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民國二十年(1931年)(一)(3)

孔子的行為,無不表示智仁勇。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厄於陳蔡而不亂勇也。知其可為而為是智仁,知可為是智,為可為是仁。知其不可為而為,智仁勇具備矣。孔子治魯,三月而魯大治,知治是智,能治是仁,誅少正卯是勇。齊人歸女樂,季恒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知其不可為而為,知是智,不能為而為是仁,不稅冕而行是勇。學而時習之是智,不亦樂乎是仁,人不知而不慍是勇。孔子不隻是個智仁勇,而且脫化了智仁勇,從心所欲不逾矩,智仁勇亦無所用。

關嶽傳見關由曹操方麵去袁紹處,毫不顧袁紹對他的惡感,此時為智仁勇兼備,知道義是智,其義在我是仁,不顧斬顏良文醜是勇。嶽是鴨子過河,可以學。關是象過河,不可學。

仁與義:

問:儒者是仁的哲學,仁的體用如何?

答曰:仁的體是愛人,仁的用是惡不仁,故體要固,用要嚴,體不固不能成其大,用不嚴不能顯其效。

問:禁人為非曰義,用什麽心理禁人為非,始能合乎義?

答曰:禁人為非,要以惜人為非的心去禁,是我之動機在明,以明可以啟明。以嗔人為非之心去禁,是我之動機在暗,以暗反要激暗。禁而不效,即當懲人,亦要用憫人為惡之心去懲,不可用恨人為惡之心去懲。以憫人為惡之心去懲,我之動機在仁,可以引人之善。以恨人為惡之心去懲,我之動機在惡,反而激人之惡。禁之懲之是“義”,均在本乎“仁”。欲本乎“仁”,須去“嗔”去“恨”。能去嗔去恨,才能露出恤與憫。

賞與罰:賞罰是治亂之樞紐,豎考曆史,橫觀中外,無不以賞罰得當而治,賞罰失當而亂。如何行賞罰,始能反亂而致治?罰以戒人惡,賞以勸人善。好榮惡辱之心,人皆具之,作惡者需要罰,守善者需要賞,賞罰失其當者亂,無賞罰亦終必歸於滅亡。但賞易而罰難,賞是給人之恩,順乎人情,故易涉於濫。罰是結人之怨,逆乎人情,故每流於馳。賞之效小,罰之效大,古人有九罰一賞天下治,九賞一罰天下亂之說,為政必須罰行始能致治。

賞罰是雙方關係的事,有損益於人或人群利益的事而行賞罰,屬於義。就行賞罰者說,這義是由仁發的,在國家社會上說,是以義表仁。欲賞罰行之得當,必須先有由仁而義的人主持其事。單仁則失之於弛,單義則失之於苛,等而下者,欲大者必失之於濫,私重者必失之於偏。若用之得當,如火牛陣,其勢有不得不然者,其效有不可思議者。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故賞罰之行必須得仁而義之主管,尚須有堅定不移之事務官。北平(北京)有真如鏡胡同,行賞罰尤要真如鏡,是個什麽照個什麽,賞罰自然得當。

在法治國家,司法獨立,行法尤須重人。就行賞罰而言,欲賞罰得當,須有左列五條件:

一、主管對賞罰之於政治,必須有確當之認識,始能有堅切的決心。必須有不為一切所動搖的態度,事務官方敢負責,據實陳述。必須有督促事務官之方法,信賞必罰,始能定人之趨向,盡人之能力。

二、賞罰由事實而定,理事須有專責。執此務者為事務官,事務官必須有責任心,能遵照主官之正直,按照法章,有計劃有步驟,能返而整理其已過,能預為規定其將來,頻頻督促於前,切切考核於後,不通融,不遺漏,不失時,據實陳述,使政務官雖欲忘卻而不可得,雖欲忽略而不可能,始終如一。必須有如此之事務官,始能信賞必罰,否則賞罰盡被人偷,反為送人情、供報複、作威福之用。

