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短篇小說 真相是一隻鳥(範小青)(1)

這是一對性情相投的老友,又是一對歡喜冤家,吵吵鬧鬧,誰也不肯讓誰。他們在某一個下午,照例去公園喝茶,下了兩盤棋,一比一下平了,嘴上互相攻擊,罵罵咧咧,有心再下一盤,殺他個二比一,可是把握又不大,下也不一定能贏,所以猶猶豫豫的。其實,這最後一盤棋,不下也罷。

可是誰也不肯先開這口,誰先說了,就等於是認輸了。兩個人就僵持住了,很尷尬,臉也漲紅了,那是讓話給悶的,但寧可悶死憋死也絕不先開口。

這時候有一個人恰到好處地來救他們了,這是一個和他們半生半熟的人,跟他們年紀差不多,也常常到這裏走走,但他不下棋,隻是朝他們看看,似笑非笑地笑笑,算是有點認識了。現在他走到他們兩個人麵前,朝他們的棋盤看了看,說,聽說,文廟那裏新開了舊貨市場。他的話太中老吳和老史的下懷了,老吳說,是呀,聽說搞得很大。老史見老吳中計,趕緊對老吳說,聽你的口氣,你是想去看看吧?老吳說,你自己想去就說自己想去,非要借我的名頭幹什麽?老史說,我怎麽是借你的名頭呢?我想去我自己不能去嗎?他們爭執起來了。那個人也不再理睬他們,背著手獨自走開了。老吳衝著他的背影,頓了頓,說,去就去。老史也說,去就去。兩個人好像是很不情願地被那個人拖去的。

其實,他們是自己想去的,而且他們兩個人的心意完全一致,他們不想下最後的那一盤棋。他們丟下了棋,就去文廟了。其實,他們是一種躲避,是怕輸,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舊貨市場說是個市場,其實,隻是擺些地攤而已,而且很雜,什麽都有。他們對舊貨本來也沒有什麽興趣,更沒有什麽需要,到這裏來隻是一個借口,他們漫無目的地轉了轉,很沒興趣,完全是在打發時間,在消磨對輸贏的念想。

但後來他們還是被一個古董攤上的一幅畫吸引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人既不懂畫,也不愛畫,但是這幅畫上畫的東西他們是比較喜歡的:有一座山,很高,很安靜,花鳥樹叢。山腳下有個茅屋,裏麵有兩個人在下棋,看起來跟老吳和老史他們差不多的樣子,所不同的是,他們生活在城市,那兩個人在山裏;他們生活在現代,那兩個人在古代。所以,他們的安逸太讓人羨慕了。老吳和老史都想買這幅畫,但是兩人掏盡了口袋,也沒有多少錢,兩個人的錢湊起來,也沒湊夠。攤主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的口袋和他們的手,希望從中掏出他想要的那個數字,可最後他失望了,失望的同時他也讓步了,他讓老吳和老史還了價,買走了那幅畫。

畫既然是兩個人合買的,兩個人就都有份。首先就碰到了一個問題,畫放在誰那兒呢?他們雖然常來常往,性情相近,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呀。老吳說,放我那兒吧,你家房子小,你還和孫子擠一間屋,放你那兒不方便。老史不樂意,說,我家雖然比你家小一點兒,但你家也不見得就大到哪裏去,我是和我孫子同住一間,但也沒有擠到放一張畫也放不下的地步,你跟我比誰的房子大是沒有意思的。老吳說,問題不在於比誰的房子大,問題是這畫到底放在誰家比較妥當。老史說,你說放在誰家妥當呢?老吳毫不客氣地說,當然是放在我家妥當。老史說,也未必,就說你那兒子,雖然年紀不大,倒像是一肚子陰謀的樣子。老吳見老史攻擊到他的兒子了,也就攻擊了老史的老婆,他們這麽攻擊來攻擊去,最後也沒有攻擊出結果來,如果旁邊有個第三者,肯定會被他們急出病來。所幸的是旁邊沒有第三者。其實,就算曾經有個第三者,也肯定早就被他們氣跑了。哪個第三者願意守在他們旁邊聽這種沒完沒了的沒有意義的鬥嘴呢。

但是老吳和老史覺得十分有趣,他們樂在其中。老吳和老史都想要這幅畫,但他們不懂畫,也不是十分喜歡畫,這幅畫完全是躲避輸贏躲避出來的。但既然掏了錢,就有價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對方。當然這還不僅是錢的問題,更是一個輸贏問題、麵子問題。這幅畫就是為了保住麵子意外得來的,不能爭來了麵子最後又丟了麵子呀。

後來天都快黑了,老吳和老史都有點累了。老史說,要不這樣吧,輪流放,先在我家放一段時間,再到你家放一段時間。老吳說,你這主意倒像是兒子養老娘,老大家住幾天,老二家住幾天。老史說,你別說,拿了這東西還真是添了個累贅呢。老吳說,你嫌累贅,那就擱我家,先擱一年,明年的今天就交給你。老史說,一年?要擱你那兒一年,豈不是我一年都見不著它?老吳說,你嫌一年太長?那就半年。他覺得老史又會認為半年也太長,又搶先說,如果半年還不行,就三個月。老史說,我不像你這麽雞毛蒜皮,半年就半年,先放我這兒,過半年你拿去。老吳說,咦,不是說好先放我這兒的嗎?

