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錯誤已經鑄成(4)

帕蒂還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名字,但顯然,對方知道她的,因為那張紙上寫滿了帕蒂二字,幾乎有一百遍,用的是四散裂開的卡通體字母,並以鉛筆勾勒輪廓,看上去就好像體育館裏回蕩的呼喊聲,仿佛一群瘋狂的球迷正在齊聲呼喊她的名字。這和現實情況完全不搭邊,因為通常,體育館百分之九十的座位都是空的,更何況帕蒂不過是名一年級新生,每場比賽平均上場時間不超過十分鍾,換句話說,帕蒂可不是個什麽家喻戶曉的名字。整張紙上除去這些用鉛筆描出的呼喊,就是一幅小小的速寫,畫的是一名正在帶球的女運動員。帕蒂看得出這名運動員就是自己,因為她身上佩戴著她的號碼,而且在一張寫滿帕蒂這個名字的紙上,還能是其他什麽人的畫像嗎?正如伊麗莎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那樣(帕蒂很快就了解到這點),這幅速寫的一半技巧精湛,另一半則笨拙而不像樣。運動員急轉身時身體俯向地麵、猛烈傾斜的樣子畫得生動出色,但臉和頭卻像急救手冊裏毫無特色的女人頭像。

看著這張紙,帕蒂預先體驗到了一種下墜感,就是幾個月後,和伊麗莎一起吃了含有大麻的巧克力蛋糕後體驗到的那種感覺。一種大錯特錯、令人恐懼的東西,但她卻難以抗拒。

“謝謝你的畫。”她說。

“他們為什麽不多給你些上場時間呢?”伊麗莎說,“下半場你幾乎一直坐在那裏。”

“一旦我們隊大大領先了……”

“你表現這麽好,他們居然讓你坐冷板凳?我真搞不懂。”伊麗莎顯得非常焦慮,鬈發像狂風中的柳枝一樣翻飛著。

“道恩、凱茜和肖娜上場的時間比較長,”帕蒂說,“她們很好地保住了我們的領先地位。”

“可你比她們強多了!”

“我得去衝澡了。再次謝謝你的畫。”

“今年或許還不行,不過,最晚到明年,每個人都會想要認識你,”

伊麗莎說,“你會引起大家的關注。你應該開始學習如何保護自己。”

她這番話實在太過離譜,帕蒂不得不停下腳步,糾正她:“過多的關注可從來不是困擾女子籃球的問題。”

“那麽男人呢?你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不受他們傷害嗎?”

“什麽意思?”

“我是說,麵對男人的時候,你腦筋清醒嗎?”

“現在除了體育運動之外,我沒時間理會其他事。”

“你似乎還沒意識到你多有魅力,以及這一點有多危險。”

“我隻知道我是個出色的運動員。”

“你還沒有被人占了便宜,這可以說是個奇跡。”

“這個嘛,我不喝酒,這點很有用。”

“你為什麽不喝酒?”伊麗莎立刻追問道。

“因為訓練期間不能喝酒。一口都不能喝。”

“一年到頭你每一天都在訓練嗎?”

“哦,還因為我在高中時有過一次不愉快的醉酒經曆。”

“什麽經曆?有人強奸了你?”

帕蒂的臉發燙,同一時間呈現出五種不同的表情。“哇。”她說。

“是嗎?是這麽回事嗎?”

“我得去衝澡了。”

“你看,這就是我說的情形!”伊麗莎興奮地叫道,“你還完全不認識我呢,我們總共不過交談了兩分鍾,你就已經告訴我你被強奸過。你完全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帕蒂太過吃驚,也太過羞愧,沒能一眼看穿伊麗莎這套邏輯的荒謬之處。

“我能夠保護自己,”她說,“我做得好著呢。”

“好吧,無所謂,”伊麗莎聳聳肩,“那是你的安全,又不是我的。”

燈一排接一排地熄掉了,體育館裏回蕩著開關沉悶而空洞的聲響。

“你打球嗎?”帕蒂問,試圖彌補之前的不友好。伊麗莎低頭看了看自己。她的盆骨處又寬又扁,腳很小,還有些內八字。“我看上去像個能打球的人嗎?”

“我不知道,羽毛球?”

