺得他就隻是在外地,在外地做著你剛才說的那些事。”胡文倫輕聲笑了一下,臉皮都嫩了一層似的,像是蠟燭要融化。“說點他小時候的事給你聽好不好?他下雨天最喜歡踩水坑。他喜歡切橡皮玩,買多少塊切多少塊。趁我睡午覺,在我臉上畫胡子和眼鏡。他整天在書上畫小人兒,連考試卷上都畫。我每本書都替他保存好了,沒事兒就看看他以前畫的小人兒——可那時候,我整天為這些事罵他,還打過,總怕他不成材。現在想想,成材算個什麽呀,誰在乎那個。”胡文倫克製地歎息一聲,“我聽過你給你媽媽打電話,其實,你沒必要騙她的。她有個你,你有個她,多好啊。”

小雅不由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許多細小的顫動著的感受忽如千軍萬馬般湧來,幾乎把嗓子眼堵住,心頭一陣扯動。那是什麽,她不知道,也不敢追究。童年,夢,家鄉,禮物,遊戲,媽媽。不,不要這些。她應當統統忘掉了。

“記得我小時候也挺調皮的,我媽媽一急就想用鞋底打我,總嫌鞋底厚,想找個薄鞋底,挑來挑去,然後她就不打了。”胡文倫顛三倒四的,竟然像個小孩似的提到了他媽媽。他坐在那裏,前後搖了搖,白日夢般地繼續自言自語:“我媽總是很早就起床,像這個時候,她早該起來了。她老跟我說:寶呀,你能睡懶覺,就多睡懶覺。媽媽願意你這輩子都有福分一直睡懶覺。”

小雅裹緊被單往那扇齜牙咧嘴的窗前走走,不早了,真不能再磨磨嘰嘰了。借著窗外的光,她衝胡文倫打個手勢,感到腳下好似騰雲駕霧一般有點靈魂出竅。她打開小包裝。

胡文倫突然衝上來,捂著她的手:“我突然想我媽媽了。你有沒有想?”他的臉仍如一張麵具,隻是眼睛慢慢腫大起來。老家夥竟然快要哭了。“我突然有點後悔了。我媽媽說過的,叫我能睡懶覺就盡量地睡。我這樣對不起她老人家。”胡文倫似乎有點耍無賴,“怎麽辦呢?你說這事兒怎麽辦呢?”

小雅心中一陣怒火,她覺得事情就要被他弄砸了。他一定是故意的。再過幾分鍾,連她的勁兒可能就會過去了。她又要重新開始,去上班、去努力、並繼續打電話回家給媽媽報告她的“好消息”。一切周而複始地苟且。她會恨死自己的,她本可以利落地擺脫這一切。

她使勁甩開胡文倫的手——後者刺耳地“噯”了一聲。

牛皮紙信封裏。還有一個灰色的封套。接著又是一層對折的格子紙。最後,核心的內容才像個一百年前的新嫁娘那樣露出來。

沒有小丸或者粉末子,就隻是一張信紙,很舊,很幹淨,除了折痕,上麵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寶貝。

胡文倫把紙捧在手心,湊到眼跟前反複地看:“寶貝。我媽媽小時候就這樣喊我。”他驚訝而激動地宣稱。小雅真想把他直接推出窗外呀,還說這些廢話幹什麽,哪個媽媽不是這樣的,哪個人不都曾經是媽媽的寶貝。記得最近一次打電話,媽媽還喊過自己“寶貝”呢,她怯生生地含糊地在喉嚨裏滾了一聲,她知道小雅討厭她表現得這樣親昵。

“藥呢?你動過?”小雅心裏劇烈跳動起來,喉間湧上甜絲絲的腥味,像剛剛長跑了三千米。

“當然沒有動。可能這就是吧,老譚把藥做成了一張紙?唉,這兩個字寫得好啊。我們都是沒有了‘寶貝’的人、也是沒有人再把我們當‘寶貝’的人。”胡文倫似乎突然間又獲得了勇氣,他盯著小雅,沉思著,顯得欽佩似的:“你比我有決心。我要向你學習……這件事,今天不辦,明天、後天、以後的每一天,我還是會想著辦的,我肯定是甩不開的。”

“老譚這藥,有沒有人用過?”小雅不知腦子裏想到了什麽。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這倒不清楚。反正這些年,一直有人陸陸續續、無聲無息地走了。”胡文倫回看著她,顯出狡猾且欣然的樣子。小雅討厭他這眼光。

“不說了不說了。我反正要吃。”小雅大感沮喪,用更加倔強的語氣。

“說得對。我也吃。吃過拉倒,吃過就好了,咱這事兒就一了百了、都有了交代。”胡文倫輕咳一聲,莊重地、完成重大使命地:“那就撕成兩半,我們吃了它。”

柔軟的紙浸透著口水,變得爛乎乎的,他們分別吞下它們。其實這個時候,天差不多也亮了。

原刊責編 唐嵩本刊責編郭蓓

【作者簡介】魯敏:女,1973年生於江蘇。2000年起在《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戒指》等。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現為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