還是爭執不下,但是畫總得跟一個人回家,不能撕成兩半呀,結果隻好劃拳定輸贏,劃出的結果是老吳得勝。老史輸得心不服口不服,嘀嘀咕咕先罵了自己的手臭,又罵老吳偷雞,但是在事實麵前他再也找不出什麽借口,勉強答應畫先放在老吳家,半年以後再轉到他家。

老吳把畫卷了卷,帶回家去。他心情很好,沒覺得自己是帶回了一幅畫,他覺得自己是帶了一個勝利回家的,雖然下棋下平了,但是劃拳他贏了。家裏人也沒在意他帶了個什麽東西回去,老吳也沒說買畫的事情,因為他沒覺得這是個事情,順手就把畫擱在一個櫃子上了。過了兩天,老吳的老伴打掃衛生,看到有一卷東西,紙張已經很舊了,發黃的,結繩還有點髒兮兮,她也沒展開來看看是個什麽,嫌它擱在櫃子上礙眼,就塞到小閣樓上去了。

起先老吳還是記著有幅畫的,回來時見它不在櫃子上,曾經問過老伴,老伴說,放閣樓上了。老吳“噢”了一聲,心裏踏踏實實的,沒再說話。

半年很快過去了,老吳早已經忘記了畫還在閣樓上擱著呢,老史也一樣沒有再想起那幅畫的事情,他們仍舊下棋,仍舊因為怕輸而不敢下決賽局,仍然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

但是後來事情發生變化了,老吳搬家了,搬家前整理家裏物什的時候,才知道家有多亂,廢舊的東西有多多,本來想把該丟的東西丟盡,整理幹淨了再搬,後來等不及了,幹脆先一股腦兒搬過去,再慢慢清理吧。

老吳搬了新家,住得遠了,和老史來往不方便了,偶爾通通電話,很長時間才聚一次,見了麵似乎還有點陌生,說話也小心多了,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甚至動不動就互相攻擊,現在他們變得客氣起來,下棋也謙讓了,再到後來,他們的來往就越來越少了。

又過了些時候,老吳中風了,在醫院躺了幾個月後,恢複了一點,但是腿腳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利索了。

在住院期間,老吳還一直惦記著老史,他讓兒子小吳給老史打電話,可是老史一直沒有來看他,老吳罵罵咧咧地責怪老史,雖然他也曾經想到可能是小吳根本沒有給老史打電話,但他還是願意把老史拿出來罵幾聲。當然他更願意老史站在他麵前讓他罵,可惜的是,老史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老吳在搬家前,老伴老是在他耳邊說,兒子媳婦好像有點不對頭,但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事情,小兩口都不肯直接說出來,要說話也是借著孩子的口說。老伴說了這個現象之後,老吳也注意觀察過幾回,確實如此。老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明白的,這是小夫妻冷戰了,可能就是外麵經常有人說的所謂多少年多少年的什麽癢吧。但老人不便多管小輩癢不癢,隻是希望他們的冷戰早點結束。

沒想到這冷戰隨著搬家就真的結束了,現在小吳和媳婦每天下班回來,就躲進自己屋裏,關上門,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幹什麽。有一回他們性急地進屋,忘了關門,老吳不經意地朝裏看了一眼,看到他們的大床上展開著一幅畫,兩個人雙雙跪在床前,頭靠頭地湊在一起,拿著一個放大鏡在看什麽東西呢。

過了一會兒,小吳出來了,問老吳有沒有更大一點的放大鏡。老吳說沒有,這個放大鏡已經夠大的了,書上的字能夠放到蠶豆那麽大。兒子說,我不是放字的。又回到屋裏,這回小心地把房門關上了。

過了一天,兒子帶回來一個超大的放大鏡,舉起來差不多有一個小掃把那麽大。他們又去照那張畫了,照了一會兒,小吳和媳婦一塊出來了,到老吳房間裏,說,爸,那幅畫是爺爺留給你的嗎?

