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短篇小說 鐵凝短篇二題(鐵凝)(3)

她並不恐懼這樣的氣氛,隻覺得有幾分沉悶罷了。她常看見三五個外來女人鑽在柿子林裏,拖著白粗布口袋偷柿子,一邊竊笑,一邊小聲嘀咕著。她猜她們是在互相提醒留神被人發現。林邊總會停著一輛奧拓或者QQ,她知道那是接應她們的。偷柿子的女人無法扛著百十斤重的、半人多高的布口袋走出美優墅的大門,她們會被門衛攔截和盤問。她不止一次見過她們的偷竊,她不義憤,也不打算告發,反倒覺得柿子林裏的竊笑和女人晃動的身影打破了這裏的沉悶。她相信沒有一個業主會有閑情逸致去告發這樣的偷竊,更多的業主甚至不曾注意秋天柿子樹上結滿了柿子。就像她,住在這裏,卻從不關心柿子的歸屬。

和柿子的歸屬相比,她對噪音更敏感。這個黃昏,她走上柿子林邊的這條“巨蟒”潛行的小馬路時,發現馬路對麵,一個老者幾乎正和她齊頭並進。老者拖著一把平頭鐵鍁,那刺拉、刺拉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噪音就來自鐵鍁和柏油路麵的摩擦。她知道這是哪家施工隊的工人,剛收工或者正要趕往哪個工地。繞過柿子林就是會所,會所正在挖地下網球館,說不定這位老者就屬於那個工地。為了搶工期,施工隊經常晝夜幹活,當他們鬼鬼祟祟在夜間施工時,常遭業主投訴。他為什麽不把鐵鍁扛在肩上呢?假如四散在美優墅的工人都像他一樣拖著工具在地上劃拉著走,美優墅豈不成了一個噪音的世界。她心裏有點抱怨,由不得偏過臉掃了一眼老者——這老頭!她心說。

黃昏已是尾聲,整個的老頭就像整個的柿子林那樣,突然就模糊起來。這使他看上去仿佛躺倒在路邊的一截枯樹冷不丁站起來開始行走,有點愣頭愣腦,有點硬邦邦。他並不朝她這邊張望,隻是悶頭向前。風吹拂著他的齊耳亂發,這齊耳亂發讓他顯得像個舊時代的人物,民國初期剛剪了辮子的鄉民,或者文藝電影裏南方的地主,然而他實在隻是個邋遢的老頭。他穿著一件辨不清顏色的肥大的中山式製服,老派的四個明兜更給他的行走增添幾分累贅,過長的袖子幾乎蓋住了閑著的那隻手。腳上是一雙高靿解放球鞋,鞋的不跟腳使他的步子發出踏啦踏啦的響聲,好像腳正在鞋裏東一下、西一下地淒涼地遊蕩。也許這是她的錯覺,也許老頭的鞋原本合適,是他沉重的腿難以帶動腳上的鞋。他有多大年紀了?肯定到了腿拉不開栓的歲數,一隻老槍,長了鏽的。他的腳步聲,他身後那把鐵鍁的刺拉聲,把黃昏以後這條靜僻的柏油路鼓搗得亂糟糟的。前邊還有幾十米,丁字路口向左就是會所了,如果他是網球館工地的工人,他應該向左。她也要向左的,經過會所回家。犯不上為了避開一個拖著鐵鍁的老頭再去繞遠——天已經大黑了。於是她和他繼續同路。

路燈及時地亮起來,在她斜後方的老頭停住腳,從衣兜裏摸出一包煙和火柴,仿佛是路燈提醒了他的抽煙。他將鐵鍁把兒夾在胳肢窩底下,騰出手點著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大口。略微在前的她放慢步子,就像在等著和他走齊。借著路燈和老頭點煙的那一忽兒光亮,她看見老頭的齊耳短發是灰白色的中分縫,皺紋深刻的沒有表情的臉木刻一般。他吸著煙接著走路,被煙嗆得一陣陣咳嗽不止。那是呼吸粗糙的夾帶著濃痰的咳嗽,伴著捯不上氣似的喘息。說不定肺部有濕羅音,說不定已經是老慢支。他咳著喘著向路邊半人高的冬青樹叢裏吐著痰,確切地說,是向那樹叢吼著痰,費力地把喉嚨深處的痰給吼出來。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礪的吼,猶如老舊的輪胎隆隆碾軋著碎石。他在施工隊能幹些什麽呢?守夜,或者裝沙子卸土?她並不認真地猜著,再次放慢步子稍微落後於他。這過慢的步速有悖於她的走路習慣,仿佛她真的有意要觀察這位“同路人”。

丁字路口到了,老頭果然拐向左邊。她聞見一股子花椒油熗鍋的白菜湯味兒,網球館工地正在開飯。她已經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聚了又散,聽不見人聲喧嘩,隻有零星的勺子碰著鋁飯盆和搪瓷飯盆的聲響。工地上工人吃飯很少有人說笑,他們大多用這點時間沉默下來以補充過度損耗的體力。她還看見一個體形壯實的工人正朝她和老頭這邊張望,望了一陣,就撲著身子快步朝他們走來。當他和他們相距兩三米的時候,她看出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隻聽他急切地高喊起來:“媽!媽!”他喊著“媽”說,快點兒!菜湯都涼了!

