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短篇小說 鐵凝短篇二題(鐵凝)(2)

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對一個絕經婦女而言,關鍵是要保持整體的青春感。至於下巴的鬆懈或者鼻梁旁邊的幾粒雀斑——她的鼻梁旁邊有雀斑,其實無礙大局。當一個六十歲的女人敢於穿著質地柔軟、褲腳裹腿、褲襠卻突然肥墜以模糊臀部的哈倫褲出行時,誰還會注意她臉上的雀斑呢。據說哈倫褲的設計靈感來自阿拉伯後宮褲,原本蘊含著華麗和保守,可一個絕經婦女穿起如今扮酷的年輕人才上身的這種褲子,怎麽看也有點成心較勁。不過,也就因為這類女性呈現給一個院子,一個小區,乃至一條大街的那股子安全勁兒,她反而越發不被人注意,包括她的較勁。

迎麵偶爾過來幾個遛狗的人,鄰居或者鄰居的保姆,她避免和他們的眼光相遇,也就避免了和他們打招呼,還避免了他們對她的搭訕。其實也沒人對她產生搭訕的興趣,對於住在美優墅的人來說,這算不得失禮。這裏的業主,房子都不小,院子也挺深,喜歡開車不喜歡走路,誰都難得遇見誰,誰都不準備搭理誰。她在這裏走路走了十年,從來沒和一個業主講過話。隻有一次,她在小區會所門前的林上差點被一條狗撲倒。那是一條半人高的白色長毛狗,薩摩耶犬?哈士奇犬?哈士奇吧,它正尾隨大聲打著手機的男主人迎麵過來。她無意中聽見了那男人的電話內容,他正在和瑞典通話,催促船運一批整體森林木屋的事,他的貨櫃不知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話到激烈處,男人停住腳,一手拿著電話,另一隻手的食指衝著電話戳戳點點,好像隨時會一拳打過去。那狗卻不停腳,默默走到她跟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怕狗,不養狗,更不知道眼前這位哈士奇的性情,忍不住喊起打電話的男人招回他的愛犬。男人隻輕輕叫了聲“斯通”,就又急赤白臉地同電話裏的瑞典方接續他的木屋生意。斯通就在這時撲上了她的身,並將兩隻前爪搭在她肩上。它的動作並不凶猛,它的麵相甚至洋溢著一種喜感。但它畢竟冷不防就和她臉對了臉,它嘴裏呼出的夾帶著野蒿子味的熱氣逼她別過臉,緊緊閉上眼,刹那間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如同很多哺乳動物受到威脅時豎起毛發,以使自己看起來更大。起雞皮疙瘩便是人類的豎起體毛吧,如今人類仍然會感覺體毛豎起,卻既沒有壯膽的效果,也不見自己的體積增大。但她並沒有癱倒在地,也許是出於維持人的自尊,常年走路練就的柔韌的腰和結實的腿也幫了她。她站得有點直挺挺,扭著脖子閉著眼,心被掏空了一般,隻等著斯通像啃一個爛西瓜似的啃她的臉了,或者換句話,對狗類而言,啃她的臉如同啃一個爛西瓜那麽容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野蒿子味兒消失了。她試著把眼張開一道縫,斯通不見了。她這才敢對站在幾米遠的斯通的主人大聲說,您為什麽不給它拴上狗繩啊,都這麽大的狗了!

那主人一手摟住奔回他身邊的斯通的脖子說,他不大,還是個孩子呢,才六個月。剛才他是跟您逗著玩兒呢!

她壓抑著胸中的氣憤說,它再是個孩子也不是、也不是人類意義上的孩子,它畢竟、畢竟是條狗啊!

說完,她不等那主人回話,掉轉身拔腿就走。這時她才覺出兩條腿發軟且發抖。她竭力端正著步態,不打算讓斯通和它的主人窺見她的身心虛弱,和繼而湧上的更強烈的一股鐵灰色感覺,叫做悲從中來。

悲從中來,最近她不斷體會這種情緒。有一天,她的剛會說話的小孫女大聲叫了她“奶奶”!她勉強笑著答應著,心中卻是一驚:難道她真的成了奶奶?她的兒子是保姆一手帶大的,為了愛惜容顏,保證睡眠,她沒為孩子熬過一次夜。後來她又有了孫女,她更沒給孫女哪怕是象征性地換過一次紙尿褲。孫女幹嗎一會說話就忙著叫奶奶啊,她寧可讓這個小人兒對她直呼其名,就像國外很多家庭那樣。“奶奶”這個詞讓她覺得,如果不是她的孫女殘忍,那隻能是時光殘忍。時間如刀。

