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篇小說 成熟季(沙玉蓉)(2)

終於,淩科長展開那幾張紙,對著那幾個漂亮的鋼筆楷書——入黨申請書,來回掃了幾眼,這才開口說,“好,放我這吧。”聲音裏沒多少感彩。拉開抽屜,把申請書夾進一個本子裏,再關好抽屜。然後站起身,抬腕看了看手表說,我出去辦點事,等會兒縣裏來送信息,你接待一下。語氣平穩,沒半點異常。

淩科長的背影在門口消失。寧羽怔怔地坐著,想了一會兒,就釋然了。一定是自己太當回事了,在人家淩科長看來很平常,下一步該咋辦人家自然有數。淩科長不是囉唆人,平時就很少廢話的。

淩運秋科長年輕時曾在部隊服役,複員到地方後在一家國營廠工作多年,早寧羽兩年調進局機關業務科,算局裏的“老人”了。據寧羽觀察,他做事認真,為人低調,平時從不亂說話,和大夥兒閑聊時,他也隻說些沒有傾向性的大路話。不好表態的事他就打哈哈,順大溜。所以在機關裏他幾乎沒有對立麵,口碑特別好。組織上發生了什麽滴漏跑冒的事,也絕對追查不到他頭上。唐樹衛說他這是“道業”深。寧羽卻覺得他就是老實人,跟老實人共事心裏踏實。寧羽不喜歡複雜的人際關係,他更適應輕鬆的、無需設防的工作環境。

相對於機關的小嘀咕們,在寧羽看來唐樹衛還是直率的,與寧羽的實心眼子有合拍之處。但淩科長好像不太喜歡唐樹衛,有時寧羽從唐樹衛那兒聽來什麽敏感話題,淩科長就追問誰說的,一聽是唐樹衛,淩科長立刻把臉一沉說,“他這個人就是嘴敞!”唐樹衛好像也有點怯老淩,一般是瞅他不在辦公室的時候,才過來找寧羽閑聊。

這天,唐樹衛把寧羽堵在辦公樓下一個僻靜的角落裏,神秘地問,嗨,才子,最近說誰壞話了吧。

寧羽一怔,我?說誰壞話?他堅決地搖搖頭。

唐樹衛兩眼眯成一條縫,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想想,仔細想想。說淩科長沒上過專業學校,業務能力一般什麽的,說過沒有?”

寧羽用心想了想,點點頭。這話他應該說過,在哪兒說的,跟誰說的卻想不起來了。但大意是這樣,好像還不止對一個人說過。都是話跟話跟出來的,並沒有詆毀淩科長的意思。他一臉迷惘地問,這話怎麽了,不是事實嗎?

唐樹衛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壞笑,用食指虛點著寧羽的頭,“你呀,真不知你是聰明呢,還是糊塗。這話哪能說!傳到淩科長耳裏還不得罪他?”

寧羽不服氣,“淩科長自己都說過的,他業務水平不如我。”

“他能說,你不能說……”望著寧羽一臉無辜的樣子,唐樹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時有兩個同事走過來,唐樹衛就拉寧羽上了樓。

這事就像一陣風,很快吹了過去,沒給寧羽的腦海留下任何不良印記。一切照舊,他和淩科長依然默契地合作著,共同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工作任務,年終又得了個先進科室。轉眼又到了“七一”,又有一名科員被吸收為預備黨員,兩名下屬單位職工確定為積極分子。

寧羽一聽說自己還是沒能掛上號,兩眼就黯淡下來。他專門找淩科長打探究竟,同時又遞上一份思想匯報。淩科長和顏悅色地說,“別急,你還年輕,要經得住考驗。支部裏也不是我說了算,還有幾個委員呢。沒關係,先把工作做好,比什麽都能說明問題。”望著淩科長和善誠懇的雙眼,寧羽點點頭,心裏的不快也去了大半。

日子又開始了新的循環。這一年,寧羽負責實施的一個科研項目取得重大突破,獲得全市科技創新二等獎,受到市政府通報表彰,並得到幾百元獎金。寧羽的勁頭更大了,每天沒時沒點地“長”在辦公室裏,撰寫各種規劃、總結、會議材料、領導發言……老婆張梅一度懷疑寧羽外頭有狀況,找人打聽,還親自上單位來偵察了幾回,才放下心。這事兒成了機關裏一則笑談。

