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國二十年(1931年)(一)(4)

思想與言行:思想要高,言理要深,但表現到行上,要低要淺。高深是獨自有的,淺低是共同有的,獨有的是少數人,共有的是多數人,表現不低不淺,難得多數人的讚同。所以思想道理要深入淺出,卑之無尚高論。學以致用,就是思想要高,道理要深,致用要淺要低,即高亦須由卑而舉,故曰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如登階,上了一踏再上一踏,無論多高,亦是一踏。比如行遠,走了一步再一步,無論多遠亦是一步。思想言論及做事,最怕躐等,如求學,由小學而中學、中學而大學,是年限的問題,若不小學而中學,不中學而大學,躐等則無成。

客問言行之要?

答曰:言行是作人處事的基本,言不順行不正,盡惹煩惱。你這言行,是包括一切說,這言行的道理,儒書上說的很多,你要多看書,看見與自己的病相投的,把的緊緊的改,不過改很難,有人說二十年改不了一個性子,隻要努力的改,一日有一日的效。

言行均是與人與世接觸的媒介,且是有反應的,順利與禍害皆由言行招致。所以說言為心之聲,行為心之顯,言行第一是要慎。孔子說: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裏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裏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又說: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幾事不密則害成。又說:惟口出好興戎。駟不及舌。訥言敏行。易其心而言。言之非艱,行之惟艱。仁者其言也訒。

成德與成名:

客問:儒者之學,零碎而無係統,名詞複雜,一個理有多少名詞代表,又加以佛道名詞,再加上日本譯來的西洋名詞,更為複雜,使人很不易學。應當有個整理,有係統的說明儒者之學,使人易學,亦易用。

答曰:你說的這話亦需要,但是個匠藝工作。為什麽說是個匠藝工作,儒者的學問,是成己成人,成己是“仁”,成人是“智”,如鏡照人,明鏡是成己,照物是成人,須因人施教,不能以教使人。你所說的整理一個係統與名詞的這個工作,做成,就做的本身上說亦是在鏡子上畫了許多形像,等於匠藝工作。孔子對人問同一的“仁”,而答的不同,同一問“智”,答的亦不同,同一問“政”,答的不同,所答正是問者之所短者,真正成己成人之學,是內功,是智慧,是實力。把他編成係統,是個智識,是個表現,所以孔子述而不作。述是為教人,作是為傳世,仁者急以教人,智者乃謀傳世,孔子就是在成人成己的實際工作上不願意一時拋棄,說些事理卓識。

客:說些事理卓識,亦可以使後人看看,短甚的補甚,有甚病的去甚。

答曰:豈能舍了現在成己的工夫說成人,亦豈可舍了現在的人而不成說成將來理想的人。

客:孔子作春秋是不是作呢?

答曰:孔子作春秋,為使將來亂臣賊子懼,是以亂臣賊子的事實,阻止亂臣賊子的理伐也。

客:你以前主張的定名詞,名詞亂則思想亂,學說亂,事理亂。事理亂了則言亂,言亂則國亦亂。今日定名詞,與孔子作春秋的功效相同。你這主張是不是亦是作呢?

答曰:這是有目標的,亦可以說是心理伐亂,這如鏡子,甚來照甚,不是鏡上畫像。

客:我對這一個整理係統確定名詞謂之為匠藝工作,我心上還不能安。

答曰:你的動機是舍了現在說將來,心理上是落空,不是人生的結果成就,是人生知識的表現,那是在自己說,是表現自己的工作,不是成就自己的工作。在事上說,是著書立說的工作,不是就人教人的現實工作。做一個智者可如此,做一個仁者不可如此。

客:何以說做一個智者可如此?

