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篇小說 成熟季(沙玉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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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妹張菊來了。寧羽一邊把她往屋裏讓,一邊不自覺地繃緊了臉。搬到這間辦公室還不到一個月,新添的幾組檔案櫃在日光燈下油光鋥亮,像初次上身的新西服一樣挺括。張菊興奮地四處張望,直到撞見姐夫的冷臉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不受歡迎的。她拘束地坐在牆邊的木質靠背椅上,不安地囁嚅說,“我,正好路過……”

張菊原來的單位破產後,在社區幹臨時工。她今年29歲了,終身大事一直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狀態,妻子張梅沒少操心。最近又給她物色了一個離過婚的某公司副經理,意欲逼她就範。但見麵後張菊並不滿意,到家裏找張梅談過,張梅認為是她太挑剔,不容分說就把她轟走了,叫她先處一段時間再說。寧羽猜她是為此事而來,心裏已有些不悅。

寧羽給張菊接了杯純淨水,盡量和顏悅色地說,是為相親的事吧,還是不滿意?張菊接過水,小女孩似的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長得也太醜了,還離過婚!寧羽一聽就皺起眉頭,說人不可貌相……這時虛掩的門被輕輕叩了兩下,寧羽高聲說進來。話音沒落,一顆花白腦袋伸了進來。是法製科的淩運秋。寧羽意外地怔了一下,但立刻招呼說,淩科長,請進請進!淩運秋看見了張菊,站在門口猶豫著。

寧羽走過去把門拉開,趁機對張菊做出送客的架勢說,沒別的事了吧,那你先回去,我再和你姐說說。張菊站起身,臨走又嘟囔一句,“那麻煩姐夫了,你看我姐那厲害勁兒,我都不敢跟她說了。”

錯身而過的時候,淩運秋有意無意看了張菊一眼。張菊是張家幾個姊妹裏最漂亮的,走到哪裏都打眼。

淩運秋沒有像張菊那樣,對室內的新布置東張西望,他像個常來常往的熟客,很隨意地坐在了張菊剛才坐過的地方。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盒渡江煙,抽出一支對寧羽舉了舉,見寧羽擺手,就自然地叼在自己嘴裏,再慢騰騰掏出火機,把煙點了。

在這個過程中,寧羽已坐回辦公桌前。望著對麵一派從容的淩運秋,他眼裏不由得浮上幾許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們同在業務科待過十多年,但近幾年再沒有這樣近距離交流過。從淩運秋露麵那一刻起,他已在心裏確定了一種不冷不熱的外交姿態。他已經猜出淩運秋此行的目的,因此特別想從他故作鎮定的舉止裏,窺見他心裏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虛弱。但寧羽硬是沒看出來,這讓他幾乎要生出挫敗感了……這時,淩運秋開口了。

“來幾趟你都開會去了,沒見著。你侄兒的事,想請你幫個忙。”淩運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不溫不火,沒有絲毫異樣。寧羽更沒想到的是,他就能這麽單刀直入,跟沒分家的親兄弟似的。寧羽因意外不得不立刻調整自己的思路,嘴裏應付著,“哦,啊,哪裏,我們也不當家……”淩運秋把煙卷送到嘴裏,深吸一口,再微微張開嘴,緩緩吐出一團團煙霧。煙霧繚繞裏,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好像在說,算了吧,誰不知道你現在是局長的紅人,能當局長一半的家!

其實,這正是讓寧羽心裏時常打鼓的問題。幾個月前,局裏的人事剛剛經過一場大地震。先是局勞動人事科科長因徇私舞弊和受賄等行為,在準備提拔為副局長的過程中被紀檢部門查處。接著單位一把手、黨委書記兼局長老梁,又在出差途中突發腦溢血去世。弄得全局上下人心惶惶,風雨飄搖,什麽樣的猜測和謠言都有。塵埃落定後的現實是,本係統一位杜姓縣級幹部被調任局黨委書記兼局長。這位杜局長年富力強,作風大膽,很有魄力。而且近幾年與本局多有業務方麵的合作,對局裏的大事小情,包括一些業務幹部都有一定了解,特別是與業務科科長寧羽接觸較多。他到任後立即進行了一係列的人事調整,其中對寧羽的器重尤其引人注目,常找寧羽關門密談不說,還把他調整到勞動人事科任科長,業務科暫由一副主任科員負責,寧羽還不能完全脫手。實際上他等於身兼兩職。最近又專門給他調了一間辦公室,置備了新的辦公用品。

