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篇小說 成熟季(沙玉蓉)(3)

一想到這一點,寧羽的心就浮上懷才不遇的苦惱,還有一種不以為然的倨傲。於是,他開始以自己的方式,來表達這種不以為然。完成本科室文字材料的同時,他開始應別的科室要求,頻頻義務攬外活兒。幫政工科抄東西,幫辦公室寫會標、席卡,幫工會排節目,寫串詞……比剛進機關那會兒風頭還足。漸漸地,淩科長臉上露出不悅,但寧羽並沒有耽誤工作,所以他也不好說什麽。是個好事的替他說了,“淩科長,你們業務科盛不下寧羽了!”淩科長臉上的肌肉扯了扯,似笑非笑模棱兩可地嘟囔了一句,“年輕人……”

一天,寧羽去局長室請局長在一份材料上簽字。局長簽了字又叫住他,問了一些有關籌備展銷會的事兒。當時業務科正牽頭籌備每年一度的展銷會。拉拉雜雜說了一二十分鍾,之後寧羽興衝衝回到業務科。淩科長從老花鏡上麵看了看他,目光頗有幾分疑慮。正巧當天下午的局長辦公會上,業務科因展銷會籌備中的一些小疏忽被點了名。當時淩科長和寧羽都被“擴大”列席了會議。寧羽低頭記著筆記,偶然一抬頭,發現淩科長正躲在眼鏡片後麵瞪他,這時迅速把目光移開,臉上卻陰得能落雨。寧羽怔了一下,使勁兒想了一會兒,猜想自己可能被誤解了。散會回到辦公室,寧羽想解釋一下,但淩科長一直陰著臉,根本不正眼看他。他心裏越來越感覺委屈,終於鼓足勇氣說,“淩科長,上午我在局長室真沒說什麽……”淩科長抬起頭,目光裏流露出幾縷嘲諷,冷冷地說,“誰說你說什麽了?”寧羽眨巴著眼不知說啥好,淩科長起身出去了。寧羽被晾在那裏,明白自己做了件越描越黑的蠢事。他懊惱地苦笑著,抓起一本自考英語教材,狠狠摔在了辦公桌上。

那以後兩人的關係變得怪誕起來。表麵上兩人依舊同心協力幹工作,但寧羽明顯察覺到,他們是協力而不同心了,淩科長的溫厚裏夾雜了不少生冷刻薄。其實他什麽過分的話都沒說,卻讓寧羽感到寒氣逼人。比如匯報工作他總是盡量避開寧羽,單獨去局長室。參加各種酒場接待什麽的,一般不再招呼寧羽。幾個常來串門的機關幹部,也慢慢覺察到兩人之間的微妙變化,模範科室的危機四伏讓他們有點興奮,機關裏本來就很少令人興奮的事發生,哪能輕易放過呢。他們跑來閑聊的頻率更高了,聊得熱火朝天,話題更麻辣敏感,借機觀察證實兩人的點滴不睦與不和。

淩科長的猜忌冷落讓寧羽覺得既惡心又別扭,就像走夜路不小心撞了一臉蜘蛛網。他希望能把那惡心和別扭徹底抹掉,卻不知如何才能做到。淩科長做事總和他隔著一層,再沒有了從前的水乳交融。寧羽有點沮喪,有點無奈,想想還有些惱火,甚至憤怒,總想找點什麽事發泄發泄。

下午是機關的學習例會,主持會議的是紀檢書記。參加會議的除機關人員還有下屬單位負責人,橢圓形會議桌周圍坐不下,靠牆又坐了一排。照例是傳達文件。紀檢書記抑揚頓挫地念著,勁頭十足。大夥兒聽著聽著就心不在焉起來,有的開始看報紙雜誌,有的咬著耳朵小聲嘀咕。文件裏出現了能引起不雅聯想的詞語或句子,會議室立刻刮風似的掠過一陣笑的波浪。這種學習例會,枯燥得很,大家也是自找樂趣。好脾氣的紀檢書記隻裝沒聽見。

正在傳達的是有關整頓“三風”的文件。其中兩風是吃喝風、傳言風。紀檢書記正念到我們應該如何如何做,長長的一串句子。話音剛落就聽有人插言,“嘁!我們這級別的,想吃也吃不上,想傳也傳不了,不夠檔次,遠離領導……”大家哄笑著扭頭去看,卻是寧羽,多少有點意外。這種不著調的風頭,似乎不該他寧羽出的。寧羽臉上正衝動地冷笑著,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

