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錯誤已經鑄成(2)
除了高爾夫之外,伊桑什麽運動都不做,但他身高六英尺,體重比帕蒂重五十磅,並且以身體向她證明了,當與男性抗衡時,女性的肌肉力量令人沮喪。在帕蒂看來,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應該被定義為灰色區域的強奸。開始,她反抗得很激烈,即使不夠激烈,或持續的時間不夠長,那也是因為她喝醉了——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醉酒。她原本覺得那麽的自由!那個美麗而溫暖的五月的夜晚,在金·麥克拉斯基家巨大的遊泳池裏,帕蒂很可能給了伊桑·波斯特錯誤的印象。其實即便在清醒的時候,她也太過溫順。而那時遊泳池裏的她一定是因為溫順而顯得輕浮了。總之,要責怪自己的地方有很多。當時,帕蒂對羅曼史的概念就好比蓋裏甘的島:,“要多原始有多原始”大概還處於白雪公主和南茜·朱爾之間。毫無疑問,伊桑那種傲慢的神態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吸引了她。他很像女孩們當時喜歡看的一本封麵上有帆船的小說中的愛人形象。強奸完帕蒂後,他說他很抱歉“做得”那麽粗暴,他並不想那樣,他說為此他感到抱歉。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菠蘿椰汁雞尾酒的酒勁過去了,在和小妹妹同住的那間臥室裏——這樣她的大妹妹就可以獨占一間房,好在裏麵盡情發揮她的創造力,想怎麽淩亂就怎麽淩亂,因為帕蒂就是這麽溫順的一個人——直到那時她才感覺到憤怒:伊桑完全沒把她當回事,他可以就那麽強奸她,然後還送她回家。但她並不是如此微不足道。
撇開其他事不提,她,一名高二學生,已然是霍勒斯?格裏利高中單賽季助攻手紀錄的保持者。而這個紀錄她明年肯定還能打破!她還是全州——包括布魯克林和布朗克斯在內——甲級籃球球員。然而,一個她幾乎不認識、隻會打高爾夫的男孩竟認為可以隨意強奸她。
為了不吵醒小妹妹,她起身去淋浴間,哭了。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小時。即便到了今天,每當她想起全世界受壓迫的人們,想起種種不公之事的受害者,想起他們必定會有的感受時,她都會記起那個小時。以前自己沒在意過的不公平待遇一一浮上心頭:
比如說,她這個家裏的老大居然要和妹妹分享房間,而不能住進保姆尤拉莉婭之前在地下室住過的房間,因為裏麵堆滿了那些沒用的競選小冊子;還有,她媽媽對大妹妹的戲劇演出是那麽著迷,卻從不去看她打比賽。她是如此的氣憤,幾乎想找個人聊一聊。但她不敢告訴自己的教練或隊友,怕他們知道她喝酒。
盡管帕蒂竭盡全力想把這件事埋藏於心,但它終究還是浮出了水麵。內格爾教練起了疑心,第二天比賽結束後,她偷偷在更衣室觀察帕蒂,隨後把她叫去辦公室坐下,追問她身上的淤傷是怎麽回事,以及她為什麽悶悶不樂。帕蒂當即很不爭氣地和盤托出,一邊抽泣不止。
內格爾教練建議帶她去醫院看看並且報警,這讓她無比震驚。帕蒂剛剛還四次上場,三次上壘,跑壘得了兩分,還有好幾次出色的防守表現。
很明顯,她並沒有受到什麽大不了的傷害。而且,她父母和伊桑的父母是政治夥伴,所以報警是不可能的。她大著膽希望,隻要為自己打斷訓練低聲下氣地道個歉,再加上教練的同情和仁慈,就可以了結此事。
但是,哦,她錯得太離譜了。
內格爾教練往帕蒂家打了個電話,聯係到帕蒂的媽媽。一如既往,她媽媽正上氣不接下氣地急著趕去開會;她既沒有時間和女兒的教練好好聊聊,卻又不好意思承認這點。教練對著體育部米黃色的電話話筒說出了這幾句不可能被忽視的話:“你女兒剛剛告訴我,她昨晚被一個叫伊桑?波斯特的男孩強奸了。”然後教練停了一會兒,接著說:“不,她剛剛告訴我……對……就是昨晚……是,她被強奸了。”隨後把話筒遞給帕蒂。
“帕蒂?”她媽媽說,“你還——好嗎?”
“我沒事。”
“內格爾女士說你昨晚出了點兒事?”