機關人私下議論說,這顯然是提拔寧羽的前兆——還虛著一個副局長的位子呢。因為幹部選拔條例上有這樣一個新規定,副處級候選人必須有兩個以上科級崗位主持工作的經曆,寧羽可是進了業務科就沒動過窩。這是讓寧羽過渡一下好提拔。這一下寧羽就成了局裏炙手可熱的紅人,機關人眼裏除了羨慕、嫉妒,已經有了巴巴結結的意思了。這讓寧羽很不習慣,又有點抑製不住的得意。晚上躺在床上卻又忐忑不寧,患得患失,氣得張梅罵他沒出息。

“現在辦事,是真難啊!”淩運秋欠身把一截煙灰磕到牆邊一個棄用的粗陶花盆裏。寧羽不抽煙,沒有備煙灰缸。他腦子裏想著該把花盆給他拿近些,身子卻沒打算動彈。老淩繼續說道,“托了多少人,弄了一兩年,這才上了黨委辦公會。”

寧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訴寧羽,他兒子的事已經黨委會通過,如果梁局長不出事,是不會有問題的。寧羽嘴角流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廢話,此一時彼一時,上過黨委會也照樣推翻。別的事他不敢說,但老淩這件事,不誇張地說,有一半是捏在他寧羽手裏的。他是人事科長,如果他不想幫這個忙,完全有辦法把這事給攪黃了。

淩運秋的小兒子淩誌,幾年前調到局下屬一個業務站裏,是自收自支性質的事業編製。老淩一直致力於把兒子調進更有保障的全額撥款單位。每年這樣的名額都很有限,而且逐年減少,據說明年就過渡到全市統一招考了。一統考淩誌這樣的關係戶入編的難度就大了。況且老淩下個月就要退休了,他怎麽能不急!

像是看透了寧羽的心思,老淩慢悠悠地說,“我這就退休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跟淩誌也說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你寧羽叔去。他非得叫我先跟你說說。這孩子,太老實。”老淩的語調低沉誠懇,透著親近,還暗含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巴結。

他終於端不住了。寧羽想。感覺上似乎舒坦了一些,同時心底深處有一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透過淡淡的煙霧看淩運秋,寧羽甚至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和他同室辦公,相對而坐的情境裏。他的心情複雜起來,一樁樁往事和各種情感湧上心頭,把他的心墜得發沉。像是為了擺脫這種沉重,寧羽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遞給老淩說,“都定過的事情,應該不會有變吧!”

老淩忙欠起身,雙手接過水杯,瘦臉上浮起標誌性的微笑,兩頰微微泛紅,顯得那樣親切、慈祥、真誠,與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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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那年,寧羽中專畢業分配到惠城這個局機關。那天他到政工科報到後,就被人領上樓,走進了業務科那扇油漆斑駁的小木門。

寧羽很興奮,頭天晚上一宿沒睡好,一直處於暈暈乎乎的狀態下。所以他給人的感覺有點心不在焉,眼神兒有點發飄。可是當他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業務科科長淩運秋的時候,注意力一下子被集中起來,變得心明眼亮了。這個人太麵善了。

淩科長當時穿著一件半舊的藏青中山裝,眼窩深陷,麵龐清瘦。因為個子較高,顯得略有些佝僂。他緩緩站起身,微笑著朝寧羽點了點頭。等寧羽在指定給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淩科長又慢慢走到門後的盆架前,彎腰提起一隻半舊的大花鐵殼水瓶,給寧羽倒水,一邊簡要介紹業務科的情況。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渾厚,不疾不徐……寧羽想起來了,這個淩科長像極了電影《英雄兒女》裏的王文清,就是王芳那個誌願軍師政委爸爸。