一天,在上報一組生產數據時,淩科長讓寧羽把數字改動一下,調高兩個百分點。寧羽說那就不準確了。淩科長說得保證每年適度增加,不然年底總結不好寫。寧羽說那不是弄虛作假嗎。淩科長說這數字本來就不是十分準確,每年都有估的成分,你要有看法直接和方局長說吧。寧羽想了想,覺得這麽估下去數字會越來越不準確,後果會越來越嚴重,有必要請示一下,就去找方局長說了。方局長是分管業務科的副局長,他當時正準備去市裏開會,弄清了寧羽的意思以後,他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說,就按淩科長的意思辦吧!當年寧羽入黨的問題又擱了淺。而入了黨的小李已率先提了副科——那時組織問題是提幹的重要參考指標。淩科長在和寧羽談話的時候暗示說,今後做任何事情都要顧全大局。寧羽不知這“顧全大局”是否指改統計數字的事,知道淩科長不會明白告訴他,也就不問。心中卻有了塊壘,多少天不舒服。淩科長安慰他說,入黨這件事,考驗個三年五載都正常,別灰心就行。

果然被淩科長不幸言中。寧羽的入黨問題一拖又是好幾年。不過責任大多在他自己身上,怪不得別人。不知怎麽回事,一貫低調的寧羽有一陣子變得怪話連天。用唐樹衛的話說,他的言論過於自由了。自由到什麽程度?聽聽吧——“再不讓我入黨,我入國民黨去。”“入黨?早不想了。入不入的無所謂。”“幹部四化標準有啥?我看哪一化我都符合。”

這些話都是寧羽在各種場合,甚至是在一些會議上賭氣說的。一度在機關裏廣為流傳,成為才子寧羽為眾人創作的經典段子。淩科長聽了這些事,不多說什麽,隻是跟著大夥兒笑笑,偶爾小聲嘟囔一句,不成熟,太不成熟……

寧羽終於成為預備黨員那年,距離他第一次交申請書正好十個年頭。為示慶賀,唐樹衛拉他去一家小飯店吃火鍋,喝啤酒。兩人酒量都不大,兩瓶啤酒下肚,都已是紅頭漲臉。他們開始稱兄道弟,無話不談。唐樹衛說,“老弟,你這事多年不順,可知彎彎繞在哪?”寧羽問,在哪?

“在淩科長那兒——你年輕,有文化,他怕你上去頂了他!”

寧羽兩眼瞪得大大的,眼白已布滿了紅絲。他搖了搖頭。“不會吧,他對我挺好的,這幾年先進都讓給我了。”

唐樹衛撲哧一笑,“先進算啥,提拔幹部又沒有這一條。再說,他那也不是讓,你就是比他幹得多。你還看不出來,這兩年黨員不黨員都不重要了,隻要領導想提你,白皮,照樣上去。”這倒是。寧羽想起同學趙均,趙均就是先提了副科,後入的黨。

“我有可靠依據。”唐樹衛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神秘地盯著寧羽說,“你入黨的事就是老淩從中作梗!這方麵,你差得太遠……”

寧羽不說話。一雙筷子來回攪動著火鍋。天已經黑透了,窗玻璃被熱氣和煙霧熏蒸著,漸漸模糊起來,給寧羽的側影罩上了一團暮色……

4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寧羽正忙得昏頭暈腦,感覺腦神經已經被扯了個四分五裂。這些天他一直處於這種狀態下。進入角色寧羽才發現,人事科這一攤子是百廢待興,工資調整,人事檔案整理……都必須立刻著手進行。兩個年輕科員小趙和小王,被他支使得團團轉還是忙不過來,隻好臨時從下屬單位抽了人來幫忙。業務科那邊仍和從前一樣,事無巨細都來請示寧羽,弄得寧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有一刻清閑。奇怪的是這樣的忙累反讓他情緒高漲,鬥誌昂揚,精力空前地充沛。因為他心裏明白,正如唐樹衛幫他分析的,這苦這累,可能正是“天降大任”的前奏呢。