“這點兒事就是我被強奸了。”
“哦,天哪,天哪,我的老天,昨晚?”
“對。”
“今早我在家,你怎麽什麽也沒說?”
“我不知道。”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和我聊聊呢?”
“也許那時我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吧。”
“可你一轉頭就告訴了內格爾女士。”
“我沒告訴她,”帕蒂說,“她隻不過比你更善於觀察罷了。”
“今早我根本就沒怎麽看到你。”
“我不是在指責你,隻是說說而已。”
“你是說,你可能已經被……可能已經被……”
“強奸了。”
“我無法相信,”她媽媽說,“我馬上過去接你。”
“內格爾教練想讓我去醫院。”
“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事。”
“那就待著別動,你們倆什麽都別做,等我去了再說。”
帕蒂掛斷電話,告訴教練她媽媽要過來。
“我們要把那個男孩關進監獄,關很長,很長時間。”
“不,不,不,”帕蒂說,“不,我們不能。”
“帕蒂。”
“那是不可能發生的。”
“隻要你想,就有可能發生。”
“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我爸媽和波斯特夫婦是政治夥伴。”
“聽我說,”教練道,“這個和其他任何事都沒有關係。你明白嗎?”
帕蒂相當確定,教練這次沒搞清狀況。波斯特博士是位心髒病專家,他老婆娘家非常非常有錢。像泰迪?肯尼迪、埃德?馬斯基和沃爾特?蒙代爾這樣的政界名流缺少資金時,波斯特博士家就是他們要去拜訪的地方之一。這些年來,帕蒂常常聽父母大談波斯特博士家的“後院”。
顯然,那個“後院”的大小和中央公園差不多,但更漂亮。如果說帕蒂哪個學藝術、接連跳級的全A生妹妹給波斯特家帶去麻煩,那還說得過去,但很難想象家裏這個粗粗笨笨、成績拿B的運動員能在波斯特家的盔甲上戳出個小洞來。
“我以後絕不會再碰酒了,”她說,“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對你來說也許是解決了,”教練說,“但對其他人卻不然。看看你的胳膊,看看他都對你做了些什麽。如果你不製止他,他會對別的女孩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不過是些淤傷和抓痕。”
教練就此大作演說:你得為了你的隊友們站出來,就這次的情形而言,是為了伊桑可能碰到的所有年輕女性。她的結論就是帕蒂應該為了團隊凶狠一次,提出控訴,並讓教練通知伊桑所在的新罕布什爾預科學校。這樣他就會被開除,且無法拿到畢業證書。而如果帕蒂不這麽做,她就會令全隊感到失望。
帕蒂又一次哭了:她幾乎寧願死也不想讓全隊對她感到失望。前一陣兒還是冬天的時候,帕蒂忍著感冒堅持打了大半個半場籃球賽,直到昏倒在球場的邊線上,不得已去打吊針。可現在的問題是昨晚她並沒有和自己的隊友在一起。和她一起去參加派對的是她的曲棍球夥伴阿曼達,麥克拉斯基家的派對上準備了好幾大桶菠蘿椰汁雞尾酒,阿曼達一個勁兒地勸誘帕蒂嚐一嚐,否則她就不肯罷休。朗姆酒讓人瘋狂。
麥克拉斯基家的大泳池中的其他女孩都不是運動員。其實單單是在那個地方露麵,帕蒂就已經背叛了她真正的團隊。現在她為此受到了懲罰。伊桑沒有去侵犯那些放縱的女孩,他選擇了帕蒂,因為她不屬於那個地方,她連喝酒都不會。
她向教練允諾會好好想想她的建議。
在體育館看到她媽媽是件令人震驚的事,顯然她媽媽對自己置身此地也有同感。她穿著平日常穿的那雙中跟鞋,像民間故事裏身處可怕叢林的金發姑娘一樣,茫然地左右打量著**在外的金屬體育器械、 髒兮兮的地板和網眼袋裏一堆堆的壘球。帕蒂迎上前,投入媽媽的懷抱。
喬伊斯的個頭要比女兒小很多,帕蒂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座落地大擺鍾,媽媽正費力地抬起並搬動它。她掙脫出來,帶著喬伊斯來到教練那間用玻璃圍起來的小辦公室裏,這樣她們就可以交談了。
“你好,我是簡·內格爾。”教練說。
“對,我們——見過麵。”喬伊斯說。
“哦,你說得沒錯,我們確實見過一次麵。”教練說。
喬伊斯不僅在談吐上下過功夫,她還有著極其得體的姿勢和麵具般討人喜歡的微笑,那微笑幾乎適用於從公到私的所有場合。她從不提高嗓門說話,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不會(生氣時,她的聲音不過是比平時顯得更加緊巴巴、顫巍巍了),因此,就算處於折磨人的爭論當中,她也可以展示她的招牌微笑。
“不對,我們見過不止一麵,”她說,“見過好幾次的。”
“是嗎?”