“我討厭體育課,”伊麗莎笑著說,“我討厭所有的體育項目。”

帕蒂也笑了,成功地轉移了話題讓她鬆了口氣,盡管這會兒她有些迷惑。

“我連‘像個女孩那樣把球拋出去’,或者‘像個女孩那樣跑’都做不到,”伊麗莎說,“我拒絕跑或者拋球,就這麽回事。如果球落在我手裏,我就抱著球等著,直到某個人過來把球拿走。大家指望我跑,比如說,要上一壘的時候,我會先在原地站上個一秒鍾,然後或許走著過去吧。”

“老天。”帕蒂說。

“是啊,因為這個我差點沒拿到高中畢業證,”伊麗莎說,“我能畢業全靠我父母認識學校的心理醫生。最後我是因為每天踩單車才拿到了體育學分。”

帕蒂疑惑地點著頭:“可是你喜歡籃球,對嗎?”

“對,我喜歡籃球,”伊麗莎說,“籃球相當吸引人。”

“那麽,你痛恨的並不是體育運動本身,聽上去你真正痛恨的應該是學校的體育課。”

“你說得對,就是這麽回事。”

“好吧,管它呢。”

“是啊,管它呢,咱們倆要交個朋友嗎?”

帕蒂笑了。“如果我說可以,不就正好驗證了你剛才說我對還不怎麽認識的陌生人不加防範的話嗎?”

“聽上去像是在拒絕我了。”

“咱們走著看好嗎?”

“好。這主意聽上去夠小心,我喜歡。”

“看,你看,”帕蒂已經再次笑了起來,“我可沒你想的那麽不小心!”

自述人毫不懷疑,如果當日帕蒂的神智能更清醒些,且能稍稍用心關注一下周遭的世界,那麽她就不會在大學籃球場上表現得那麽出色。體育運動上的成功意味著參與者幾乎總是腦袋空空。想要處於有利地位,由此看出伊麗莎的真實麵目(即她的心理不怎麽正常),那樣隻會搞砸她的比賽。你可不會因為對身邊的每件小事都仔細思量一番而成為進球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八的罰球手。

結果證明,伊麗莎不喜歡帕蒂的其他那些朋友,她甚至就沒試過要和她們交朋友。她籠統地把她們稱為“你的同性戀朋友”或者“那夥女同性戀”,盡管她們當中有一半是異性戀者。帕蒂很快就發覺自己生活在兩個毫無交集的世界當中:一邊是純運動員世界,在這裏,她度過了絕大部分時光,在這裏,她寧願錯過心理學期中考試,也要趕去商店為扭了腳踝或因流感而臥床不起的隊友配備一個愛心包裹;而另一邊則是黑暗狹小的伊麗莎世界,一個她不必費力去做個好人的世界。兩個世界唯一的接觸點是威廉姆斯競技場,當帕蒂在場上成功地轉守為攻,隨後輕鬆上籃或不看人傳球時,如果此時伊麗莎正在場邊觀看,帕蒂會額外收獲一份小小的驕傲和快樂。不過就連這個接觸點也未能持久,因為隨著與帕蒂共度的時間越來越多,伊麗莎也就越來越不記得她曾經多麽為籃球著迷。

帕蒂向來有很多朋友,卻從未有過格外親密的。練球結束後看到伊麗莎等在體育館外,這讓她由衷地感到高興,她知道那將是一個增長見識的夜晚。伊麗莎會帶她去看有字幕的電影,讓她仔細聆聽帕蒂?史密斯的唱片(“真高興,你和我最喜歡的歌手同名。”她說,完全忽略了兩個名字的拚寫並不一致,而且帕蒂證件上的名字其實是帕特裏夏。喬伊斯為女兒取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帕蒂卻覺得難為情說不出口),還將自己收藏的丹妮斯?萊維托芙和弗蘭克?奧哈拉的詩集借給她。當籃球隊以八勝十一負的成績在第一輪比賽中被淘汰出局之後(盡管帕蒂得了十四分,還有無數次的助攻),伊麗莎也教她真真正正地喜歡上了保羅馬森夏布利酒。

伊麗莎如何度過她剩餘的空閑時間,這或多或少是個謎。她的生活中似乎有那麽幾個“男人”(也就是男學生),有時她會提起她聽過的音樂會,但當帕蒂對這些音樂會表示好奇的時候,伊麗莎卻說帕蒂必須先聽完自己為她製作的所有混錄磁帶;而帕蒂不怎麽能消化那些磁帶。她確實喜歡帕蒂·史密斯,這位歌手似乎理解她在被強奸後那個早上在浴室中的感受,但是,比如說,地下絲絨樂隊的歌則讓她感到孤獨。有一次,她向伊麗莎坦承她最喜歡的樂隊是老鷹樂隊,伊麗莎說:“這沒什麽不對的,老鷹樂隊很棒。”但是你在伊麗莎的宿舍裏絕對看不到一張老鷹樂隊的唱片。