幾個文件傳達完畢,人事科科長通知大家暫不要離開,繼續開會。大家的表情變得詭秘起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會兒人事科開始挨個發紙條,說是評機關先進個人用。每年年底都要按職工比例,產生幾個崗位責任製先進個人,先評出局級的,再從中產生市級的。寧羽已經連續多年市級先進了。從前是各支部直接研究確定上報,今年換了花樣,讓機關全體職工和下屬單位負責人無記名投票選舉。已經打好了機關全員名單,每人限劃七個名字,多劃少劃都算廢票……

投票結果當場公布,業務科淩運秋高票當選,寧羽落了選。

整個評選過程,寧羽都是一種遊戲的心態,覺得很好玩,插空還和旁邊的人小聲開句玩笑。他認為自己今年依然是全機關最忙最累的,相信大家心裏都是明鏡。聽完投票結果,他臉上輕鬆的表情就僵住了。這隻是局級評選,落選就意味著失去了市級先進資格。他的票數甚至沒有過半,這讓他頗感意外,簡直難以接受。

回到辦公室,淩科長眉眼之間洋溢著藏不住的喜氣。他看了一眼滿臉失落的寧羽,含含糊糊嘟噥了一句,“今年怎麽用這種方式選了……”

下班後,寧羽走在初冬的暮色裏,一點回家的也沒有。最近張梅正和寧羽鬧別扭,她所在的燈具廠生產不景氣,拿不上工資,總在家嘟囔這件事,逼著寧羽去找這個找那個給她辦調動,一點不理解寧羽的難處,都和他吵過幾架了。發了一會兒呆,寧羽打了個電話給唐樹衛,約他去吃火鍋。唐樹衛說他要參加一個同學聚會,改天吧。寧羽說不行,要等他。一個小時後,唐樹衛找到夜市旁邊一個火鍋店裏,寧羽正一個人喝悶酒,已經喝了二三兩白酒。唐樹衛知道寧羽酒量小,忙招呼店老板換上了啤酒。然後才坐下來說,“是為評先進的事吧。”

寧羽不吭聲。好半天才說,“按說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不通……”

唐樹衛沒等他說完,就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一說你就想通了——淩科長昨天就跟不少人打了招呼,求人家幫忙,說不定客都請了,他選不上才怪呢!規定每科室隻能選一個,人家給了他麵子就不能再把票投給你。”

寧羽半信半疑,樣子有點發傻。唐樹衛又說,“機構改革馬上要開始了,機關要重新定員定崗,評上先進到時說不定能起點作用呢。老淩也怕他業務科的小權旁落,意義和往年大不相同啊。何況今年評先還有個新規定,連續三年獎勵一級工資,他當然想爭取。”看寧羽一頭霧水的樣子,唐樹衛奇怪地問,“上星期學習例會上專門傳達的文件,你沒聽?”寧羽說我去省裏開會了,沒參加。唐樹衛說老淩沒告訴你?寧羽搖搖頭。作為副職,他沒有優先看文件的權利,轉給業務科的文件都是老淩簽收,老淩不給他看他可能就看不到。再說寧羽這方麵也不上心,不給他看就不看唄,反正需要幹的活兒淩科長會跟他交代清楚。

寧羽臉上浮起詫異、鄙夷又哭笑不得的表情,一雙筷子舉起來又放下,舉起來又放下,沒夾菜卻抓過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啤酒,帶點傷感地說,“不至於吧,他不該的……”

唐樹衛笑了,“現在的事有什麽該不該,對不對的,利益第一。”又伸頭往寧羽麵前湊了湊說,“聽說你最近和老淩不大對付?你最好不要和他弄得太僵。他那麽有城府的一個人,吃虧的肯定是你!”

唐樹衛伸手點了點寧羽端酒杯的右手手指,一臉感慨地搖搖頭。原來寧羽中指指頭的關節處,握筆的地方,有一塊厚厚的繭子。“你呀,工作也沒必要那麽拚命。差不多就行了,幹多了反叫人誤會,以為你有野心——那人家還不提防你?”