“我相當確定。”
“我隻記得見過您一次。”教練說。
“我去外麵等你。”帕蒂說著,關上了身後的門。
家長和教練的這次會麵並沒有持續多久。喬伊斯很快踩著噔噔作響的皮鞋走了出來,“我們走。”
走廊上,內格爾教練站在喬伊斯身後,意味深長地看了帕蒂一眼。
這一眼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記我說過的團隊精神。
喬伊斯的車停在停車場的訪客區,是那個四分之一圓中的最後一輛。她把鑰匙插進點火器,但沒有轉。帕蒂問現在要做什麽。
“你爸爸在他的辦公室,”喬伊斯說,“我們直接過去。”
她依舊沒有轉動車鑰匙。
“我對這事感到抱歉。”帕蒂說。
“我就不明白,”她媽媽發作了,“像你這樣一名出色的運動員,伊桑怎麽能……我的意思是,無論哪個男孩,怎麽就能……”
“伊桑,強**的人是伊桑。”
“無論哪個男孩——或者伊桑,”她接著說,“你說絕對是伊桑,就算是,他怎麽能……?”她用手掩住嘴巴,“哦,真希望是其他什麽人,誰都行,波斯特博士和他太太是多好的朋友啊,他們做了多少好事啊。我不怎麽了解伊桑,但是……”
“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那怎麽會發生這樣一件事!”
“我們幹脆回家吧。”
“不行,你必須告訴我。我是你媽媽。”
聽到自己這樣說,喬伊斯有些尷尬。似乎她也意識到這情形有多怪異:她得提醒帕蒂她的媽媽是誰。而帕蒂卻感到高興,她終於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如果喬伊斯是她媽媽,那她怎麽沒來看紐約州聯賽的第一輪比賽?帕蒂可是以三十二分的成績打破了霍勒斯?格裏利高中女生參加聯賽以來的得分紀錄,不知為什麽其他選手的媽媽都騰出時間來看了比賽。
她把自己的手腕伸出來給喬伊斯看。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她說,“我的意思是,部分真相。”
喬伊斯看了一眼那些淤傷,戰栗了,隨後她扭過頭去,像是要尊重帕蒂的。“這太可怕了,”她說,“你說得對,這太過分了。”
“內格爾教練說我應該去急診室,然後報警,並通知伊桑的班主任。”
“是,我知道你的教練想怎麽做。她似乎認為把伊桑閹掉或許才是個合適的懲罰。但我想知道你想怎麽做?”
“我不知道我想怎麽做。”
“如果你現在想報警,”喬伊斯說,“那我們就去警察局。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你隻要告訴我就行。”
“我猜我們應該先告訴爸爸。”
於是她們沿著索米爾公園大道向前駛去。喬伊斯經常開車送帕蒂的弟弟妹妹們去學畫畫、學吉他、練芭蕾、學日語、上辯論班、學戲劇表演、練鋼琴、練擊劍,以及參加模擬法庭,但帕蒂卻很少坐喬伊斯的車。大多數工作日她都搭運動員巴士,很晚才回家。而如果有比賽,就會有隊友的媽媽或者爸爸捎她一程。如果她和朋友們被困在哪裏了,她也知道不要去打攪父母,而是直接撥打韋斯特切斯特出租車呼叫台的號碼,拿出她媽媽總是讓她隨身帶的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除了坐出租車之外,她從來沒想過用那二十塊錢去做其他什麽事,也從沒想過在比賽結束後去哪裏逛逛,而不是直接回家。十點或十一點鍾到家之後,她把晚餐上的錫箔紙剝掉,然後去地下室邊吃邊洗球衣,同時看看日間比賽的回放。她常常就在那裏睡著了。
“提一個假設性的問題,”喬伊斯邊開車邊說,“如果伊桑正式向你道歉,你覺得足夠嗎?”
“他已經道過歉了。”
“為——”
“為他的粗暴。”
“那你怎麽說的?”