三、賞罰得其當,始能賞者勸而罰者勉。然得當之道,重在考核,考核在得人,其人必須智足以明其事,勤足以行其事,品足以呈其實。有的確的考核,賞罰始有的確的根據。

四、賞罰非當其時不可,失早失遲,均減其效力。然當其時不易,當事者所管既非一事,又非一人,非注意周到,不能當時。

五、賞罰須預有明示,使人知所趨向,又須準人情合事理。不合乎人情,則人不堪,不合乎事理,則事不舉。

二月二十五日

勿做求人原諒的事:有人喜歡的說,今日雖有點錯,但得到人的原諒。答曰:求人的原諒,是低人一頭,能原諒人,是高人一頭。處人要高人一頭,不可低人一頭。高人一頭是超乎人,低人一頭是不若人。今後頂好你再不做求人原諒的事。

辨理與致氣:有兩人因辨理而致氣,乃曰:可以理使人自明,不可以氣使人反昏。與人說理時,萬勿帶上氣,帶上氣,有氣的人與你致氣,無氣的人笑你生氣,反把理的效果滅了。與人說理勿發急,發急是使人亦急,兩急相觸,尚有什麽理可說。你們今日兩病俱犯,是氣淹了結果,愈辯愈不明。不過不以氣淹理很難,荊公變新發尚不能盡棄其氣,故說理應不發急,不動氣,說之方能有效。

有備無患:我已過常說,未旱開渠大事小做亦成成,臨渴掘井小事大做亦無益。今天我是和你說,人當天天預備死,年年預備災,夜夜預備盜,有備無患,有備不惶。

預備盜,預備災易,預備死難。預備死時的安排易,預備死後留點物難。留物易,留功難。留功易,留德難。易預備者該預備,難預備者更該預備,更該加緊的預備,趕不上是可惜的,是後悔的。我的預是努力預備我死。

禮宜儉學當純:

問:繪事後素理後乎,孔子以為商對他有所啟發。又禮與其奢也寧儉,似含有貶禮之意,我以為禮是人類文化的進展,且有規範人的效用,貶之似乎不應當。

答曰:不一定是貶禮,戒繁也,禮繁則偽。禮是理之節文,原始人的理很素,素禮即人情,後世理繁而奢,素理上加上粉飾,離開人情,所以後世的人情就不如原始的人情純白,所以禮戒奢而尚儉。說到今日學術旁雜,言論紛歧,穿鑿不已,深之又深,是現在的人情,如素上又畫上濃厚的彩色,使原始的人情更不易表現,虛偽日多,欺詐日甚,智愚賢不肖的距離日大,社會上的不良傾向日增,今日不隻是禮要儉,學亦當純。

學以研理,研理要深入淺出:古人說研理要深入淺出,就是要使道理與人情常常合起來。無論道理怎麽樣深,亦不可離開人情,離開人情的道理,就是滅情。滅情的道理,高亦是高出人情之上,好亦是好出人情之外,皆足以傷情。

智德可以清己,仁德可以濟世:

或謂:學以致用,為表現效用之常規,今有以不仕為清高者,是否合理?

答曰:這是官規壞了以後的一種現象,不過清高亦是一種德、是智德,任是仁德。孟子說,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聖之清者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聖之任者也,智德可以清己,仁德可以濟世。故古來三月無君則吊,三個月無官可做,大家就為他傷吊。孔子說,手無斧柯,奈龜山何。書經說,欲濟無舟楫,這皆是說學以致用。學理是學處事,是為用。以事顯理,是以行為表現道理;以理奪事,是以道理規範行為。以行為表現道理,是學聖賢才是聖賢。以道理規範行為,是要治下人人皆成聖賢。智德每每是自己作聖賢,仁德是要使人皆聖賢,故治亦進,亂亦進。學必求致用,儒家的學統是重致用,道家的學統是重清高。人類的強淩弱、眾暴寡、富欺貧、智詐愚是人類的悲慘,須仁者出來製化之,吾輩當學儒。但學貴實用,理貴實行。實用是去蔽益能,學不能去蔽,學愈多能愈減。理不能實行,等於說食,與飽無益。

何以處功:功不可居,亦不可不居,更不可矜功,不可誇功。隻有一個“謙功”。對人不可爭功,與人共功,是要“讓功”。書經上說,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功;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能。易經“謙”卦六爻皆吉,處人須“謙”,處功尤須“謙”。勞謙君子,有終吉。書經又說,有其善,喪厥善。有其能,喪厥功。孔子曰,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語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禮言恭,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成功既不可居,又不可不居,居不居以如何為界?居功致慢,易使人嫉妒,不居功致傷,易乖賞功者之情。其居與不居的界限,就是“謙”有功,而“謙”為正當的處法。

