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錯誤已經鑄成(3)

他可不會積極推動審判進展。事實上,在答辯或審判之前,你的名譽被糟蹋得越厲害,事態就越是對他有利。”

帕蒂低下了頭,她問爸爸,他認為她該怎麽做。

“我現在就給切斯特打電話,”他說,“你去斯伯斯坦醫生那裏檢查身體,確認你沒事。”

“還要請他做證人。”帕蒂說。

“是的,如果需要,他可以作證。不過,不會有什麽審判的,帕蒂。”

“那麽伊桑就這樣逃脫處罰?然後下個周末再對其他女生做同樣的事?”

雷舉起了兩隻手,“我,哎呀,我來和波斯特先生聊聊。他可能會接受延遲起訴,類似於以觀後效的察看,也相當於懸在伊桑頭頂的一把劍。”

“那根本不算什麽。”

“事實上,帕蒂寶貝,那已經相當不錯啦。至少那可以向你保證,伊桑不會再去侵犯其他女生。這還得要他認罪才行。”

確實,想象伊桑穿著橘黃色連衣褲坐在監牢裏,而他對她造成的傷害大多不過存在於她自己的頭腦中,帕蒂也認為這未免荒唐。她做過訓練呼吸衝刺,那種難受勁兒和被強奸相差無幾。也許在打完一場激烈的籃球賽後她要比現在更感到筋疲力盡。此外,作為一名運動員,你其實早已習慣別人將手放在你身上——按摩抽搐成一團的肌肉,打貼身防守,拚搶待爭球,給腳踝纏上護帶,糾正姿勢,伸展腿後腱,等等等等。

但盡管如此,不公的感覺還是如此的實實在在,甚至於,從某種意義上說,比她那疼痛的、臭烘烘、汗淋淋的身體還要真實。她的委屈有形狀,有重量,有溫度,有質地,還有著惡俗的品位。

在斯伯斯坦醫生的辦公室,帕蒂像個優秀運動員那樣接受了檢查。

穿好衣服後,醫生問她以前是否有過性經曆。

“沒有。”

“我也這麽認為。那避孕是怎麽回事?是對方做的嗎?”

她點點頭。“那時我試圖逃開,看到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

“避孕套。”

“對。”

斯伯斯坦醫生將所有這些以及別的都記在了她的病例上。隨即他摘掉眼鏡說:“你會擁有美好的人生,帕蒂。性是美妙的,你一輩子都會享受它。不過今天可不怎麽美好,是嗎?”

回到家,弟弟在後院,像是正在用一些大小不一的螺絲刀玩雜耍。

一個妹妹在讀未刪節版的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另一個靠優諾酸奶和小胡蘿卜維持生命的妹妹則在浴室裏,又在改換頭發的顏色。身處這群聰明的怪人當中,帕蒂真正的家是地下室擺放電視的那個角落裏一把有泡沫軟墊、發了黴的嵌入式長椅。保姆尤拉莉婭已經離開很多年了,長椅上還是隱隱有一股她擦的頭油的味道。帕蒂拿了一盒黃油山核桃冰激淩,回到那把長椅上,當媽媽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上來吃晚飯時,她回答說不吃了。

當爸爸喝完他的馬提尼、吃過晚餐後來到地下室時,《瑪麗?泰勒?摩爾秀》剛剛開始,他提議和帕蒂開車出去兜兜風。那個時候,帕蒂對明尼蘇達州的全部了解就是瑪麗?泰勒?摩爾。

“我可以看完電視劇再去嗎?”

“帕蒂。”

看心愛的電視劇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帕蒂覺得自己很可憐,她關掉了電視機。爸爸把車開到那所高中,在停車場一盞明亮的路燈下停下來。他們搖下窗玻璃,春天草地好聞的氣味飄了進來,不久前,她就是在這樣一片草地上被強奸的。

“那麽……”她說。

“伊桑否認了,”她爸爸說,“他說那不過是鬧著玩,是你情我願的。”

自述人會這樣描述車裏那個女孩的眼淚:就像一場無聲無息開始下起的小雨,卻令人吃驚地很快就淋濕了一切。她問爸爸有沒有直接和伊桑通話。

“沒有,隻是和他爸爸,兩次,”他說,“如果我說談話進行得很順利,那就是在騙人了。”

“顯然波斯特先生不相信我。”

“這個嘛,帕蒂,伊桑是他的兒子。他可不像我們一樣了解你。”

“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

“媽媽呢?”

