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中篇小說 第三種人(曉風)(8)(2)

陳焉在腦海裏如同抽絲剝繭一樣細細檢索王暢這兩年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忽然發現他與秦璐璐非同一般的關係其實早已顯露端倪,隻是自己當時忽略了。一個星期天的午飯前,她從省外出差歸來,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半天。難得王暢也在家休息,見到陳焉,稍有些吃驚,卻還是麵有喜色。小別重逢,雙方都有一些表示夫妻恩愛的小動作。稍後,王暢去衛生間時,他放在客廳桌子上的手機“嘀嗒”響了一聲,是短信的提示音。多少年來,他們兩人郵箱及手機裏的信息都是共享的,因為按照陳焉的邏輯,摯愛的夫妻間不應該有各自的;如果有不能向對方公開的,說明兩人的心已經漸行漸遠了。她不會刻意去檢查王暢的手機,但今天在他暫時不方便的情況下,她覺得代他先看一眼並不突兀,反正他也沒有需要向她封鎖的秘密。所以,陳焉很自然地拿起他的手機就看。發信人就是秦璐璐,文字很簡短,隻有六個字:“中飯怎麽解決”。當時,陳焉並沒有發現蘊含在其中的豐富內容,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喲!這個秦璐璐對你挺關心嘛,還特意發短信來問你‘中飯怎麽解決’呢。”王暢的應答沒有任何破綻:“哦,是嗎?她不是你領導的俱樂部的一員嗎?昨天在路上遇見她,她聽說你出差了,要今天下午才回來,大概是擔心我不會做飯,想代她的頭頭表示一下關心吧。”稍緩,又恰到好處地補充了一句:“她關心我,還不是因為我是你的丈夫嗎?‘愛屋及烏’唄。”陳焉沒有去想其間的邏輯關係是否合理,一笑了之。

現在回想起來,這條短信實在是大有深意啊!前麵沒有稱呼,後麵沒有署名,說明兩人非常熟悉,已達成某種默契,可以免去所有的禮節性客套。而以他們各自所處的地位,本不當如此——王暢是權高位重的校領導,秦璐璐隻是普通的一線教師,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距離感才對。但從這條短信看,他們已經實現零距離對接了。這是其一。其二,秦璐璐在俱樂部屬於比較外圍的成員,參加活動不多,平時與陳焉的關係也相對比較疏離,她怎麽可能在事先不與陳焉通氣的情況下,主動代陳焉來盡責呢?越俎代庖的事,別人也許會幹,從不冒昧行事的她是絕不可能幹的。其三,如果王暢和秦璐璐隻是簡單的“路遇”的話,不可能詳盡介紹她的行蹤和歸期,稍作寒暄後就會各登前程。何況享有專車待遇的王暢平常都是車來車往,路遇秦璐璐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秦璐璐之所以能了解到陳焉午後歸來,說明他們兩人之間保持著熱線聯係,彼此不忘及時通報各自生活中的重要信息。其四,“中飯怎麽解決”?看似不涉及任何情愛內容,也不帶有一目了然的情感色彩,但其中包含的極度牽掛以及細微到一飯一食的關切,卻昭示了他們兩人關係的親密無間。這完全是妻子或情侶的口吻!如果隻是尋常的上下屬關係,絕對不會這樣措辭,這樣直接通達外人無法介入的日常生活層麵。就其實質而言,它的情感內涵甚至比“我想你”、“我很想你”之類的愛情表白還要深厚、還要通透。“我想你”之類的表白還停留在愛的初級階段,熱度很高而深度不足,“中飯怎麽解決”已經超越了唯恐對方不能察知自己用情之專的初級階段,進入彼此靈犀相通、無須再用語言示愛的境界了,這時,“百煉鋼”已化成“繞指柔”,形式上的平淡終究掩蓋不了內在的濃烈。假使語氣變一變,比如變成“王校長:請問你中飯吃過了嗎?”,那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後者隻是一種普通的問候,前者則是由愛情向親情升華過程中的一種深切關懷。

失察啊!追悔莫及的陳焉狠狠地責備自己:短信中藏著這天大的機關,自己當時怎麽就一點也沒發現呢?你在學術研究上心細如發,在感情生活上卻粗心得近乎馬大哈啊!王暢在你眼皮底下進行的感情走私你竟然懵懂無知,發展到今天與“小三”幽會於辦公室的地步,你至少負有監管不到位的責任啊!