寧羽覺得自己應該反駁他幾句,卻說不出話來,就又咕咚咕咚喝啤酒。唐樹衛按住他拿酒瓶的手,繼續說,“你是大才子,總知道韜光養晦的意思吧。咱這種官場上沒背景的人,隻能等待時機,不能著急。有情緒也不能流露出來。像今天學習的時候,你就不該說那句話,要傳到領導耳朵裏,還不知會弄出什麽後果!”

不勝酒力的寧羽已經開始騰雲駕霧。他不顧唐樹衛的阻止,硬是把酒瓶裏的酒直接倒進了嘴裏,然後口齒不清地對唐樹衛說,“你,是我師傅……”

唐樹衛擺擺手,又搖搖頭。“我也不行,隻不過比你大了幾歲,經的事多些。其實我還不如你呢。我這樣的在機關裏,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可能永無出頭之日。所以……我得走。”說完,唐樹衛臉上掠過一抹神秘的笑意,又很深地看了寧羽兩眼。寧羽敏感到他的異樣,疑惑地問,“怎麽,真要走?有頭緒了?”

“你哥就不瞞你了。我正在辦調動,省聯通公司咱市分公司,暫定公司辦公室。我姑父的老戰友,是省公司的副總。”

寧羽使勁睜開發澀的眼皮,目光閃了幾閃,“真的?那可是個好單位,高薪啊,一不注意可就發財了。”唐樹衛麵帶幾分得色感慨道,“男人嘛,升不了官就得想想發財的事啦。活得真夠累的!”寧羽說發財還嫌累啊,說著就倒酒舉杯,“祝賀,祝賀啊!”

唐樹衛的笑裏含著些淡淡的苦澀,“有啥可祝賀的,還不是機關裏混不出來了。總不能一輩子吊死一棵樹上。”看了看寧羽又說,“你不一樣,你年輕,有文化,還是有希望有盼頭的。你隻是沒把心思放到琢磨這些事上,你心眼兒太實。其實在機關裏混,最需要的不是才氣,是心機……”

走出火鍋店的時候,夜已深了。昏黃的路燈下,兩個腳步踉蹌的男人,慢慢隱沒在夜幕裏。

兩年後,機關機構改革終於開始。老淩因年齡的關係,按規定被安排在了二線,去法製科任主任科員,等待退休。寧羽通過競爭上崗,以第一名的絕對實力競崗成功,任業務科科長。業務科又陸續進了兩名大專院校畢業生。這時距寧羽上次換屆“普提”時解決副科職務,已過去整整八年……

6

廚房裏的張梅忙得不亦樂乎。擇,洗,切,剁……煤氣灶上一邊燉著雞,一邊煮著羊肉。灶台上盆盆碗碗地擺著一大片備菜。她麻利地灶上灶下操作著,嘴裏哼著小曲。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就喊一聲寧羽。寧羽有時過來幫一把,有時裝沒聽見。她也不生氣,繼續忙自己的。人的心情一好就沒了脾氣。

今天星期天,說好了請趙均夫婦。主要是答謝趙均幫張梅工作調動的事。張梅已經從瀕臨破產的燈具廠調入中醫二院,很快就能上班了。張梅提出在家裏正式請趙均一場,說在家裏比飯店更顯親熱隨意,也更便於感情交流。寧羽倒沒想那麽多,但拗不過張梅,隻好同意。聽著廚房裏的熱鬧,寧羽漸漸有些煩躁,就走到遠離廚房的陽台上,關了過道的門,坐在一隻竹椅上發呆。

趙均是寧羽中學的同班同學,和他同歲,是鄰村老鄉。當年趙均高考落榜後,又連續複習了兩年,才考上一所水利學校,畢業後也分到了惠城。那時的趙均身材瘦小,其貌不揚,兩個厚眼皮耷拉著,把眼睛擠成了細細一條線,永遠給人沒睡醒的感覺。他中學時成績一般,也沒有突出的特長,尤其口頭表達能力較差,是同學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分配到惠城最初幾年,除了有數的幾次同學聚會,他們幾乎沒有私交。有一天他們在街上相遇,趙均帶著新婚妻子蘭燕,蘭燕見寧羽長得蠻精神,一打聽還是單身,就幫鄰居女孩張梅扯了根紅線,還真成了。這樣他們才有了來往,但並不密切。除了個性上的差異,主要是趙均進步太快,讓兩人之間原本就存在的距離愈來愈大。

