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真正的模樣
我猜很少有女人真正客觀地知道自己的長相,比如自己和標準美女相比究竟有多大差距,在別人看來到底是什麽感受,或者在芸芸眾生中處於什麽水平。
一般家裏都用暖光源,尤其是鏡前和洗手間,那光都是鵝黃色毛茸茸的,哪怕是洗完臉素顏攬鏡自照,臉上的凹凸和小斑點也被柔化了;一般同事好友見麵都先揀好聽的聊,你但凡腰細絕不揭穿你腿短。如果你是一個女生,而平均一天照十次鏡子聽三次誇獎,久而久之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你信了!
然後當你偶然登上一個電梯看見鏡子裏慘綠的自己,你會說:“這個鏡子照人真難看!”而不會相信“我其實就長這樣”;當聽到有人對你外貌和身材的負麵評價,你第一反應認為這是羨慕嫉妒恨造成的,而不是暗暗決心“我的確不夠好,但我可以改變”!
本應該是七十分的長相,自己認為有八十分,打完粉底粘上睫毛戴上美瞳直接飛躍到九十分。哪天自拍角度和光線都合作,再用個修圖、濾鏡弄點氛圍,發到網上遭遇大家一通圍觀表揚,你簡直相信自己有一百分了。
這個心目中的分數將充分影響你出來麵對世界的態度。不過這個世界的眼睛是雪亮的,世界對待你的態度,隻能取決於那個真正的分數。
我說的不僅僅是長相——但人的自知之明,首先要從無情地直麵自己的長相開始。
我剛考上播音係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長得肯定算挺標致的。播音係門檻多高啊,專業課老師要求多苛刻啊,我覺得他們既然挑上我,那我至少是百裏挑一的上鏡吧。
上專業課的時候,全班同學被編成若幹個小課組,每組七八個人,這七八個人由導師手把手地培養點評。等到專業課中的第一回上鏡課,大家都是化妝吹頭發,費盡心機地捯飭,一個一個排隊按主題聲情並茂地錄像,然後大家一起圍觀錄像,再由老師點評。
我對上鏡課充滿了憧憬,因為一會兒屏幕裏出來的那個人未來就將以這種麵貌和姿態與廣大觀眾見麵。我心目中的樣子大概是:節目片頭一飄過,畫麵左上角出現電視台台標,下麵打上播音員名字,再來條兒滾動字幕,我就在台標和字幕的簇擁中,坐後麵吧嗒吧嗒說話,儀態萬方,楚楚動人。嗯,是的,我就要紅了。
錄完像,我滿懷期待地湊到導師身邊,一起盯著監視器,盯了兩分鍾,我聽見自己的心好像“哢吧”碎了。我在鏡頭裏看上去的樣子,根本不是我之前自己以為的那樣。
導師無情的點評開始了:“你眼角往下耷拉你知道嗎?眼角耷拉就容易看著不精神,以後畫眼線的時候要往上提著畫。”“像你這種大腦門別全露出來,用發型擋著點兒,否則半張臉全是腦門!”“少給鏡頭側麵,你看你這側麵,顯得瓦刀臉!”“哎喲,怎麽嘴還有點兒歪啊,歪嘴是大毛病可不好改,平常說話得照鏡子糾正。”周圍同學一片寂靜,我被說得滿臉通紅,慌張中完全語塞,場麵冷了一分鍾,導師說:“好先到這,下一個同學。”
按說小學、中學都沒少挨過老師的批評,但這一次卻是從未有過的羞愧,還有憤怒。羞愧不難理解,那種憤怒就很奇怪,是一種對自己無知無能的惱怒,就像小孩被自己絆倒了咒罵地麵,感覺到疼,又鬧不清具體該恨誰。說因為長得不夠好看恨自己吧,這長相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不能去恨爸媽吧。對,爸媽!爸媽一直告訴我我長得美,就像親朋好友們告訴我的一樣,那隻是愛你的人對你美好的願望和祝福。隻有那屏幕畫麵裏呈現的,隻有冷暖人間裏逆耳點評的,才是真相。
導師說得沒錯,我第一次在鏡頭裏看見的自己的確就是導師描述的樣子——我的長相不標致,而且有好幾個明顯的缺陷,這些缺陷被鏡頭敏銳地捕捉到,並被無情地放大,簡直讓人觸目驚心。按導師的指點,我不得不去花工夫修飾和改良我自己,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要從此接受自己真正的模樣。
那天回到宿舍我很低落,原來我從來都不是一個美人兒,在外貌上從來都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樣鶴立雞群。我這個水平,在很多文學作品裏被叫作“中上之姿”。如果從功能上仔細分析“中上之姿”,第一,就外貌吸引力來說,我靠模樣沒法顛倒眾生,那我就需要些好性格;第二,就這個靠臉吃飯的職業道路來說,我沒法讓觀眾朋友驚為天人、過目不忘,那我就需要深厚內涵。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美人兒,憑借美貌作為稀缺資源可以在許多情景下有恃無恐,但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依仗一張中等偏上不禁推敲的臉蛋兒,必須得積蓄出綜合實力才行。這些實力包括知識水準、思考能力,或許還包括如何做事做人。既然先天沒能足夠好,我要後天把自己補足成一個足夠好的人。
可以說,大學導師的棒喝型點評對我而言不亞於一次啟智開示,因為那是我長大後建立基本自知之明的開始。雖然我後來沒有再從事這個行業,但我最應該慶幸播音係那幾年訓練帶給我的,不是對外貌的重視和維護,也不是公眾講話技巧,而是那種永遠不得不換位審視打量自己的態度和眼光。中學課本上說“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這和你是否被爸媽疼愛、是否受周圍人歡迎無關,甚至和你是否自尊、自愛、自信無關。這事的意義是:當把你放到一個最公證、最冷酷的廣義象限上比對的時候,你到底在哪個位置?到底幾斤幾兩?
最難做到的一直都是這些:換位、冷靜、客觀、抽離,永遠因不足而謙卑。我想說的,真不僅僅是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