伊麗莎的父母是雙子城鼎鼎有名的心理谘詢師,住在富人成堆的威劄塔,她還有個哥哥,是巴德學院三年級的學生,被她說成是個怪人。當帕蒂問“哪方麵怪?”時,伊麗莎回答說:“哪方麵都怪。”伊麗莎在當地換了三所學校才拚拚湊湊地完成了她的高中教育,之後入讀明尼蘇達大學,因為如果她不再上學,父母就拒絕給她錢花。她和帕蒂都是B等生,不過這兩個B的來曆並不一樣:帕蒂是每門功課都拿B,而伊麗莎的英語成績是A+,其他科目則一律是D。除了籃球,伊麗莎為人所知的興趣就隻有詩歌和尋歡作樂。

伊麗莎決心要讓帕蒂試試大麻,但帕蒂極其注意保護她的肺,這也是大麻巧克力蛋糕那件事發生的緣由。她們開著伊麗莎的大眾甲殼蟲,來到她在威劄塔的家,房子裏擺滿了非洲雕像,而她父母都出去參加一個周末會議去了。她們原本打算照著茱莉亞?查爾德的菜譜準備一頓像樣的晚餐,但兩人都喝多了酒,沒能做成,最終用餅幹和乳酪對付了一頓,還做了巧克力蛋糕,吞下了數量必然相當可觀的大麻。

在之後昏昏沉沉的十六個小時裏,帕蒂的部分自我在想著:“我絕不會再碰大麻。”她覺得自己已經徹底破壞了訓練,再也無法回到正常的訓練狀態,那真是一種非常孤獨絕望的感覺。同時她有些害怕伊麗莎——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伊麗莎有種古怪的迷戀,因此,一動不動地坐著、克製自己就變得無比重要起來,免得發現自己是個雙性戀者。

伊麗莎不斷問她感覺如何,她則不斷地回答:“我沒事,謝謝你。”這樣的對話每次都讓她們自己覺得很好笑。聽著“地下絲絨”的歌,帕蒂對這個樂隊的理解深刻了許多,這是一個非常色情的樂隊組合,他們的靡靡之音正好表達出她此刻身處威劄塔、在一堆非洲麵具包圍下的感受,這種契合讓她覺得舒服。清醒些時,她欣慰地意識到即使在最恍惚的時候,她也設法控製住了自己,而伊麗莎也沒有觸摸她:和同性戀沾邊的事永遠都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帕蒂對伊麗莎的父母感到好奇,想留下來見見他們,但伊麗莎堅持認為這是個糟透了的主意。“他們是彼此的終生愛人,”她說,“無論做什麽事,他們都在一起。他們在同一間套房中設有情侶辦公室,共同撰寫所有的論著,還一起在會議上發言。由於必須為病人保密,他們從不在家裏談論工作。他們甚至有一輛雙座自行車。”

“所以?”

“所以他們是一對怪物,你不會喜歡他們的,然後你也不會再喜歡我。”

“我父母也不怎麽樣。”帕蒂說。

“相信我,這和你家的情形不一樣。我知道我在說什麽。”

開著甲殼蟲回城的路上,當明尼蘇達並不溫暖的春日陽光被拋在身後,她們有了第一次類似於吵架的經曆。

“夏天你必須留在這裏,”伊麗莎說,“你不能離開。”

“這可不怎麽現實,”帕蒂說,“我爸爸等著我去他的事務所打工,而且七月份我還要去葛底斯堡。”

“為什麽不能留在這裏,然後直接去葛底斯堡集訓呢?我們可以自己找工作,你還能每天去體育館。”

“我必須回家。”

“但是為什麽?你討厭那個家。”

“如果留在這裏,我會每晚都喝酒的。”

“不,你不會。我們可以定下嚴格的規矩。你想要什麽規矩我們就定什麽規矩。”

“秋天我就回來了。”

“那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住嗎?”

“不行,我已經答應住進凱茜的宿舍了。”

“你可以告訴她計劃變了。”

“我不能那麽做。”

“這太瘋狂了!我幾乎沒機會和你見麵!”