答曰:仁者願成德,智者願成名,成名者願成現在之名,更願成將來之名,成長久之名。

二月二十八日

仁義禮智可以利身,貪恨私忿足以禍身:你問如何觀心。我的知識皆因我的心產生,母不能觀子,我拿什麽觀心,但自己能了解自己,我有心,當然能了解我的心。心是無時間、無空間、無頂無底無邊、無始無終、大不能載、小不能破,是個不可知。產生出許多可知的來,但可知的盡頭處,還是個不可知,故無論如何多知的人、深知的人,最後還是個不知。心不能觀,亦不必觀,與其觀心,莫如觀物,與其觀物,莫如觀己。觀物可以成物,觀己可以成己,成己成物是生的義務,亦是生的收獲,當下的禍福利害全由己致,卻禍致福趨利避害之不暇,何暇觀心。邵子說,身在天地後,心在天地先,天地由我造,其餘安足言,你信否?(客答:我信。)你信亦不算信,你不信亦不能算不信,恐怕你是或信或不信。我想不隻你是或信或不信,恐怕邵子亦是說是說,信是信,說時信,說罷未必能真信,邵子亦是或信或不信。信亦無益,不信亦無損,信則信,不信則不信,信不信無關於心,又何必說,又何必聽。

客問:你常說造化造人以後,造化寄之於人,就沒造化了;宇宙間就是有個種子,抽了種子,有宇宙就等於沒宇宙了。你的收獲的宇宙觀,亦是要純收理性種子,你這一套說法,是不是和邵子的思想一樣。

答曰:你信我的話麽?

客曰:信。

答曰:我恐你亦是或信或不信,不隻你是或信或不信,我亦是或信或不信,在我是說等於不說,在你是信等於不信,與其信這個,不如信仁義禮智可以利身、貪恨私忿足以禍身、為切合人生。

忍:忍有二義:一為修己之忍,一為忍人忍事之忍。仁者其言也訒,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此必修己之忍。忍人忍事之忍,即所謂忍耐。忍人之無理是忍人之忍,忍事之難成是忍事之忍。然忍要直、要正,不可過、不可詐,過則不直,詐則不正。義以為直,適以為正,所忍合乎義則直,適於情則正,所謂以直報怨是也。過當之忍則過,越情之忍則詐。

問者:請舉例以明之。

答曰:蘇格拉底行於街,無故被棍擊,睹者不平欲為之報複。蘇曰:驢踢人一蹄,人豈可還驢一腳,此與孟子與禽獸有何難焉同,乃是不直之忍。餘少時見一鄉人,被擠而踏倒梨販之筐,梨販怒以腳踢其身,鄉人俟其怒息而告之曰,踏倒梨筐汝固不快,但非我有意為之,乃因被擠而不可抗也。汝如此怒,假使我與汝一樣的不能忍,勢必互打,互打必互傷,兩受其害,甚至因之起訴,則花錢誤時,更能影響你我家庭的生活,較之踏倒梨筐害大百倍。希你想想,處世不可不忍小痛,不忍小痛就要致大害,今我雖不幸致辱,但我能忍未擴大其害,你雖不能忍小害,你亦未致受大害,但你遇我,我幸你亦幸,你若遇非我,你怒他亦怒,必至兩致大害,願你今後戒之。梨販聞之而愧曰對者屢屢,睹者亦稱善不置,此則所謂以直報怨也。

在太原讀書時常出西門觀汾水,河邊有種菜者,園中有徑,一日來人走其園中,徑小行人眾,一人被迫踏其園,菜園主人以掌重擊其頰,路人皆責園主無理,被擊者反笑而言曰,我錯亦,擊我一掌應該,且可教我,我謝謝你。因之益園人之暴,園人其後屢擊人,而終被禍。此以詐報怨也,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慮忍所不取也。

吾鄉鄰之東冶鎮,徐潤第號廣軒,清之名進士也。其子為徐繼佘號鬆龕,官福建巡撫,著《瀛環誌略》,為西學入國之先導者。廣軒先生於冬之一日,穿肥厚之衣走市。鄉鄰之定襄縣陳家營村人到市賣席,席卷立市,廣軒先生以肥厚之衣碰倒其席卷,賣席人責之以拳,並惡罵之。畢,市人向賣席者說,汝知彼為誰乎?賣席人說不知,市人說此乃鬆龕公督撫之父也,兩指寬之紙條,可送你縣衙,你得了乎。賣席人曰:闖下禍了,當如何?市人曰,速請市中士紳同你到徐府賠情可耳。賣席人從之,請士紳數人同往賠情。廣軒先生聞曰:餘近數日,並未出門,何有此事,想是賣席人認錯了人。眾聞此言,以為進士不願了此事,懇請原諒,跪以求饒。廣軒先生乃正色而言曰,餘未出門,亦未受此辱,君等必欲以受辱加諸我乎。眾退出,稱道為有學問,有涵養,鄉之附近傳為佳話。但餘以廣軒先生此一處法嫌近於佛,先生學佛,為當時最有所得者,如此處法,不是以直報怨。蘇格拉底是受辱承認其受辱而不報,以其不值得報。廣軒先生是不承認而不報。假使告賣席人曰:席倒你雖不快亦無大損,你因席倒致怒而責罵,被責罵者與你互擊成傷成訟,甚至於遭人命,席何貴而命何賤,小不忍則受大害,今後再不敢如此,則教人忍而益世多矣。