《英雄兒女》是寧羽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喜歡的主要原因是他癡迷女主角王芳。那時,少年寧羽坐在家鄉的打穀場上,瘦小的身子在寒風裏縮成一團,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寬大的銀幕,盼著那個漂亮女孩出現。一顆咚咚亂跳的心充滿了柔情蜜意,似乎自己等待的是他和她的一場約會……如果是別的村子放映,他翻山越嶺也要趕了去。毫不誇張地說,王芳就是他少年時期的夢中情人。

現在,他就要和夢中情人的“生父”共事了,這讓剛剛參加工作的寧羽感到很好玩,真有那麽回事似的,心裏湧上一些溫暖和踏實。淩科長和善、沉穩的氣質更加深了他的好感。那時單位剛剛組建成立,各方麵還不健全,人力也不足,業務科隻淩科長一人。現在又來了個中專生,淩科長也很高興。兩個人同心協力,把業務科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是當時局機關配合最默契的科室。隨著單位各方麵的完善,業務科的工作越來越繁重了。淩科長是部隊複員的,算是半道出家,所以在專業方麵越來越倚重寧羽。寧羽那時年輕,熱情高,加班加點、吃苦受累都不在話下。誰要說他辛苦,他立馬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比在家裏幹農活強多了。

寧羽的老家,在安徽西北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那時還叫寧雨的他,留著鍋蓋頭,仁義,懂事,一對大眼睛亮晶晶的,比別的孩子更顯出聰明靈透,各門功課成績拔尖。兼著班裏語文老師的村小學校長很喜歡寧雨。一天,校長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寧雨的鍋蓋頭,混濁的雙眼茫然凝望著漫天的雨霧,雨水裏泥濘不堪的土路,土路上幾個神情疲憊木然的農人,自言自語般皺著眉頭說,年年澇,年年收成不好……老師給你改個名字吧,別叫寧雨了,叫寧羽吧,羽毛的“羽”,等羽翼豐滿了就能飛起來,能飛多高飛多高,能飛多遠飛多遠……校長的神情過於凝重,說的話又過於飄忽。但寧羽聽懂了,明白校長是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上學,走出小山村,走到更廣闊的世界裏去。

那一年的高考,遠近好幾個村莊隻考中了寧羽一個。雖然隻是個中專,卻注定會成為吃皇糧的國家幹部。這就不得了,他成了家鄉的小名人。正如那校長期望的,寧羽是塊讀書的料,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剛來惠城那些年,寧羽幾乎從不和人紮堆閑扯或打撲克,沒事就看書,多鬧的環境都能看下去,開會都帶著英語單詞卡片。有時大夥兒閑聊,聊著聊著,不知誰說了句,不信問問寧羽!寧羽聽人叫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一臉迷迷糊糊的茫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過寧羽並不呆。他喜歡唱歌,打籃球,還寫得一手好字。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無聲地流逝著。寧羽先是讀完了函授大本,再拿了雙學位,接著還準備考研,個人問題卻遲遲排不上日程。也不是沒人給介紹,或許是緣分不到吧,都陰差陽錯成不了。有時晚上失眠,寧羽腦子裏會掠過“王芳”的瓜子臉、大眼睛,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蜻蜓點水似的。最後是他一個同鄉加校友,叫趙均的,給他搭成了鵲橋,和市燈具廠的女工張梅戀愛了。張梅從性格到長相,都與電影裏的王芳沒多少相似之處,但寧羽還是被吸引了。不知是緣分之故,還是寧羽自我調整的結果——理想和現實到底不是一回事啊。兩年後他們結了婚,添了個女兒,過起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一天,隔壁辦公室的唐樹衛來找寧羽閑聊。當時淩科長不在,兩人的話題就隨便了許多。正天南海北地聊著,唐樹衛側身貼近寧羽的耳朵,目光變得閃閃爍爍,小聲問,你怎麽不寫入黨申請書呢?寧羽想了想說,我寫過的,交給淩科長了。唐樹衛說,哪年寫的?寧羽算了算,好像是前年吧……唐樹衛翻了翻小眼睛,天哪,都好幾年了,你得每年寫,最好每月再交份思想匯報材料,才顯得你要求迫切。看寧羽悟不透的模樣,唐樹衛進一步指點說,你看小李多刁,盯得緊,還會表現自己。他比你還晚來一年,人去年就預備了,今年七一就能轉正。