“她當然相信。”

“那我該怎麽辦?”

她爸爸轉向她,像律師轉向自己的當事人,像一個成年人對著另一個成年人。“忘了它,”他說,“忘記它,向前走。”

“什麽?”

“拋開它,向前走。學會更加小心地保護自己。”

“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帕蒂,派對上的人都是波斯特家的朋友。他們會說他們看到你喝多了,是你挑逗的伊桑。他們會說你們當時在一間小屋背後,那裏距遊泳池不到三十英尺,而他們卻沒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響。”

“當時真的很吵,舞曲聲,還有大家吵吵嚷嚷的說話聲。”

“他們還會說稍後他們看到你們離開,上了他的車。世人眼中的他是一個即將進入普林斯頓大學的埃克賽特男孩。他使用了避孕套,說明他很負責任;事後他離開派對開車送你回家,說明他夠紳士。”

無聲無息的小雨此刻正在打濕帕蒂那件T恤衫的衣領。

“你並沒有真的站在我這邊,對嗎?”

“我當然是向著你的。”

“你不斷地說‘當然’、‘當然’。”

“聽我說,檢察官會問你當時為什麽不喊叫。”

“我覺得不好意思!那些人又不是我的朋友!”

“可你明不明白,法官或陪審團是很難理解這一點的?你當時需要做的就是大聲求救,然後你就安全了。”

帕蒂記不起自己為什麽沒有喊叫。事後看來,她不得不承認,她溫順得令人吃驚。

“但是我反抗了。”

“沒錯,可你是名頂尖的學生運動員。遊擊手被抓傷或打青是很常見的事,不是嗎?胳膊上?大腿上?”

“你有沒有告訴波斯特先生我是個處女?我是說,本來是?”

“我認為那不關他的事。”

“或許你應該再打個電話,把這點告訴他。”

“你看,”她爸爸說,“寶貝,我知道這一切對你極不公平,我也為你感到難過。但有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教訓,確保自己不會再次陷入同樣的境地。告訴自己,‘我犯錯了,算我倒黴’,然後就隨它去。隨它,嗯,隨它去。”

他把點火器轉了半圈,儀表盤上的燈亮了。他的手還抓著車鑰匙。

“但他犯罪了。”帕蒂說。

“沒錯,但最好還是,呃。生活不總是公平的,帕蒂寶貝。波斯特先生說他認為伊桑可能願意為自己的行為不夠紳士而道歉,但是,你想要那樣嗎?”

“不。”

“我也這麽認為。”

“內格爾教練說我應該去報警。”

“內格爾教練管好她的盤球練習就可以了。”

“壘球,”帕蒂說,“現在是壘球賽季。”

“除非你想在被人公開地羞辱中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年。”

“籃球賽季在冬天,而壘球在春天,天氣暖和些的時候。”

“我在問你:你真想那樣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年嗎?”

“卡佛教練是籃球,”帕蒂說,“內格爾教練是壘球。你明白了嗎?”

她爸爸發動了引擎。

在高中的最後一年,帕蒂沒有被公開羞辱,相反,她不再僅僅是個有體育天賦的學生,而是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運動員。她幾乎以體育館為家了。新羅謝爾的前鋒用胳膊肘擠開隊友斯蒂芬妮時,帕蒂用肩膀頂了她的後背,為此受到停賽三場的處罰。她依舊打破了自己上一年創下的每一項學校紀錄,同時還幾乎打破了進球紀錄。她不僅能從外圍準確投籃,也越來越喜歡帶球突破到籃下。她不再理睬的痛苦了。