儒佛耶之別:釋道滅情以顯理,儒道達情以複理。故釋道離開情做工夫,儒道就著情做工夫。釋道避人事,儒道重人事。譬如杏仁,仁之中有能發芽的種子。釋道是要就此仁子之中求得種子,若非毀了此仁子,不能求得種子,故非滅性不可。儒者是要使這種子從仁子之中發出芽,成其種子。兩道的法子完全相反,絕不能並進,故絕不能並學。

耶教亦是博愛,博愛易失掉對老不能自養者以奉養報恩的責任。

儒道用功的把子,就是見錯攻錯,完全不舍當下。舍了當下,就失了把子;失了把子的讀書講理,等於唱戲,事實與自身不幹。

儒家重情,是走了人道,平實通正。怕是是重情輕理而落於凡庸。佛家重理是走了神道,高玄神奇,怕是是神通廣大而入於妖魔。

情理之別:我之情是我之情,人之情即是我之理。以我之情處人之情,即是顯我之理。若圖遂我之情而傷人之情,即是我之理失其功用。故處人,由人方麵說,當重情,逆情即傷理;由己方麵說,當重理,失理即傷情。

二月二十六日

明明德:明明德的道路有二:一為自學,一為受教。明明德的法子有二:一為鑽木取火,一為以燈燃燈。走自學的道路,隻能用鑽木取火的法子。走受教的道路,才能用以燈燃燈的法子。鑽木取火是很費力的,以燈燃燈是很難得的。

至善:

問至善,答曰:什麽叫至善?情理兩不偏重,使情理相稱,謂之知止。知止以後不為財色物利之欲、及矜才使氣邀名貪道成聖成神之妄心、與偏僻傲慢妒諂狂邪之性情移動了所止,謂之定。使此定常穩定而無不定,謂之靜。就是不為所搖動謂之定,無所來搖動謂之靜。靜到極處,舊染化盡,謂之安。做發出新來之工夫,謂之慮。新發出來即得至善矣。

道理在從容中:你論道理很有見地,但尚欠從容。道理是在從容中存在的,從容的說,從容的做,道理易顯。因為自己的從容能使對麵從容的來認識道理,若急迫的說,急迫的做,自己的急迫,惹起對麵的急迫,道理就為急迫掩了。道理存在從容中,從容說做人始從,如以急迫來表顯,惹人急迫礙理真。

洗心:

客與遊於海濱,雲:古人說,觀於海者難為水,我願以海水洗心。

答曰:“洗麵洗耳愧茲水,洗心尚嫌海有邊,無邊之心有邊海,有邊何能洗無邊。心本幹淨何用洗,能洗之心即非心,誤認汙垢為心非,染垢之心亦非心”。

並雲:汝意雲何。

客曰:悟矣!吾欲洗之心,即非我之心。

問:如何能令如流水:

答:使令切乎需要,當須義以為質,遜以出之,禮以行之,信以成之。如此可得到有力者及多數人之同情,則令如流水。

問:施行新政,先難得到人之認識。所謂新政,即是離開現在的認識,每生扞格,如何改變認識,行新政才能順利推行。

答:應遵從《易經·兌卦》,那兌卦很明白的指示說,說的本質要剛內而柔外,言的性質要利貞。如此說,則能說以先民,民忘其勞,說以犯難,民忘其死。

剛內而柔外,即誌要堅,詞要婉,誌堅不怠,詞婉入耳。所謂利貞:即與人言必須是於人有利的。利貞是個正義,以正義而有利與人之言,再婉而言之,一次不行十次,十次不行百次,一定能使人從。故行政最怕人誤會其政旨,當公表者必須公表,當解釋者必須解釋,當忌言者必須忌言,當先言後行者必須先言,當先行後言者必須先行,當言而不行者隻言,當行而不言者隻行,當略言者略言,當詳言者詳言,當婉言者婉言,當直言者直言,當順言者順言,當逆言者逆言,當錯言者錯言,當湖塗言者糊塗言。合其理,成其事而已。故在民主政治下,尤其重宣傳,大政治家重講演,亦即以說而實現其政也。