小李是個大專生,憑良心說,和寧羽相比,他在能力方麵平庸多了,材料出手慢,還總給人寫不到位的感覺,隻好一遍一遍地改。寧羽早練出了一遍過的功夫,是局機關公認的快手。但小李眼頭兒活,比寧羽會來事兒,幾個領導對他印象都不差。去年討論他入黨的機關黨員大會,就在業務科對過的會議室召開。當時寧羽獨自坐在辦公室,耳邊不時傳來隻言片語的撩撥,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轉念又想,不就是入個黨嗎,也沒必要跟人紮堆、比賽,自己還年輕,先把工作幹好了再說。自己條件成熟了組織上會考慮的。這樣一番自我安慰,就把心裏那點不適調整過去了。

“你呀,一肚子才氣白費了。”唐樹衛笑道,“淩科長就是第三支部的書記,你多好的條件。你找他挑明就是了。不能光拿你當牛使,好事倒把你忘了。”

這話不太好聽,還有點挑撥離間的嫌疑。寧羽警惕地看看他說,“淩科長待我很好的。”唐樹衛一臉世故地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呀,心眼兒太實。”

寧羽最反感小嘀咕。覺得那樣的行為不夠光明正大,無聊而且庸俗。但這兩年他發現機關裏小嘀咕不少,好在都是那些年齡稍大的。他年輕,沒事就低頭看書,互相都懶得多搭理。但唐樹衛不同,他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互助互信的關係,或者說是友誼吧。

這有個淵源。唐樹衛比寧羽大幾歲,他父親也是本係統的職工,退休時按當時的政策,高中畢業的唐樹衛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單位組建時被並入機關,轉了幹,當時還是個小辦事員。他有兩個孩子,老婆沒工作,經濟比較困難。有一次他去省城學習,家裏出了點事,急著用一筆錢。但家裏幾千塊錢的存款是定期的,差半個月就到期了。老婆電話請示他,他指示不能取,先找人借。老婆就親戚鄰裏地借,隻零星借到了一些,還差得遠。唐樹衛又指示找單位同事借。老婆就跑到唐樹衛的辦公室,坐了大半天,居然一分錢沒借到。下班時間到了,幾個熟人都借故溜了,他老婆急得抹起眼淚來。這時寧羽正好來送簡報,見狀就隨口問了幾句。唐樹衛老婆一見是個陌生小夥子,本不想搭理,但心裏正委屈,就不管不顧地說了借錢的事。寧羽一聽沒顧上去食堂吃午飯,就帶著唐樹衛老婆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

唐樹衛後來得知,那兩千塊錢是寧羽的全部積蓄,也是存了一段時間的定期存款。唐樹衛大為感動,從此對寧羽另眼相看,經常給他一些過來人的指點,雖然寧羽常常不以為然,但他覺得不能拒絕人家的誠心誠意,也就姑妄聽之,一般不與他爭執。

小李正式轉為黨員那天,快下班的時候,寧羽一臉決絕走到淩科長辦公桌前,鄭重地雙手遞上幾頁疊得方方正正的稿紙。淩科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眼睛從老花鏡上方不解地看著寧羽。

寧羽雙目炯炯,臉上的表情既興奮又有點不好意思。他笑眯眯地說,“淩科長,我……想入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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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科長的表情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因為出乎意料,所以寧羽印象深刻。寧羽事先設想的是,他一提出入黨這件事,淩科長就高興地答應幫他,並誇獎他有上進心,鼓勵他好好工作等等。可奇怪的是,淩科長聽了他的話,沒吭聲,臉上的表情有點僵,沒反應過來似的。淩科長足足沉默了五六秒,一秒鍾一秒鍾把寧羽一臉的期盼,滿心的興奮給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