她從十年前就提早退休了,她為之服務了三十多年的單位是個區級衛生防疫站。同事們以為她要給自家的公司去打工,她沒這麽做。她不想在家族企業裏混,去了地產界的女友開辦的一間農民工子弟學校充當誌願者。在她的建議下,女友把農民工子弟學校改成了新工人子弟學校,這樣聽起來沒有歧視感。她得意自己的創見,就像有些明星在慈善酒會上瀟灑舉牌,以六位數的價錢慷慨拍下一件幼兒巴掌大的繡品那般得意。而她們那間新工人子弟學校的學生們,也的確經常奔走於各種慈善酒會或者節慶晚會。學校老師給女孩子們穿小旗袍、紗裙什麽的,讓男孩子穿燕尾服。這些盛裝的男女子弟在這些場合表演小節目,有時也會在臂彎裏上一隻柳編小籃子,籃子裏裝著在學校的餐飲老師指導下自製的揉成各種形狀的饅頭:點著紅眼睛的小兔子和飛毛奓翅的小刺蝟。孩子們將它們分贈給到場的各路嘉賓,老師們從旁略做說明,說這些饅頭是真正在大鐵鍋裏蒸出來的,用的是燒柴禾的灶啊,你們沒有聞到鄉間的氣息嗎?於是嘉賓們手捧“原生態”的小饅頭,驚喜交加。一個出身鄉村的紙業大亨當場為學校捐款80萬,他說這些散發著柴草灰味兒的饅頭使他想起母親,這就是母親的味道,當年母親站在黃昏的村口喊他回家吃飯的味道。一位新近走紅的電視女星則淚光閃閃地親吻了一個穿旗袍的女孩子,稱讚學校的成功,因為站在這裏的孩子們就是夢想變成現實的樣板。也許學校這類策劃的確有成功之效果:少年版燕尾服和柴草灰構成的強烈反差本身就是成功。

她從那些酒會、晚會回到家,沒有覺得累,也沒有覺得不累。她歪在客廳沙發上,滿足和疲憊兼而有之。有一天她就那麽歪著睡著了,嘴角淌著哈喇子。保姆不敢叫她,喊來男主人將她連扶帶抱地送進臥室。早晨醒來她奔進衛生間,驚恐地看見鏡子裏有一張舊報紙似的臉。黑眼圈,法令紋,起皺的鼻梁,爆著白皮的嘴唇。她意識到這是嚴重睡眠不足,她缺覺了。女人是不能缺覺的,誌願者是有前提的,所有的“誌願”都必須首先讓位給她的睡眠。於是她不再去那學校,並且立刻就忘記了那些打工者的孩子們的模樣。他們的模樣說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呢?那些孩子曾經裝飾過她的生活,後來又間接地憔悴了她的臉。她愛孩子,更愛自己的臉。當她長時間憂心忡忡地照著鏡子時,忽然像要喊口號似的暗想,她的臉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就是她的臉。

她恢複了以往的生活和健身,穿著哈倫褲在黃昏裏走路。她比任何時候都相信科學的生活方式能夠保護或者延長人類基因的染色體中那個“端粒”。有科學證明說,端粒長則壽命長。有一陣子她喜歡往小區東北角走,那兒有一片柿子林,和一片養育名貴樹種的苗圃,比如銀杏和紫薇。這個東北角有點像是開發商和物業隱匿的後園倉儲區,尚存這片別墅在被開發之前的自然景象。這兒樹多人少,鮮有業主光顧。通向這裏的柏油路毀壞得厲害——各種上不得台麵的車的過度碾軋:垃圾車,晚上十點以後才能進城的拉磚拉土拉沙子拉鋼筋的卡車,吊車,挖掘機,間或還有行駛起來嘣嘣嘣巨響的動力來自柴油發動機的“三馬子”。這幾年業主們都在忙著拆房和蓋房,這條寬不過五米的小馬路超負荷地承載了那些多半也是超重的車。開裂的路麵不斷被瀝青黏合著填補著,在黃昏的光線之下,她走在這條破舊的路上向前望去,灰色路麵上,縱橫交錯、粗長蜿蜒的黑色瀝青補丁好似一條條壓扁了的巨蟒,正無聲地爬行。路的兩側堆碼著被園林工人攔腰鋸下的枯死的棕褐色老樹幹,猛看去,如同一具具風幹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