門鈴突然響起來,在小小的三居室裏此起彼伏著,空氣陡然緊張起來。張梅在廚房裏叫了聲寧羽,沒聽到應答,急忙洗了手過去開門。寧羽從陽台走過來,趙均已經進了門,向他伸出手來。趙均又發福了許多,臉膛飽滿紅潤,一對小眼珠在厚眼皮下熠熠閃光。趙均綿軟多肉的手有力地和寧羽握了一下,就徑直走進客廳。趙均身後是他的夫人蘭燕,手裏拎著兩瓶精裝茅台。蘭燕是個性格豪爽的女人,隻是相貌上粗糙了點,長著一副男人一樣的寬肩膀,人又偏胖,就顯得虎背熊腰。因小時得過小兒麻痹,右腿有些輕微的跛,據說這也是她下嫁趙均的重要原因。

蘭燕的父親退休前是市委副秘書長,在惠城一直有很好的人脈關係。所以趙均婚後在仕途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得很順。現在已經是本市下轄一個區的區長了。張梅一邊把客人往沙發上讓,一邊接過蘭燕手裏的酒說,“趙區長,你來同學家還帶著酒,不合適吧……”沒等趙均開口,寧羽開玩笑地說,“有啥不合適的,有酒不給同學喝給誰喝?”趙均夫婦都笑了。趙均一邊脫下外套往衣架上掛,一邊故作嚴肅地對張梅說,“什麽區長區長的,叫趙哥,顯親。跟你說多少遍了,就是記不住!”寧羽不願意了,立馬高聲抗議,誰是哥誰是哥,搞清楚再說啊!兩人半真半假打起糊塗官司,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

憑良心說,趙均是個不錯的人。老實厚道,沒架子,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同學辦一些事。這是寧羽以前沒有想到的。市燈具廠麵臨破產,張梅天天找茬和寧羽吵架,嫌寧羽不給她想辦法調動。寧羽不是沒想過去找趙均,可總下不了決心。那時老家人都在傳說趙均如何如何了得,把寧羽都超過了。他卻很是瞧不起趙均,覺得他無非是運氣好點。據說剛被提拔副科那會兒,趙均講話都不利索,一句話要分幾截往外迸,單位職工都很輕視他,常在背後議論他。但多年後,寧羽卻常聽老婆張梅說起趙均,她說趙均謙虛隨和,這還不算,居然誇他講話有水平。後來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見到趙均,果然完全變了一個人,過去那個畏畏縮縮、結結巴巴的趙均影子都不見了,變得沉穩練達,底氣十足。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再後來張梅背著寧羽去找了蘭燕,趙均竟真的幫張梅辦了調動。這一下趙均簡直成了張梅眼裏的恩人,常掛嘴邊不說,還動不動就拿寧羽和他比,讓寧羽心裏又惱火又慚愧,又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

這時,寧羽找來陪趙均的兩個校友也到了。張梅已經擺好了一桌子菜,酒杯裏也斟滿了茅台酒,幾個人就熱熱鬧鬧喝起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趙均的手機響了。接聽後趙均歉疚地說,某酒樓還有一個酒場,客人是省裏一部門領導,需要他去應酬一下,他得先走一步。一桌子的熱氣騰騰因這突然的變故冷卻下來,寧羽夫婦眼巴巴看著趙均匆匆離席。

寧羽把趙均送到樓下,兩人站在趙均鋥光瓦亮的黑色本田轎車前又聊了幾句,寧羽對張梅的事表示了感謝。趙均說客氣啥,正巧能幫上,舉手之勞。幫不上的我也沒辦法。臨上車趙均盯著寧羽的臉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膀說,“家夥,怎麽一臉的滄桑!”然後上車離去。

站在轎車揚起的飛塵裏,寧羽心裏五味雜陳。這兩年都說他老了許多,四十出頭的人,兩個眼角已有了深深的魚尾紋,目光也是暮氣沉沉,少了幾許這個年齡應有的靈動。

幾年前他終於擺脫老淩執掌業務科時,也一度春風滿麵,憋足了勁兒要幹一番事業。所有的大材料最後都交給業務科,下去調研沒車派就騎自行車,為一個數據能沉下去好幾天。應該說辛苦還是換來了認可的,各種獎勵證書扔了一抽屜,一拉開紅彤彤一片,映得寧羽眼花,驕傲和自豪從心底直往上竄。可時間一久感覺就變了味,因為他發現,隻有自己看重這一抽屜的榮譽,別人都視而不見。好像領導們都是幹活時看重他,提拔時就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