老吳莫名其妙,他不記得他的爸爸給他留下過什麽東西。小吳夫婦很客氣地把他請到他們的臥室,那幅畫仍然展開在大床上。老吳看了看畫,覺得有點眼熟,山、花、鳥、樹叢、茅屋、下棋的人……漸漸地,老吳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從前和老史一起下棋鬥嘴的快樂,現在倒有很長時間沒見著老史了,老吳心裏有點難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這是你史伯伯和我一起買來的。

小吳一急,臉都白了,趕緊說,爸,你可千萬別去找史伯伯。沒等老吳問為什麽,小吳又說,現在我們正在托人請專家鑒定,很可能真的就是南山飛鳥的畫。媳婦見小吳隻說了一半,又趕緊補充說,爸,如果真是南山飛鳥的畫,那就值大錢了。老吳沒再問他們南山飛鳥是誰,因為隻要看看小夫妻的臉色,想必這飛鳥並不是什麽鳥,而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小吳夫婦對老吳不放心,他們怕他去找老史,說,史伯伯說不定也搬家了,也不知搬到哪裏去了,你現在腿腳也不大好,就別去找他了。

老吳還是忍不住想給老史打電話,但他已經記不清老史家的電話了。他摸索出早年的一個電話本子,從上麵找到老史家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但是老史家的電話已經成了空號。

小吳夫婦從專家那兒得到的結果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專家一致認定這就是南山飛鳥的畫作,憂的是印章錯了,印章不是南山飛鳥的,是誰的,竟然看不出來。

這就難倒了專家,也愁壞了小吳夫婦。眼看著好夢成真,卻被一方莫名其妙的印章阻擋了,他們像患了絕症四處求醫的病人一樣,到處尋找有水平的專家,到處求人鑒定,大家始終都是一頭霧水。有一次他們甚至趕到北京去了,輾轉地到了一位老專家家裏,在老專家書房裏的大書桌上,攤開了那幅畫。老專家弓著身子用放大鏡看了半天,小吳夫婦就一左一右地守在老專家身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種心情,無疑是等待法官判決的重罪犯人的心情。

結果仍然沒有出來,老專家也和其他許多專家一樣,看得雲裏霧裏,隻能對他們搖頭苦笑。

小吳夫婦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得摸不著,一下子又吊起來,卡在嗓子眼上,把好端端的人,搞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起起伏伏、顛顛倒倒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小吳媳婦捂著胸口說,要得心髒病了,要得心髒病了。

正在這時候,事情卻忽然出現了轉機。老專家的小孫子,大約六七歲的樣子,他從外麵跑進來,一直跑到爺爺的書桌前麵,趴上前一看,脫口說,南山飛鳥。

老專家和小吳夫婦大驚失色,驚了半天,老專家才想起來問孫子,乖乖,你怎麽看出來的?小孫子說,嘻嘻,就這麽看出來的。老專家一拍腦袋,幡然猛醒,快步繞到小孫子的位置上,小吳夫婦也緊緊跟過來。

天大的謎團瞬間就破解了,一切的疑慮立馬就消失了。

原來,這方印章蓋反了。

這可是業內的一個驚人的發現。

消息迅速地傳開,大家都到小吳家去看這個千載難逢的錯版,家裏整天熙熙攘攘的,搞得老吳的血壓再次升高。

看過錯版的人紛紛發表見解,對此畫讚不絕口。至於為什麽會出現印章倒蓋,也是有據可依的,因為南山飛鳥本身就是一個很粗心、脾氣很急躁的人,倒蓋印章,對南山飛鳥來說,應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據史書記載,有一次他還鬧出烏龍,明明是他自己和別人合作的一幅畫,過了不長時間就忘記了。有人拿來請他指點,被他挖苦嘲笑一番,說那畫是如何如何不好,結果人家告訴他,這是大師你自己畫的。南山飛鳥倒也不窘,說,我自己畫的就罵不得啦,算是給自己的烏龍解了圍。

總之,關於傳說中的南山飛鳥的林林總總,足以證明將印章倒過來蓋的,就是南山飛鳥本人。

當然,也有別的可能。比如說,是書童幹的事,他打瞌睡或粗心蓋錯了,害得幾百年後這麽多人糾結犯難。

肯定的說法多了,就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說,現在造假已經達到超高水平,你以為你了解南山飛鳥的脾性嗎?造假的人比你更清楚,所以故意弄個錯版,好讓有知識的、聰明的人根據南山飛鳥的脾性去分析,得出此仿件為真跡的錯誤結論。

也有人從更專業的角度分析,南山飛鳥最擅長畫鳥,如果真是南山飛鳥的畫,他肯定會畫一隻鳥,可是為什麽這幅畫上沒有鳥呢?

小吳夫婦再一次陷入了不知進退的境地,他們苦思冥想,他們上下求索,終於想起了一句老話:解鈴還須係鈴人。

這個係鈴人當然就是老吳啦。

老吳早已經被他們忘記了,雖然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是在小吳夫婦的眼裏,既沒有老吳,也沒有老吳的老伴,別說老爹老娘,就他們自己的親生孩子,也有很長時間沒有關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