那年春天,當地的國會議員在任職多年後退了下來,領導層選擇讓帕蒂的媽媽去競選他的位置。波斯特夫婦主動提出在他們家奢華的綠色後院裏和喬伊斯共同舉辦一個籌款會。在接受這個提議之前,喬伊斯來問過帕蒂的意思。她說她不會做任何令帕蒂感到不舒服的事。

不過那時,帕蒂已經不在乎喬伊斯做什麽事了,她也是這麽跟她說的。

當候選者一家人站在一起拍攝那張必不可少的家庭照時,沒有人為主動缺席的帕蒂感傷。她那一臉苦相可幫不到喬伊斯的事業。

(第二章最要好的朋友

由於無法回憶起自己在大學頭三年裏的意識狀態,自述人懷疑當時的她壓根兒就沒有什麽意識狀態。她自我感覺是清醒的,但事實上她一定是在夢遊,否則,舉例來說,很難理解她怎麽會跟一個有心理疾病的女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而且,這女孩根本就是她的一名跟蹤者。

盡管自述人不願承認,但是,部分責任或許就得算在十大體育競技聯盟及其為參與其中的大學生——特別是男生,不過,即便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女生也不例外——創造的那個虛假的世界頭上。七月,帕蒂來到明尼蘇達大學參加運動員夏令營,接著則是專為運動員優先安排的新生適應校園活動。之後,她住進運動員宿舍,交往的全都是運動員朋友。她隻坐在全是運動員的桌子旁吃飯,派對上也隻和隊友們圍在一起跳舞,選修課程時,她小心避開那些沒有足夠多的其他運動員選修的課程,以免無法和運動員坐在一起上課,或是(時間容許的話)自習。運動員不一定非得這麽生活,但明尼蘇達大學的大多數運動員都是這麽過的,而帕蒂又比他們大部分人都更加擁護這樣一個純運動員的世界,因為她能夠這樣做!因為她終於逃離了韋斯特切斯特!“你應該去你想去的任何一所學校。”喬伊斯對帕蒂說。她的意思其實是:在範德比爾特大學和西北大學(女兒入讀這樣的學校於我更有麵子)都錄取了你的情形下,選擇明尼蘇達這樣一個平庸的州立大學實在是怪異之舉,令人反感。“這完全是你的個人選擇,無論你怎麽決定,我們都會支持你。”喬伊斯說。她的意思其實是:要是你作出愚蠢的決定,毀掉了你自己的人生,以後可不要來責怪我和你爸爸。喬伊斯對明尼蘇達大學毫不掩飾的厭惡以及明尼蘇達遠離紐約這個事實是帕蒂選擇這所學校的主要原因。回首當年,自述人看到年輕的自己是那些可憐的青少年中的一員,她滿懷著對父母的不滿和憤怒,一心想要加入某個異教組織,在那裏,她可以成為更善良、更友好、更大度、更順從的人,而這些是她在家中再也無法做到的。籃球便是她選擇的這樣一個組織。

第一個將她從籃球陣營中引誘出來的非運動員朋友就是那個有心理疾病的女孩伊麗莎,後來,她成為對帕蒂而言相當重要的人。當然,起初帕蒂並不知道她有心理疾病。伊麗莎不多不少恰是半個美人:她腦袋的上半部分長得極其漂亮,但隨著你的視線下移,她變得越來越醜。她有著濃密的褐色鬈發,美麗的大眼睛,然後是堪稱可愛的小塌鼻子,但是等到了嘴巴周圍,她的臉就像早產兒一樣變小了一號,看起來令人不安,再往下,她幾乎沒有下巴。她總是穿著寬鬆的燈芯絨褲子,褲腰滑到臀部,上身是她從二手店男裝部買來的緊身短袖襯衫,隻扣中間一顆紐扣,腳上是紅色的凱茲帆布鞋,再披上一件寬大的鱷梨綠羊皮外套。她整個人聞上去像個煙灰缸,但除非在室外,否則她盡量不在帕蒂身旁抽煙。不無諷刺意味的是,伊麗莎和帕蒂那兩個愛好藝術的妹妹有很多共同之處,當時的帕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今天的自述人則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黑色的電吉他,一個價格不菲的小擴音器,但是有那麽幾次,當帕蒂試圖說服她彈奏一曲的時候,伊麗莎大發脾氣——她幾乎從未這樣過(至少不會這樣立刻發作)。她說帕蒂讓她感到有壓力,難為情,所以她總是在僅僅彈了幾個音符之後,就無法繼續。她命令帕蒂不要擺出一副專心傾聽的樣子,但就算帕蒂轉過身去,假裝在翻閱雜誌,情形也依然無法好轉。伊麗莎發誓說隻要帕蒂一離開房間,她就能完美地演繹她的歌曲。“但是現在?算了吧。”

