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有氣質的淑女

“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多少件衣服，買過什麽珠寶，因為她沒有自卑感。”

這句話是亦舒說的，流傳甚廣。初次看到便篤信不疑，覺得此生應該做一個“真正有氣質的淑女”，於是便深刻記住了。後來再看到事，看到人，又再看這句話，卻生出新的困惑。隨著困惑增多，當我開始把這句話解構，我才漸漸發現不止“氣質”“炫耀”“自卑”那麽簡單。我自己誤導了自己很多年。

我猜，亦舒這句話本意是寫給一個典型人群的。這一人群很好辨認，就語言特征來說，談話喜好頻繁使用名詞，包括人名、地名、品牌名等。修行高一些的，會使用書名、流派名、文化現象名等。

這一人群卻又並非真正像亦舒所說的“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多少件衣服，買過什麽珠寶”。因為他們談話中涉及的常常不是自己，而是“他人”和“他物”，比如和什麽人很熟，剛吃過飯，合作著什麽事，談及哪個品牌的哪季哪款，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在北京，還很容易聽到這樣的句型：“某某處的四合院，那原來都是我們家的。”“那時抄家，我家的古董古畫，燒了三天三夜呢。”聽者心想：嗯，圓明園遭遇八國聯軍，確實是燒了三天三夜呢。

針對典型人群中的女性，聽說近來還有新稱呼，叫作“偽名媛”。偽裝出的麵貌和身家，總是沒法長久，張嘴說話容易，沒有憑據，說說便算，實事求是的聽眾也沒人當真。多數人都還是在使用和享受已有的，向往和追求沒有的；而偽名媛們，誇大和粉飾已有的，杜撰和臆想自己沒有的，畫餅給自己看，以為他人就會相信確有其餅，應該屬於輕度妄想症人群。人前畫餅，人後當然是知道餓的，或者說，正因為餓才需要粉飾和誇大，操作成功就得以一口吃成胖的。因此，偽名媛有特定的活動對象和活動範圍，其活動領域本來也不是給一般勤勞勇敢善良型選手準備的。

作為勤勞勇敢善良型選手，我們自然沒天賦成為偽名媛，又沒運氣成為真名媛。真名媛需要先天條件，而先天條件可遇而不可求。比較切合實際的目標，應該還是旨在如何去做一個“真正有氣質的淑女”。

按照師太亦舒的指示，第一步要“從不炫耀她所擁有的一切”。

判斷炫耀的依據是什麽呢？

比如A說：“我前幾天去了一趟天津，路過勸業場，買了點兒包子想帶給你，狗不理的，剛下火車塔塔就找我一起吃飯，結果包子全都放涼了。”

比如B說：“我前幾天去了一趟香港，路過中環，買了點兒菠蘿油想帶給你，翠華的，剛下飛機李艾就找我一起吃飯，結果菠蘿油全都放硬了。”

比如C說：“我前幾天去了一趟巴黎，路過盧浮宮，買了點兒勃朗峰栗子點心想帶給你，ANGELINA的，剛下飛機冰冰就找我一起吃飯，結果栗子點心全都放化了。”

每一段改動的隻是名詞，而聽上去有什麽不同的感想嗎？

當A對B和C說的時候，B和C會覺得，A在描述一個事實而已，事實就是包子涼了；但當C對B和A說的時候，B和A也許會泛起小心思：C不是在說栗子點心的事，C是在炫耀！而且明明就沒有見到什麽點心！

其實，每一段敘述都可能是一個人真實的生活常態，包括在哪裏、吃什麽、和誰吃。往來天津買包子、往來香港買菠蘿油與往來巴黎買點心，是三種不同的真實存在的基礎生活，講話者隻是說說瑣事，並沒有任何一個是在炫耀。

很顯然，講話人是否像是在炫耀，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對話者與旁聽者的生活和心理狀態。自卑的可能不是講話者，反而是傾聽的人。

因此，如果避免被聽者誤以為在炫耀，“真正有氣質的淑女”最好在搞不清對方生活狀態的情況下，回避涉及“在哪裏、吃什麽、和誰吃”等包含反映生活質量的名詞，哪怕那些名詞僅僅是事實。否則，你會在毫無察覺時委屈地發現自己已被定義在“偽名媛”的邊緣。

師太亦舒的第二層指示是：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炫耀”，“因為她沒有自卑感”。

第二層指示引發了我的更多困惑。

我覺得，“淑女”可以不刻意炫耀，但“淑女”在必要的時候仍需展示才能。

淑女縱然德藝雙馨，在當下依然要生活的吧。生活即付出勞動與才華，以交換生活資料。淑女必然要向老板、客戶、同事甚至戀愛對象證明：其擁有的一切是有價值並可以兌換較高價格的吧。淑女要生存，便需要陳述其所知所能自證給生存環境。當大家需要拿出幹貨比對的時候，淑女難道默默轉身微微一笑？確實不自卑，也沒炫耀，但淑女喝湯去吧。

一展示，一自證，便是炫耀。

我還覺得，“淑女”可以輕得失、輕輸贏，但“淑女”但凡追求好的，很難不以那“好的”為榮。

淑女是應會的都會，該有的都有，但依然於殷實中努力。淑女既然可以做到技不如人時不自卑、鶴立雞群時不自負，那必須觀察事物全麵通透、眼光兼具全局以及可持續發展，能做到這個層次的基礎，就是自知。按說淑女自知差距時都心存謙卑，那麽淑女自知長處可不可以心存喜悅？還是淑女隻可謙卑，不可喜悅？

一自知，一喜悅，便是炫耀。

你看，這真是太難掌握的尺度和邊界。隻要出來行走和做事，怎麽說怎麽做，都有他人在裁定你的炫耀和自卑。歸根結底，“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其實都是他人眼裏的。“氣質”和“淑女”這些標簽自己貼了又不管用，本是由內而外的副產品。

所謂“有氣質”，也許都是電影、廣告、MV裏那樣的。不喧嘩、不聲張、不解釋，淡淡的，微微一笑，輕輕轉身，唉，這酒香也怕巷子深的世道，就越發難了。也許有那麽一天，不需自我介紹，旁人簇擁著出來，名號如雷貫耳、眾人紛紛注目的時候，確實不用廢話，微笑揮手就好了。也許師太口中的淑女本來就是真名媛的標準，是我自己想多了。

管他呢，盡管多讀些書，多去些地方，這是私事。買件衣服，買個珠寶，這是瑣事。說與不說，說多說少，與人無尤，自知就好。為避免炫耀而隱瞞，為避免自卑去揣摩，心都太累。讀過就說讀過，去過就說去過，本來真相隻有一個。再說，真正的不自負、不自卑，根本想不到人前說與不說這一層，但凡琢磨，就是小心思，小心思多的人都沒氣質。

最重要的還是自知，知道世界始終很大，自己依舊很小；知道世界可以越走越小，而自己可以變得壯大。與其拘謹拿捏，不如索性做回一個真實坦蕩的自己。真實坦蕩的姑娘，應該欣然分享她所擁有的一切，無論是東西，還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