那麽,怎麽辦?如何麵對今天看到的這一幕?陳焉想,還能有別的選擇嗎?隻有堅決與王暢分開!陳焉平生最不能原諒的事情就是欺騙與背叛,現在,差不多已經抓了他們的“現行”,王暢對她、對他們的愛情及家庭的背叛已是確鑿的事實,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無論如何,不能再與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她想起,當年兩人去領結婚證時,她曾指著民政局的大門,以莊重的神色對王暢說:“這個大門,我這輩子隻走進一次!”王暢說:“這也是我的想法。”言猶在耳,殘酷的現實卻迫使她要改變初衷了。

陳焉步履和思想一樣信馬由韁,不知不覺就漫步到了西子湖邊。桃紅柳綠,遊人如織,一湖春水在晚霞的輝映下依舊波光瀲灩。新婚燕爾時,她與王暢經常來湖邊攜手漫步。“欲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王暢曾經用蘇東坡的這兩句詩來讚美她,但現在“西子”已不再為他所鍾愛,至少已經不是他唯一的鍾愛了。她已經不記得兩人上一次同遊西湖是哪一年的事了,她也不記得王暢已有多少年沒向她發出同遊西湖的邀約了。過去她把這解釋為忙,兩人都忙,很忙很忙。然而,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忙嗎?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忽略了她,忽略了對他們的愛的養護。但她自己呢?她為什麽也沒有想到邀約對方呢?在王暢因為忙而忽略了她的同時,她是不是也同樣忽略了他呢?想到這裏,陳焉真切地意識到,他們攻克了許許多多的科研課題,卻沒有重視“愛情保鮮”這一意義更加重大的生活課題!

陳焉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為自己被玷汙的愛情和即將夭折的婚姻長慟不已。她很想在西子湖的懷抱裏,大聲地哭出來,卻欲哭無淚。記得進入中學讀書後,自己就沒有再哭過了,仿佛淚腺已被割除了似的。還是以長歌當哭吧,她把自己能想到的中外愛情悲歌都默默地演唱了一遍,作為對他們曾經無比真摯、毫無雜質,如今卻摻雜進欺騙與謊言的愛情的祭奠。

夜色漸深,柔條拂地的柳樹變成了一團團濃重的陰影,白天吹麵不寒的“楊柳風”此時也變得陰冷起來。陳焉平時不戴手表,靠手機掌握時間,一看手機,已快到午夜十二點了。該回家了,可那還是她所留戀、依賴的家嗎?手機來電顯示,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都是王暢打來的。還有兩條短信,也是他發來的:“焉,你在哪裏?你一直不接電話,我真的都快要急瘋了!”“焉,外麵冷,你快回來吧!我什麽都向你坦白,聽憑你責罰!可你得給我坦白的機會呀!”陳焉心想,也好,就回去聽聽他的“坦白”吧,看看他究竟是真誠懺悔還是像解釋那條短信一樣繼續編織謊言。

沒等陳焉將鑰匙塞進鎖孔,家門就從裏麵打開了,緊接著出現的是一臉焦慮的王暢。這一主動開門的細節與中午久敲不開的情形恰好形成明顯的反差,帶有了一種“反諷”的意味,讓陳焉的情緒一下子就降到冰點。本來,回家前已經做好了聽他坦白的心理準備,現在,內心的防洪堤壩全線崩潰,她再也沒有進行一場艱難審訊的心緒了。她不想和王暢說一個字,當王暢給她端來一杯熱茶,試圖開始他醞釀已久的坦白時,她用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阻止了他。王暢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交給她一封信說:“我估計到你可能不想聽我解釋,就寫了這封信,你回來前我剛寫完。我不敢請求你原諒,但懇求你能讀完這封信。”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了,把陳焉一人留在書房,因為他知道她這時需要安靜。

陳焉獨對孤燈,懷著古代怨婦的心情開始讀信——

焉:

讀過這封信,你很可能依然不能原諒我,但你至少可以聽到我的心聲,知道我這些年的真實感受。

秦璐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進入我的視野並慢慢介入我的生活的呢?具體時間我說不清,但可以確定那是去年的事情。這些年,你我都很忙。兒子是外國語學校的住校生,學習很自覺,平時根本不用我們操心,你我也就一心撲在事業上。你不搞行政管理,但似乎比我還忙,因為你把俱樂部的工作也當成了一種事業。不知你是否發現,就因為太忙了,我們彼此之間的關心都少了,比以前少得多了。去年以來,你好像很少檢查我的行李箱,看看我出差前有沒有忘帶什麽。我有高血壓,過去在外時,你都會提醒我“不要忘了吃藥”,而今,我不僅難得聽到這樣的提醒,連你的電話也很少接到了。你不喜歡逛商店,因而也很少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