“對不起,”帕蒂說,“真抱歉給你這麽大壓力。”

“你沒在聽的時候,這首歌我彈得好極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能彈好。”

“我彈得好是事實,你信不信都沒關係。”

“可是我確實相信你!”

“我是說,”伊麗莎說,“你信不信都不重要,因為你不在的時候,這首歌我彈得漂亮極了,我有這個能力,這是客觀事實。”

“要不試試其他歌?”帕蒂請求道。

但是伊麗莎已經將電吉他的插頭拔了下來。“別說了,好嗎?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帕蒂說。

她和伊麗莎初次見麵是在地球科學導論課上。選修這門課的學生非常多,它或許是一名運動員和一位詩人有可能碰麵的唯一課程。帕蒂和另外十名一年級女運動員一起選修了這門課,這群女孩子的個頭多數比帕蒂還要高,都穿著金地鼠隊的紅褐色隊服,或是簡單的灰色運動衫,每個人的頭發都不同程度地濕乎乎的。這群女運動員裏不乏聰明的女孩,其中就包括自述人的終生好友凱茜?施密特,她後來成了一名公設辯護律師,曾連續兩晚出現在全國播出的電視節目《危險!》

當中。然而,溫度過高的教室、千篇一律的運動服和濕頭發、身邊同樣疲憊的其他運動員的身體總是給帕蒂一種枯燥的感覺。一種低落的感覺。

伊麗莎喜歡坐在這群運動員後麵的那排,正好是帕蒂背後的那個座位。不過她也喜歡向下出溜著、低低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隻露出滿頭濃密的褐色鬈發。一次開始上課前,她從後麵湊近帕蒂的耳朵,說出了她們之間的第一句話:“你是最棒的。”

帕蒂轉過身想看看誰在說話,卻隻看見很多頭發:“抱歉?”

“我昨晚看你打球了,”那堆頭發說,“你打得真好,還這麽漂亮。”

“哇,非常感謝。”

“他們應該多讓你上場。”

“有趣,哈哈,我也這麽認為。”

“你得要求他們讓你多上場,好嗎?”

“當然好,可是隊裏有很多出色的球員,這個我可說了不算。”

“也對,但你是最棒的。”那堆頭發說。

“多謝誇獎!”帕蒂歡快地回應道,結束了對話。當時,她相信這種直截了當的讚譽之言之所以會讓她那麽的不自在,是因為自己是個無私的、講求團隊精神的人。而今天,自述人意識到,讚美就好比某種飲料,她下意識裏明智地禁止自己哪怕是嚐上一小口,因為她明白她對它們的渴求是無窮無盡的。

那堂課結束後,她夾在運動員同伴當中,特意沒回頭去看那頭鬈發的主人。一個真實的球迷在地球科學導論課上恰好坐在自己背後,她將之歸為古怪的巧合。這所大學裏有五萬名學生,但當中或許隻有不足五百人(不包括前隊員及現役隊員的朋友和家人)認為,觀看女子體育比賽是一種可行的消遣法。如果你是伊麗莎,並且想要坐在金地鼠隊場邊那條長凳的背後(這樣一來,帕蒂從場上下來時,就一定會看到埋頭閱讀筆記的你和你的一頭鬈發),你所需要做的不過是在比賽開始前十五分鍾到場。然後,當終場哨聲響過,隊員們照例俯身相互擊掌之後,在更衣室門口截住帕蒂,將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遞給她,並對她說:“你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樣要求多上場了嗎?”要做到這一切都再簡單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