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埋在雪下的小屋(4)

三個男孩爬過去,綠光就在前麵引路。綠光又不見了,隨即,大野的手摸到了一個小洞。他用手扒了扒,雪撲簌撲簌地掉下來。他想,既然雪丫還活著,就說明那邊有空地方,隻要能扒出一個大洞,三個人都能過去,這邊被雪填上就填上吧。他叫林娃和森森把雪往後運。不一會兒,就碰到了傾斜下來的木板房頂。木板房頂落下時,打在一張桌子上,戳了一個洞。大野把洞口的木板扳斷,洞口大了,他便鑽過去,從桌肚裏經過,摸到了床,繼而摸到了雪丫。

“你們過來吧,這邊沒有雪,還有好大一塊地方呢!”大野說。

林娃和森森也相繼爬過來。

他們四個人又在一起了。三個男孩禁不住都緊緊抱了抱雪丫,並在她那張冰涼的小臉上用勁地、胡亂地吻了個遍。

他們很累了,一個個在床上半躺下,半倚著木板牆休息。林娃想舒展一下身體,像大鳥把翅膀撐開一樣,把雙臂攤開。他的手落下時,碰到了一個圓筒形的硬東西。房頂傾斜了,這大概是從小閣樓裏掉下來的。他便無聊地玩耍著。“罐頭!

這不是罐頭嗎?!”他渾身激動得像根彈簧一樣發顫,甚至要暈過去了。他的手緊緊地按在罐頭上,把眼珠轉過,偷偷地瞧大野他們發現了沒有。其實,他根本不用看,因為這裏什麽也看不見。他閉起眼睛,往喉嚨裏咽著唾沫。他一時連把罐頭拿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好等心稍微平靜一些,恢複一下體力。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側過身去,像孵小雞的老母雞將蛋攏到胸脯下一般,將罐頭攏到胸前。又是一陣激動,兩條腿在床上幾乎要顫出聲音來了。他閉住眼睛又休息了一會,用雙手抱住罐頭,完全轉過身去。他把罐頭舉起來。放在耳邊輕輕搖了搖,裏麵發出動聽的聲音。“這是一個水果罐頭!”他從口袋裏掏出小刀,再次毫無必要地掉頭看了看大野他們(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並叫了一聲:

“大野哥……”

“什麽事?”

“沒,沒什麽事。”

林娃開始用小刀撬罐頭蓋兒。“輕輕地,輕輕地……”他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別發出聲音來,千萬,千萬!”蓋兒被撬開了。他端起罐頭,想大喝一口,可是一直把罐頭桶豎立起來了,也沒有一滴甜汁流出。他搖了搖罐頭,裏麵仍然發出**的聲音。他用手伸進罐頭裏,碰到一片橡膠般柔軟而又有彈性的皮,再用手指猛一捅,皮破了。隨即,他的手指伸進黏糊糊的**裏。他也不管是什麽,又端起來喝,這股粘乎乎的**便流進了嘴裏。他完全是餓急了,也不等舌頭把嚐出的味道告訴他,已咕嚕一大口進了食管裏。不等咽進肚子,他的頭腦裏便爆出一個信號:啊,油漆!

是一罐油漆,那是勘探隊在測量時,用來塗標誌的。它已放了很長時間了。

林娃連忙將嘴中的油漆吐到地上,並爬下地去,大把大把地將雪壓進嘴中,將嘴中的油漆弄清。不一會兒,他就牽腸拽肚地嘔吐起來,難受極了。

“林娃,你怎麽啦?”大野和森森問,同時,他們聞到了一股油漆味,“哪來的油漆味?”

林娃支支吾吾:“沒……沒有什麽。”還好,他嘔吐幹淨了,又恢複到原來的樣子。他爬上床,那罐油漆還在往外散發著味道。他摸到了蓋兒,用勁將它蓋上。

他惱火極了,抓起油漆罐,將它扔到地上。

“什麽聲音?”大野聽見了空洞的金屬聲音,“像罐頭!”

森森也弓起身子:“是罐頭的聲音!”