“我見你的時間比見任何人的時間都要多。我喜歡和你見麵。”

“那麽今年夏天你為什麽不肯留在這裏呢?你不相信我嗎?”

“我為什麽會不相信你?”

“我不知道。我隻是搞不懂,為什麽你寧願為你爸打工。他沒有照顧好你,沒能好好地保護你,而我會。他沒有最大限度地為你著想,可我會這樣做。”

的確,一想到回家,帕蒂就覺得情緒低落,但是,為了大麻巧克力蛋糕而懲罰自己似乎也是必須的。她爸爸也一直在試圖調和與她的關係:他寄來手寫的書信(“我們想念網球場上的你”),讓帕蒂開奶奶的舊車,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母親已經不該再開車了。離家一年後,帕蒂開始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對父親太過冷淡。或許她做錯了?所以,那個夏天她回了家,結果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她並沒有做錯什麽。

她每晚看電視到午夜,早上七點起床,出去跑上五英裏,然後一整天都泡在法律資料當中,將裏麵的人名用彩色筆標出來,同時也盼著當天的郵件——通常都會包含一封伊麗莎用打字機打出的長長的來信,告訴帕蒂她有多想念她,還講了很多有關那位“好色的”劇院老板的故事(她在他那家專門放映經典老電影的劇院賣票)。她要求帕蒂馬上回信,帕蒂也盡力這麽做:在她爸爸那間一股子樟腦球味道的辦公室裏,用電動打字機和老式的印有抬頭的信紙回信。

伊麗莎在一封來信中寫道:我認為我們應該為對方立些規矩,以便更好地保護對方、提升自己。帕蒂對此心存疑慮,但仍然在回信中為她的朋友立了三條規定:晚餐前不許抽煙;每天鍛煉身體,發展體育能力;上所有的課,做所有的作業(而不僅僅是英語課和英語作業)。

伊麗莎為她立的三條規定則迥然不同:隻在周六晚上喝酒,且一定要在伊麗莎在場的情況下;隻有在伊麗莎的陪伴下才可以參加有男有女的派對;告訴伊麗莎所有事情。毫無疑問,她本該為三條這樣的規定感到困擾,但當時她的判斷力出了點問題,非但沒有覺得不安,反而為擁有這樣一位親密的朋友而激動。拋開其他不說,擁有伊麗莎這個朋友為帕蒂提供了對付她大妹妹的盔甲和彈藥。

“我說,在明—尼—叟—達過得怎麽樣啊?”一場典型的姐妹對話開始了,“你吃了不少玉米吧?你看到那頭名叫寶貝的藍牛了嗎?你去過布雷納德嗎?”

你或許認為,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運動員,又比妹妹大三歲半(盡管在學校隻比她高兩級),帕蒂應該一早就有法子應對妹妹這些不合身份的愚蠢挑釁。然而,帕蒂心底天生就有一些毫不設防的柔軟部位——妹妹不念姐妹之情的言談舉止每一次都讓她感到震驚。而做妹妹的也確實有創意,總能想出出人意料的新點子,搞得帕蒂啞口無言。

“你為什麽總是用這種古裏古怪的口氣和我說話?”這就是帕蒂目前最拿手的一招防守。

“我不過是問問你在老好明—尼—叟—達過得怎麽樣。”

“你咯咯笑,你故意的。就像母雞在咯咯叫。”

妹妹眼睛一閃一閃地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那可是萬湖之州哦!”

“請你走開。”

“你在那兒交上男朋友了嗎?”

“沒有。”

“女朋友?”

“沒有。不過我確實交了個了不起的好朋友。”

“你是說不斷給你寫信的這位嗎?她是個運動員?”

“不。她是個詩人。”

“哇,”妹妹似乎有點感興趣了,“她叫什麽名字?”

“伊麗莎。”

“伊麗莎?杜利特爾。她可真是給你寫了不少信。你確定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

“她喜歡寫作,明白嗎?她是個十分有趣的作者。”

“有人聽到從更衣室傳來的低語,就是這樣。不敢把愛說出口的真菌。”

“你真惡心,”帕蒂說,“她有三個男朋友,酷著呢。”

“布雷納德,明—尼—叟—達,”這就是妹妹的回答,“你一定要從布雷納德給我寄張藍牛寶貝的明信片。”她用誇張的顫聲唱著“我要在早上結婚”,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