如廣軒先生之忍,不是以直報怨,亦嫌過情。蘇格拉底與孟子之忍,是不直之直。廣軒先生是過情之忍。踩菜園之人的忍是詐忍。鄉人之忍是真正之忍。

孟子的與禽獸有何難焉的忍,仍然是忍的忍,不是不忍的忍。忍的忍是智,不忍的忍是仁。智的忍是利於忍,仁的忍是安於忍。利的忍是利,安的忍是對。但知對與不對,仍是智的作用,憫人之不對而忍,才是仁的作用。學忍要學義,直之忍,忍不隻是要安己,而且要誨人益世。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智圓可以安己,行方可以誨人益世。一切皆忍,耐擾耐煩,不以小不忍而阻礙了所企圖之事業。獨立不懼是忍於勇的方式,遁世無悶是忍於仁的方式,不見是而無悶是忍於智的方式,可謂之大忍。忍是個把持,是個工夫,不是一個成就,但工夫即是成就的過程,亦是智仁勇的保險,如不忍則仁能失之弛,智能失之鑿,勇能失之暴。

舉事及舉業:以真理定宗旨,以事實定方法,是舉事的道理。至舉業有整知整能,有零知零能。整知整能是生知生能,零知零能是學知學能。整知整能是母,零知零能是子。整知整能是體,零知零能是用。整知整能是事理,零知零能是事竅。要依據上整知貫通了零知,拿的住整能,精熟了零能。欲得到整知整能,要去蔽。欲得到零知零能,在增識。去蔽須克己,增識須益己。益己易而克己難。克己須理,理貴恕。益己須學,學貴專。恕要不器,學要成器。不器須通,成器須精。通而精即為舉業之道。

誇則困窮:會客後有感言曰:寶貴什麽,就要以什麽勝人。有物的誇物,有功的誇功,有名的誇名,有知的誇知,一誇就不寶貴。不特不寶貴,還要惹反感。惹來反感,就成了煩惱。煩惱就能變成暴厲,暴厲即是樹敵,樹敵廣則動輒得咎,陷於困窮,無可為矣。故處世應嚴禁誇。禁誇必須智知之,勇抑之,謙養之,仁守之。

人生五要:人生有五要:一要有強壯的身體,二要有正當的職業,三要有精巧的技能,四要有足用的知識,五要有益世的道德,有此五者,可以生矣。

求學:學問是理,成學問之質,亦如同種子成全種子。求學的功用是為規教自己的行為,行為是一種力量的表現,表現的原動力根於腦質的組合,腦組合成什麽質,就要表現什麽的行為,所以改良行為要化質,化質就是學。但習早成質,成而後化不如未成質以前易。所以孟母三遷教子,即恐學已成質。同一人也,得師為聖賢,不得師即為常人。得師早者易學,得師遲者難改。師亦可向大眾中取之,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但要善擇。

學以益智增能,可以利生。學以去邪存誠,可以成生。利生成生,皆為人生不可少之條件。利生可以裕世,成生可以濟世。所謂學問,即不知而學而問,學與問是一事,不如分開說,學是學,問是問。學貴專,問尚博。學不善易朽,朽則癡,問則病少。所以孔子讚美孔文子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舜好問。學是自修,問是求師,當自修與求師皆尚,成就易。

三月一日

一定與不定:自處要有一定,一定的起睡飲食,一定的勞勤休息。處事要有一定的情理。做事要有一定的目的,達目的的方法,是不一定的學問,要隨時進步,隨時選擇。知識要隨時增加,心上的障礙要隨時減少。