她下意識地扭頭向後看,路上沒有別人。他是在喊她嗎?他錯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媽?或者她竟然很像這位施工隊成員的媽?她的心一陣輕微的抽搐,那鐵灰色的感覺又浮了上來。

她疑惑地看著迎麵而來的這人,這個端著空飯盆的年輕工人,就見他很確定地走到老頭跟前,從他手裏接過鐵鍁,又叫了一聲“媽”,他催促說快點兒!菜湯都涼了!“老頭”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麽,不急不火的,由著兒子接過了鐵鍁。

她從年輕人濃重的中原口音裏,聽出焦急和惦記。他的頭發落滿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頭——不,應該是他的媽那齊耳亂發的顏色。

那麽,他沒有把身穿哈倫褲的她錯認成自己的媽,他是在管那老頭叫“媽”;那麽,她一路以為的老頭並不是個老頭,而是個老太太,是——媽。

年輕人扛著鐵鍁在前,引著他的媽往一盞路燈下走,那兒停著一輛為工地送飯的“三馬子”,車上有一笸籮饅頭和一隻一抱粗的不鏽鋼湯桶,白菜湯味兒就從這桶裏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湯,每人又各拿兩個大白饅頭,躲開路燈和路燈下的“三馬子”,找個暗處,先把湯盆放在地上,兩人就並排站在路邊吃起晚飯。過分雪白的饅頭襯著他們黧黑的手,泛著可疑的白光。

她佯裝在近處溜達,觀察著從容、安靜地嚼著饅頭的這對母子,怎麽看也更像是一對父子。耳邊又響起一路上“老頭”那粗礪的吼痰聲,便更加難以否定剛才她一路的錯判或者錯認,她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錯認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假如生活的希望在於能夠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生活的殘忍也在於能夠讓不可能居然成為可能。這是一位勵誌作家在那間新工人子弟學校給孩子們演講時說過的兩句話,現在她差不多一字不落地想起了那作家的話,隻不過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順序顛倒了一下。

路邊的年輕人很快就把飯吃完,從地上端起媽那份菜湯遞到她手上。媽吃完饅頭喝完湯,拍打拍打雙手,在褲子兩側蹭蹭,從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裏掏出兩隻壯碩的胡蘿卜,遞給兒子一隻,另一隻留給自己,好比是飯後的獎賞。

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許他們並無特別的表情。她隻看見兒子拿著蘿卜,和媽稍做爭執,要把自己手中那個大些的塞給媽,換回媽手裏那個小一點的。媽伸出舉著蘿卜的手擋了擋兒子,便搶先咬下一大口,很響地嚼起來。兒子也就咬著手中那大些的蘿卜,很響地嚼起來。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處,那兩根在他們手中晃動的胡蘿卜格外顯出小火把似的新鮮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勁兒,讓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時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發著熒光的指揮棒。她還發現,在他們吃飯的這段時間裏,媽一聲也沒咳嗽,像是珍惜和兒子並肩的吃飯,又好似鐵了心不讓咳嗽和喘去敗壞這片刻的安寧。

會所傳來一陣鼓聲,是某個慶典或者某場歡宴開始了。會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區農民鼓隊的鼓手,村裏的喜事,鎮上縣上的賽事都少不了那鼓隊。如今他將一麵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進美優墅會所金碧輝煌的大堂,屏風似的豎在一側,讓擂鼓成為一些儀式的開場白,讓儀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擊鼓,如同證券交易所開市的鳴鑼。

她對會所的鼓聲並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會所舉辦或者參加過這種儀式。雖然,和曠野的鼓聲相比,圈進會所的鼓聲有點喑啞,有點憋悶,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臉的人的呐喊。但鼓聲響起,還是能引人駐足的。她望望那路邊的母子,他們仍然站在黑暗中專注地嚼著胡蘿卜,對這近切的鼓聲充耳不聞。隻不過,剛才跳躍在兩人手中那小火把似的胡蘿卜,轉瞬之間已經縮得很短,好似教師站在黑板跟前握在手中的半截粉筆。就這麽一小會兒,火柴點煙似的一小會兒。

她迎著鼓聲往回家的路上走,盡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緒形容成無聊的踏實。在涼颼颼的晚風中,她發現停在會所旁門的一輛“路虎”的車頂上,端坐著一隻老貓,披一身隻有流浪貓才具備的髒亂的皮毛,正抻著脖子聚精會神地傾聽、觀望會所寬大的窗內所有的聲音和人影。她欣賞這流浪老貓的聰明:車頂的高度實在便於一隻貓對人類的平等觀察。她就也站在“路虎”旁邊,和老貓臉朝著同一個方向,“肩並肩”地抻著脖子傾聽、觀望起那些窗子裏的鼓聲和人影。

也許鼓聲早已停止,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間的聲響裏,隻有鼓聲才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老貓也是吧?

可她又憑什麽自以為知道一隻老貓的心情?

本刊責任編輯郭蓓

【作者簡介】鐵凝:女,1957年生於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門》《笨花》等,中短篇小說曾多次獲全國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