寧羽兩眼盯著麵前的文件,伸手摸過電話聽筒。一個陌生的聲音。經過對方一再提示寧羽才聽出來,是從前的老鄰居鄭叔。幾年前鄭叔家搬到了城東小區,和寧羽一家就很少來往了,記得鄭叔人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有點黏糊。鄭叔說也沒大事,他想把自己一親戚介紹給張菊,跟張梅說過,張梅答應問問張菊,卻一直沒有回話。他急了,想從寧羽這兒側麵打聽打聽。他說他那親戚除了個頭矮點,別的條件沒挑兒。寧羽一聽是張菊的事就有幾分反感,他強壓著心裏的不耐煩問,“多矮?”鄭叔吞吞吐吐地說,“一米六五總有的……”寧羽立刻說,“鄭叔,就這一條恐怕就麻煩。張菊那丫頭相貌上太挑剔,你別抱太大希望。”

鄭叔失望地沉默了兩秒鍾,說那就算了。似乎覺得就這麽把電話掛了顯得薄氣,鄭叔順口又寒暄了幾句,問起他的工作。寧羽一邊應付著,一邊皺著眉把話筒支得離耳朵老遠,就等對方一有停頓就借機掛掉。這時他聽見鄭叔說,“對了,還有兩個小道消息順便告訴你。咱市新來的薑副市長你知道吧,和你們現在的杜局長是大學同學。你們單位有個叫淩運秋的,是薑副市長的親戚……”

寧羽立刻把聽筒貼到耳朵上,問,“什麽?淩運秋?他是薑副市長的親戚?什麽親戚?”鄭叔說,“親戚是肯定的,還是相當近的親戚呢。但具體是什麽親戚,我記不清了。這麽吧,我再打聽一下告訴你。”

放下電話,寧羽一動不動地坐著,發起怔來。薑副市長和杜局長是同學,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早有人議論。但淩運秋和薑副市長有親戚關係,還是頭回聽說。假如淩運秋真有這層關係,那淩誌的工作還成問題嗎?也沒必要求到他寧羽頭上。但鄭叔是個實在人,沒影的事絕對不會亂說。那麽淩運秋為什麽這麽做呢?是薑副市長太正派太清廉,不願初來乍到就為一己私利落人話柄?還是淩運秋見他寧羽要時來運轉了,有意耍花招,想試探一下,甚至是考驗一下自己呢?

他想起那天和淩運秋麵對麵的情景。那哪裏是交談,簡直是一場交鋒。當然不是劍拔弩張的那種。他一直把握在以禮相待的度上,甚至過於客氣了點,隻是這客氣是源於疏遠而不是誠意。當時他隻強調一點,我當不了家,但我會盡力。老淩呢,句句都是求人的軟話,卻說得委婉得體,不卑不亢,讓寧羽雖有虛榮滿足的得意,卻少了點占上風的痛快。臨走老淩說有些事淩誌還要當麵請教,“這個星期之內,你侄兒來找你。”寧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派淩誌來履行第二個步驟——請客送禮。寧羽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就哼哼哈哈含糊過去了。到時候再說,他反正是以不變應萬變。事後回想起來,他對自己綿裏藏針的態度很滿意。

凡事換個角度看就可能大相徑庭。無論淩運秋求上門來的用意何在,僅就他與薑副市長的關係,就是一個重要的不容忽視的信息,很可能成為他寧羽今後仕途的關鍵。寧羽對自己的處境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小城他沒有任何後台,人脈資源也很有限。這次班子的調整對他來說純粹是巧合。如果不是對他頗有好感的杜局長調了來,他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就是現在,天上掉下來的這隻餡餅,能不能砸在他的頭上還不一定。說實話,這陣子風光之餘,他反有前途漫漫、如履薄冰的感覺。總而言之,他必須盡快采取行動,想辦法與淩運秋修好,以彌補那天“綿裏藏針”的失誤。而且要借機鞏固這層關係,為我所用。

接連有幾個科員進來請示一些雜務,寧羽草草處理了一下,就把門反鎖了,仰靠在椅子裏閉眼專心冥想。他想起淩運秋那天留下的話,“這個星期之內你侄兒來找你”,必須在淩誌上門之前有所行動,否則可能就被動了。突然,他腦子裏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大致掂量了一下,認為是可行的。怕自己反悔似的,他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局工會主席的手機。這幾天杜局長率幾位副職下基層調研,機關裏隻留了工會主席一個黨委成員,暫時負責機關工作,並明確由寧羽協助。工會主席正在市總開會,趕緊從會場上出來接寧羽的電話。問寧老弟有何吩咐?語氣裏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好像在說你現在是局長紅人,誰敢怠慢你呀!