“我什麽也沒說。我說我想回家。”
“可他確實為自己的粗暴道歉了。”
“那不是真正的道歉。”
“好的,就聽你的。”
“我隻想讓他知道,我是真實存在的。”
“都聽你的——寶貝。”
喬伊斯說“寶貝”時,就像是用某種她正在學的外語說出的第一個詞。
試探也好,懲罰也罷,帕蒂說:“也許,我想,如果他真的有誠意地道了歉,那也許就可以了。”她仔細觀察著媽媽,(在帕蒂看來)後者正努力克製自己的興奮。
“我認為這幾乎是個完美的解決辦法,”喬伊斯說,“但除非你是真的覺得這麽做就可以了。”
“不可以。”帕蒂說。
“你說什麽?”
“我說這麽做是不夠的。”
“我以為你剛剛說的是這樣就可以了。”
帕蒂再次非常悲傷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喬伊斯說,“難道我理解錯了?”
“他強奸了我,就好像那根本沒什麽大不了。我很可能還不是他強奸的第一個。”
“帕蒂,這點你並不清楚。”
“我想去醫院。”
“看,我們馬上就到爸爸的辦公室了。除非你真的受了傷,否則我們還是先……”
“可我已經知道爸爸會說什麽。我也知道他希望我怎麽做。”
“他隻想做對你最有利的事。有時他可能很難表達自己,但他愛你勝過一切。”
喬伊斯幾乎再沒有哪一句話能讓帕蒂如此熱切地渴望去相信。她全心全意地希望,希望這句話是真的。如果她爸爸不是私底下深愛著她,那麽他逗她,拿她開玩笑的方式豈不是隻能用殘忍來解釋?但帕蒂如今十七歲了,而且她實際上並不笨。她知道一個人可以愛某人勝過一切,但當他忙著幹別的事情時,他就不怎麽愛那個人了。
她爸爸辦公室的內室是從已去世的高級合夥人手上接過來的,裏麵有一股樟腦球的味道。他並沒有更換地毯,也沒有重新做窗簾。究竟樟腦球的味道從何而來還真是個謎。
“這個爛透了的小渾蛋!”聽女兒和太太講完伊桑的罪行,雷的反應是這樣。
“不幸的是,他其實沒那麽小。”喬伊斯幹巴巴地笑著說。
“他就是個壞透了的小流氓,”雷說,“他是顆壞種子!”
“那我們現在要去醫院嗎?”帕蒂問道,“或者去警察局?”
她爸爸讓喬伊斯打電話給斯伯斯坦醫生,問問他有沒有時間看個急診。他是帕蒂以前的兒科醫生,從羅斯福時代就加入了民主黨陣營。
喬伊斯打電話的時候,雷問帕蒂她明不明白什麽是強奸。
她瞪著他。
“我隻是確認一下,”他說,“你知道強奸的法律定義吧。”
“他違反我的意願和我發生了性關係。”
“你確實說過不要嗎?”
“‘不’,‘不要’,‘住手’。我說得明明白白。我使勁抓他,想把他從我身上推開。”
“那麽他真是個卑鄙的渾蛋。”
帕蒂從沒聽過她爸爸這麽說話,她喜歡他這樣,但隻是模模糊糊地,因為這聽上去太不像雷了。
“斯伯斯坦醫生說他五點鍾可以在辦公室見我們,”喬伊斯報告說,“他多喜歡帕蒂啊,我想如果需要的話,他甚至會取消他的晚餐約會。”
“沒錯,”帕蒂說,“我在他那一萬兩千名病人中肯定排第一。”隨後她給爸爸講了後來的事,而她爸爸向她解釋了為什麽內格爾教練是錯誤的,帕蒂又為什麽不能去報警。
“切斯特?波斯特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雷說道,“不過他在縣裏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因為,呃,因為他的地位,像這樣的控訴會引起極大的社會關注。所有人都會知道原告是誰。所有人。現在,波斯特一家會因此遭受什麽不利影響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但確定無疑的是,如果案件曝光,預審、審判以及公眾的關注會讓你比現在更感到被侵犯。
就算伊桑認了罪,就算暫緩量刑,就算發布言論禁止令,都始終會有一份法院記錄。”
喬伊斯說:“但這些都該由帕蒂來決定,而不是——”
“喬伊斯,”雷抬起一隻手打斷了她,“波斯特家請得起這個國家的任何一位律師。一旦控訴曝光,對被告所能造成的最大損害也就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