如何變當值如旁觀:當值者昏,旁觀者明。試問當值者昏時,他旁觀時之明跑到那裏去了,旁觀者明時,他當值之昏跑到那裏去了。找見明使他常明,捉住昏使他無昏,能如此用功,當值者就能如旁觀者之明。開始應從“恕”字入手,替人想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再以智上用力,知當值之昏,是益害取辱。根本上要去己,己是自己的私,不是對麵的光,能去了私,才能當值亦明。

貴賤高低及多少:今會客畢,曰:得不到貴的,不能不矜誇賤的。探不到高的,不能不寶貴低的。有不了多的,不能不爭奪少的。

二月二十七日

如何解除困難:對麵的困難,即自身的困難,欲解除自身的困難,先解除對麵的困難。不能除了廚夫的困難,就解除不了你做飯的困難。解除不了你妻子的困難,就解除不了處家的困難。解除不了下級的困難,就解除不了自己職責上的困難。解除不了士兵的困難,就解除不了自己作戰上的困難。解除不了人民的困難,就解除不了施政的困難。

萬能萬對一能一對如何分別:有萬能,有一能,萬能包一能,一能包不了萬能。有萬對,有一對,萬對包一對,一對包不了萬對。隻認住一能一對,必要時對萬能萬對。若使不反對萬能萬對,必得認識了萬能萬對。就形式看,萬能萬對是演繹,一能一對是歸納。就成就上看,萬能萬對是不器,一能一對是器。就用功上說,萬能萬對是求“中”,一能一對是求識。

格物致知宋儒的派別孰是:果的至處在平天下,因的起點在格物。若格物不得其道,則平天下一無其門。程朱講格物,即凡天下之物,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謂之格物,而一旦豁然貫通,謂之物格。陸王講格物,本良知格心之染物,謂之格物,一旦格盡,謂之物格。程朱是由內向外,容體上表現道理,難學,但是苦工夫可及。陸王是由外向內,以道理融和感覺,易能,但須有大力量方逮。學程朱如登階,可一步一步的上進。學陸王如飛升,必須有大智慧方能不半途而廢。學程朱如刻鵠不成尚類鶩,學陸王恐則畫虎不成反為狗。

可知與不可知:

或問:你常說什麽亦是個不可知,一是一,二是二,真是真,假是假,始是始,終是終,何以能說不可知?

答曰:你這是就可知上說可知,就連帶的不可知。數由可知推到至處,是個不可知。真假推到微處,亦是個不可知。始終推到始終處,亦是個不可知。如求一物之“中”,手按之易得,指按之難得,針尖按之更難得,小於針尖百倍千倍萬倍以至於不可數則不可得矣。如建一物,預算幾千幾百元易,幾十幾元難,幾分幾厘更難,幾厘之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分之一則不可知矣。即知之,所以莫能破,所以莫能載,亦不可知。孔子說,語大莫能載,語小莫能破,莫能載大無比,莫能破小無比,由不能破完成載。莫能破莫能載是不可知,破是始,莫能載是終,宇宙究竟什麽是始,什麽是終。所以孔子說,愚夫愚婦可知也,及其至也,雖聖賢亦有所不知。凡事及其至及其細及其大,均不可知,不過在不可知中取其人生需要之所在,可知者知而為之可耳。

如何交友:無友不如己者,友長於己者。取人之所長為己之所長,凡人之長皆己之長,易。鑒人之短,去己之短,凡人之短,皆以補己之短,難。故孔子戒人無友不如己者。果能鑒人之短,去己之短、補己之短,友不如己者亦有益處。孔子曾說,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信之。不隻是對交友,即行政處世,均必須信,才能有己,表現自己的效用。若人不信,你雖是實心,人也能認你是欺詐,不隻借人的錢借不來,即與人金,人亦能疑成銅,與人銀,人亦能疑成鐵。政不信,人不從,言不信人不聽,品不信人則不與。交友尤貴信,無信,則無交。這是個人和個人以外的人交往的基本條件,若無信則斷絕與人相交之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