處人之惡:處人當不計較人之惡,但不可不提防人之惡與分別人之惡。若不提防人之惡有傷己利,若不分別人之惡有傷公理。故以德報怨,等於以怨報德,處人之惡,應本以直報怨之道。以直報怨,是教人以善,使人不長其惡,不是計較其惡,並留以報德,以勵人之善,使人善可長。以怨報德,是人格上的損失,你的損失,就是對麵的收獲。以德報怨,是精神上的便宜,你的便宜,就是社會上的吃虧。以直報怨,雙方均無損失,均無吃虧,可以普遍行,可以長久行,這是處人之道亦是治國之道。

不習無不利:習是習染,不隻不是真知灼見,且遮蔽了真知灼見,因習染的知見是假知假見,且是過去的,如同物上塗紅,不是真光,是舊不是新。不習是日日新,如時針與地球,不隻是不快不慢,而且是正合。能如此不習,當然無不利。

問:如此,是不是不習無不利即等於孔子所謂聖之時者也?

答曰:不習是時聖的花,不是時聖的果,不過有花就能結果,但須加以培植。不習既不利上,應當再加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才夠一個適時。觀世之陷於不利者,其妄為者無論矣,固執成見而不利者,皆習之過也。

習是由惹性而來的。若就現象上說,惹性是欲,本性是理;惹性是私,本性是公;惹性是利,本性是義。若就根本上說,本性是智慧,如明鏡,物不來不照,來個什麽,照個什麽,但是照而不留。惹性是知識,如照像底版,照善即留善,照惡即留惡,無論善惡均是習,習即遮蔽本性之明。必須化習淨惹,方能達到明心。必須習化惹淨,方能露出本性。明心見性,即是斷了舊生命,發出新生命。使是非分明、行為與道理合一、利己利人、成己成人,入世以濟眾生,有為等於無為,出世以成其誌,無為等於有為。扼要的說:“惹習在外心在裏,接物惹習在心先,化習淨惹非他事,裏外顛倒即聖賢”。

為政:

問何以為政?

答:民之所利為之,為不通說服之。民之所害阻之,阻之不若解釋之。

領黨領政:

問:何以領黨?

答:地天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誌同。

問:何以領政?

答:地天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誌同。

處困處餘:

問:何以處困?

答:知足。

問:何以處餘?

答:知止。

素其行:

問:何以處患難?

答:素其行。

問:何以處毀謗?

答:素毀謗受乎毀謗。

三月二日

裁成輔相與人定勝天:

問:易經的易字怎麽講?

答:易者移也,如鍾表之指針,隨地球之自轉而不停息,周而複始恰當的移。但此周而複始,不是循環式的,是螺旋式的,橫同而豎不同。

問:時鍾本地球而移,易經的易本什麽而移?

閻公答曰:本天象而移。

問:為什麽要本天象而移?

答:在天成象,就要在地成形,在地成形之後,人在這形象中一動一靜,就有了吉凶悔吝。

問:為何古人作易,易有何用處?

答:孔子雲,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示人以在種種天象地形時如何施為,以趨吉避凶。所以易經就個人說,不是告你吉凶,是告訴你如何趨吉避凶。就政治說,是告你在這個形象中如何裁成輔相,以補造化之不逮。

問:裁成輔相是不是人定勝天?

答:是。不過勝有可能勝的範圍,如天將旱,預為掘井開渠,可以勝天之旱。年將饑,預為存糧,可以勝天之饑。勝天亦須有勝的條件,條件夠就能勝,條件不夠就不能勝。

問:人定勝天與回天意,有何分別?

答:回天意在成象之前,此道理我不知道,人定勝天是在成象之後。

問:機器發明,生產力加大,但因經濟侵略惹起世界大戰,這是不是不能人定勝天所致。

答:這不是人定勝天範疇,是人謀不臧的問題。如同涉大河,不用船而徒涉,被水所淹。當使金代值改為物代值的貨幣,盡量把工廠倉庫的產品移到市場倉庫,則機器發明,不隻無害,反可加大生產,提高人類的幸福。

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