“林娃,你聽見了嗎?”大野問。

“哪來的罐頭?你準是想罐頭想瘋了。”

“不!”大野爬下了床,滿地上摸起來,像一隻饑餓了數日的狗在急切地尋找食物。他的頭不時地碰撞在床上、桌子上和傾斜下來的房頂上。“滾到哪兒去了呢?”他不甘心,繼續摸著。

大野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像金屬的小榔頭一樣,在胸腔裏迅猛地捶擊著——他摸到了罐頭!他剛要情不自禁地向大家宣布,自己的手卻下意識地將嘴巴捂住了。

“摸到了嗎?”森森問。

“沒……沒有。”大野說,臉上一陣發燒,火辣辣的。

“我們聽錯了。”森森失望地說。

“對。聽……聽錯了。”

大野長時間不爬到床上來。他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親吻這個罐頭,並流下淚來。他把罐頭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啊,是多麽香甜的味道!是梨子,是桃子,還是蘋果?那是在八月的果園裏才能聞到的味道。他的喉嚨在響著,並有一股酸水泛到嘴裏。他從褲帶上摘下刀子,想把它撬開,但停住了。他悄悄爬到床底下去,把罐頭放在誰也碰不到的角落上。他爬離了一段距離後,不放心,又回頭去摸了摸它,這才爬出來,回到床上去。

“大野哥,你怎麽蹲在地上那麽長時間?”病得很重的森森閉著眼睛,聲音微弱得可憐。

“我……我實在太餓了,想找點東西吃。”大野為自己撒謊而感到害臊!禁不住把頭垂到兩膝間。

“你可不能死呀,大野哥……”森森有點昏迷了,含糊不清地,“大野哥,大野哥……”

“我在這兒哪。”大野把手伸過去。森森的手不再發燙,而冷得像塊冰。森森還在“大野哥大野哥”地叫著。大野心裏忽然覺得自己很羞恥:“我還算是哥哥嗎?”

雪丫的朗誦聲又響起來:

雨珠兒是透明的,小溪是透明的,月亮是透明的,空氣是透明的,水晶是透明的,一個小姑娘的心是透明的。四月裏,空氣裏飄著薔薇花的香氣,慈和的老樹,晃動著綠的潤葉。光波裏,她走來了,走來了,穿著一件紅衣裳……

走到大野眼前的卻是雨。

“你說過,帶我去草地。你說,草地很大,很大,有一條河,從老遠老遠的雪山來,那雪山是藍的。”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前麵村裏跟我的好朋友借一匹好馬,然後,我們騎馬去。”

雨點點頭,坐在老樹下。

他遇到了那些好朋友們,便把她忘了,一直玩到黃昏才回來。四月的晚霞照著老樹,照著老樹下的她。她的眼睛黑晶晶的,睜得大大的。

“你怎麽坐在這兒?”

“等你。你讓我在這裏等你的。”

“你打早上就一直坐在這兒?”

“嗯。”

淚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很少哭。他是個男孩。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眼睛。世界上沒有第二雙這樣的黑眼睛,明亮,純淨,充滿著善良。

這對眼睛現在看著他。

他心裏湧起從未有過的深深的羞恥之情。當森森和林娃又在一口一個“大野哥”

地叫他時,當雪丫更加動情地朗誦一首不知什麽名字,美麗得像陽光下的雪花的童話時,他緊緊捂住了臉,隨即下床,把藏在角落的罐頭拿出來,大聲叫著:

“我們現在有一個罐頭!”

森森醒了:“什麽?你說,真是一個罐頭嗎?”

“真是!”他爬上床,“你用手摸摸,摸摸!”

“是的,它真是一個罐頭!”森森的病好像好了一半。

“林娃,你也來摸摸,摸摸呀!”大野激動得聲音發顫了,像裝了水的盆子被震動後發出的聲音。

林娃大聲說:“不能吃!”

“為什麽?”

“是一罐油漆!”

“你胡說!”

“就是一罐油漆!”

大野覺得罐頭外麵有點黏糊糊的,用舌頭舔舔,叫起來:“是梨罐頭,梨罐頭!

你們不信,來舔舔呀!”他把罐頭送到森森嘴上。

森森舔了舔,咂吧了一下嘴,也歡叫起來:“是的,梨罐頭!”

“我不信!”林娃說。

大野把罐頭送到林娃嘴邊:“你個傻瓜,你舔舔,舔舔!”

林娃被迫舔了一下,愣住了。

林娃將罐頭交給了大野,憑著記憶,估摸著,朝油漆桶的落點摸去。他摸了一小會兒,就摸到了那個被他扔掉的油漆桶。他將它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放到地上。

大野摸到的確實是一個水果罐頭。它是和油漆桶一起從小閣樓上掉下來的。

罐頭被打開了,清涼的,甜絲絲的味道飄散出來。小木屋裏響起了急促的嗅聲和興奮的喘息聲。他們像在沙漠上掙紮出來的鹿看到了一汪清水。

“林娃,快來呀,我們一起來吃吧。”大野說。

林娃羞愧地坐在黑暗裏。

“快來呀,林娃。”森森也在叫他呢。

“不,我不吃。”林娃低聲說。

大野問:“你怎麽了?”