寧羽顧不上多想,先客氣一番。說剛才找主席匯報工作呢,沒敲開門,才知道你開會去了。隻好電話裏請示了——最近老幹部局要來檢查,想補個這方麵的活動,請幾個即將退休的幹部座談座談,聚一聚。晚上你有空沒有……話沒說完,工會主席立刻說你安排就是,我就不參加了,我這兒走不開。寧羽說既然主席同意,那我就安排了,等定下飯店再通知你,有空你就過來。接著電話打到辦公室,請他們安排飯店。還要了辦公室那輛領導淘汰下來的桑塔納。等辦公室訂好了飯店,寧羽便開始通知淩運秋等人……

一切安排停當,寧羽長長出了一口氣。牆上的石英鍾顯示,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就將投入一場表演,或一場戰鬥。眼前又浮現出淩運秋那張諱莫如深的長臉。他突然有幾分緊張,跟著又隱隱有幾分後悔,這種事真不是他的強項。但他立刻勸導自己,不能再隨心所欲、感情用事了。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對於確定要做的事情,要有知難而上的勇氣。他想起唐樹衛常說的話,你必須改變自己!

樓下傳來一陣尖利的刹車聲。寧羽判斷,那輛車很可能在急轉彎。今晚,他和淩運秋之間的那個彎,轉得過來嗎?

5

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的樣子,各科室開始串門、閑聊。局長在市裏參加人代會,機關裏的空氣頓時多了幾分自由。業務科這一撥兒就聚了五六個人,話題已經走到了“文革”時期。揪右派,武鬥,互相揭發……因為時間空間的關係,那一樁樁荒唐可怕的事兒,在此時此地全變成了輕鬆的笑談。

淩科長的話依舊不多,但情緒一點點被調動起來,顯然已進入了話題所涉的情境裏。七嘴八舌的間歇,聽見他插話說,“文革”那會的事兒,沒法子說了!整天鬥來鬥去的……”臉上掠過幾絲切實的隱痛,不過隻一瞬就流雲似的消散了。他不願讓它停留,也就沒人知道那隱痛到底是什麽。淩科長說話從來都是適可而止,寧缺毋濫。永遠不會**,無法收拾。

寧羽坐在一個角落裏,默默觀察著淩科長。科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說每天的相處都在互相觀察。但從前寧羽對淩科長的觀察,都帶著欣賞的成分,是仰視的。現在更多的是探究,更客觀、平等。他發現,淩科長的穩妥是骨子裏的。處理一切事情,他都有一種成竹在胸的熟稔,永遠進退有據。就像小時候他腦海裏的“王文清”,給人特別踏實可信賴的感覺。這感覺已深深印在了寧羽心裏,是很難輕易消除的。唐樹衛的提醒也好,離間也罷,都沒有那麽大的力量。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寧羽覺得自己心中有數。“王文清”的高大形象早已開始萎縮,是因為他洞見了淩科長“穩妥”中的虛弱成分。套用幾句公文用語,可以說淩科長工作不大膽,觀念陳舊,缺少開拓創新精神。為此,兩人在工作中時有不和諧音出現。雖然寧羽已習慣了退讓,卻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如果自己是業務科科長,肯定比老淩出色。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入黨那年的年底,因班子換屆,多年沒研究提幹問題的局機關,破天荒來了回“普提”。寧羽和幾個同時進機關的科員全提了副科,淩科長的副科也水漲船高,轉了正。多年來機關裏都是論資排輩,寧羽感覺自己再有能力,也隻能是隻籠中鳥,是蹦躂不多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