林娃不吭聲。

大野叫森森抱住罐頭,從地上爬過來:“林娃,你怎麽啦?吃吧,不吃會餓死的。”他搖了搖林娃的肩,“來,我們一起去吃吧。”

林娃固執著:“我不吃。”

“你到底怎麽啦?”

林娃哇的一聲哭起來。

“是因為我剛才不理你嗎?”

“不。

“那你說呀,為什麽?”

林娃隻管嗚嗚地哭。

大野好不容易才把林娃勸住。

“第一塊先給雪丫吃,好嗎?”大野問。

林娃和森森都讚同。

梨竟然這麽好吃!他們把分到的第一塊梨幾乎沒有嚼就直著脖子吞進了空腹。如同一枚石子落在水潭中,食物在跌進空腹時,發出咕嘟一聲鳴叫。在吃第二塊第三塊時,他們則嚴格控製著吞咽的速度。他們在嘴裏嚼著、嚼著,細細地,極有耐心地品味著。滿屋子津津有味的咂吧聲。幾日不用的胃,高興地接受著食物。

先是慢慢地蠕動,後來就像有了燃料的機器一般,急速地運動起來。熱量從胃裏散發到全身。沉重的腦袋似乎變輕了,手和腿也有了點力量。他們的情緒也隨之活躍起來。他們簡直想唱支歌。如果這時有一束光亮,將會看到多麽生動的臉呀!那一雙雙眼睛亮得像擦拭了多少遍的水晶,鼻頭都翹了起來。

大野斷定:“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梨更好吃的東西了!”

森森和林娃堅決支持大野這一判斷:“是的,難道世界上還有比梨更好吃的東西嗎?沒有!”

就在他們得意揚揚,忘乎所以時,大野搖響了罐頭。空洞的聲音告訴他們:罐頭裏所剩無幾了。

孩子們沉默了。

“還剩四塊。”大野用手反複摸了摸,宣布。

小木屋裏靜靜的。

“我的一塊,留給雪丫。”大野說。

“我的一塊,也留給雪丫。”森森說。

“我的一塊,也留給雪丫。”林娃說。

三個男孩為自己作出這樣的決定,心裏感到豪邁,覺得自己是英雄,是真正的男孩。

雪丫把三個哥哥留給她的梨,至少分給了雪兔兩塊。那小東西用豁嘴有滋有味地吃著,快活地撲著兩隻長耳,發出噗噗的聲音。雪丫則像一個無憂無慮,充滿幻想的小公主似的,依然動情地朗誦那些閃著露珠的光澤和散發著花草香氣的詩和童話。

陽光、大山、樹林、小溪、晨曦、落霞、炊煙、雞鳴……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誘惑。他們沒有理由不活著。大野說,他要帶領他們走出這黑暗的地獄。他奮力掙紮著。幾天來,他挖累了就歇一會兒再挖,先後已有兩塊板子挖壞。他覺得板子不方便,便忍著疼痛,用手直接去挖。他的手指已有幾根被磨破了。“出去!

出去!”他的心裏不停地呐喊。他們已挖出一個十幾米長的洞。多麽不容易呀!

小屋裏,還剩下一個很小的空間,其餘的地方都被挖出的雪堆滿了。為使小屋多裝一點雪,他們盡量把雪砸結實。盆子大的一塊雪,他們必須把它壓縮成碗大一塊。怕洞坍塌,他們還必須用拳頭,用腳,使勁捶踩鬆軟的雪。這要費很大的力氣,大野早已把嘴唇咬破了。

隨著時間的延續,大野的信心一寸一寸地磨蝕了。“還能出去嗎?”他越來越懷疑了。當他兩次因為寒冷和饑餓暈倒過去以後,他倚在冰涼的洞壁上,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林娃把他拖回小屋,把他扶到床上。

“我們出不去了!”好幾天來,他第一次說這句喪氣的話。話一出口,他自己一下子垮了,渾身軟癱如一攤稀泥。他的腦海頓時變得空空的,靈魂像是從他身上逸出,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飄去了。他沒有哭。他忽然變得沒有感情,沒有憂愁,也沒有悲傷。他渾身麻木了,即使有錐子紮他,也紮不痛他了。

“真的出不去了嗎?”林娃和森森並不特別害怕地問。

“是的,出不去了。”大野冷漠地回答。

林娃和森森長時間不說話。他們相信大野的每一句話。大野說能出去,他們就跟著認為一定能出去;大野說不能出去,他們就跟著認為肯定出不去了。

大野一垮,這個黑暗王國也就整個垮了。

小木屋裏死一般沉寂,就像一座墳墓。

沉寂中,他們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事情來:

太陽落山了,霞光裏滑動著歸巢的鳥兒黑影;山腳下,過來一輛裝著木材的馬車,馬鈴兒在叮當叮當地響;林子裏,有一種紅色的鳥,像一團火球一般在綠林裏穿梭;黑夜裏,一堆篝火在林子深處亮著,周圍的大樹隨著火光的搖擺而晃動著;灌木叢裏有一窩鳥蛋,那蛋是綠色的,像一顆顆發亮的小寶石;…………

這些天,因為他們還充滿生的希望,所以幾乎很少睡覺。現在失去了信心,一下子變得疲憊不堪。沉重的睡意像黑潮一般湧來,不一會兒,他們便一個個沉沉睡去,若不是還有鼻息聲,與死人別無兩樣了。

而這樣是很危險的!一個極度饑餓的人,在極度的寒冷之中若不堅強地挺住,就會一覺睡過去,再也不會醒來。他們是應該知道的呀!然而,他們還是睡去了。

雪丫想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童話,大聲地念著,聲音幾乎接近於喊叫了:

她在天空飛著,用翅膀拍打著年輕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喚著:醒來吧!醒來吧!你答應過我,要從月亮上取下鑽石,給我做成項鏈的。你答應過我,要用太陽的金絲,給我編織一塊麵紗的。你忘了嗎?忘了嗎?她在天空飛著,用翅膀拍打著年輕漂亮的小王子,苦苦地呼喚著:醒來吧!醒來吧……

大野微微睜開眼睛。他眼前不是黑暗,卻是那個藍色的湖泊,是那個多彩的林子。

他和雨蕩獨木舟。雨驚喜地叫起來:“你看,那是什麽?”一隻白色的鹿。它在湖邊飲水。它白極了,沒有一根雜毛。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它的鼻子和嘴是嫩紅的。它有四條美麗的長腿。它微微歪著頭,用柔順的眼睛望著他們。它把前腿浸在水裏,不時地搖一搖短尾。它是那麽天真,那麽可愛。他們看呆了。

“我們把它帶回家吧。”雨的眼神迷瞪瞪的。

他輕輕地把獨木舟向岸邊靠去、靠去……

小白鹿沒有覺察到他已上岸了,又低下了頭去飲水,那樣子很像一個小孩在喝奶。它忽然聽到身後有聲響,掉頭一看,見到了他。它機靈地從湖邊跑走了,跑進了林子裏。他去追它,它就在林子裏跳跳蹦蹦地躲避著他。後來,它一忽閃,就不見了,給他們留下了說不出的失落感和說不清的遺憾。

“它跑了。”他說。

她的眼睛癡迷地望著林子深處。當她終於想到它已經不會回來了,便把目光落在湖上:“回家吧。”

“不玩了?”

“天快晚了。”

“你喜歡上了那隻小白鹿,是嗎?”

她點點頭。

“我以後一定給你捉一隻!”

她望著他,又點點頭。

後來,她一直記著那隻小白鹿。隻要一說到它,她就馬上沉默起來,像是丟失了什麽寶貝似的那麽憂傷。她那時的樣子很傻……

“我還沒有給她捉住小白鹿呢。”大野完全睜開了眼睛。

林娃和森森打著呼嚕。

大野忽然想到那可怕的後果,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去搖動林娃:“林娃!林娃!”林娃不醒。他又去搖動森森:“森森!森森!”森森也不醒。他一次又一次加重了力量,可是仍然搖不醒他們。他急了,揚起巴掌,狠狠地、左右開弓地扇他們的耳光:叭!叭!叭……

林娃醒來了一下,可是當大野去扇森森耳光時,他又睡著了。

森森醒來了一下,可是大野的手一停,他就又像林娃一樣睡著了。

睡眠像膏藥一樣牢牢地粘住了林娃和森森。大野用力地把林娃抱起來,讓他倚著牆站在那兒,並重重地扇了幾記耳光:“醒醒!”

血從林娃嘴角流出。然而,他好像已經沒有知覺一般,隻醒了片刻,就又被濃重的困意纏住,在大野用同樣的方法去弄醒森森時,他又滑坍下來。倘使他們醒著,大野幾乎就不能停止扇他們的耳光。折騰了很久,大野沒有力氣了,癱坐在床上。林娃和森森一個橫著,一個豎著,不省人事一般睡著。那樣子像在說:我們再也不醒來了。大野用腳狠狠地踹了他們幾下,獨自一人哭了起來。

雪丫卻有精神:

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對她也是有好處的。隻要她敢抽出一根來,在牆上擦燃,就可以暖手!最後她抽出一根來。哧!它燃起來了,冒出火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