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二○○四(41)

三支車庫樂隊在他們演唱的歌曲中幻想著怎樣去折磨、殺死總統和副總統,歌詞粗俗(我在你們的嘴巴裏拉屎/大渾蛋,感覺真是不錯/哦,小喬治/太陽穴上來一槍就夠了)。拉麗莎已經向實習生們,尤其是向沃爾特再三強調過要有原則地傳遞信息,緊貼和人口過剩有關的事實,盡可能廣泛地吸納民意。但是,沒有理查德之類的明星的加盟,活動主要吸引的是那些成見頗深、對社會不滿的邊緣人,那種會戴上滑雪麵具走上街頭暴力反對世貿組織的人。沃爾特每次上台演講,都會因他在惠特曼的那次爆發及言辭過激的博文而得到喝彩,但是一旦他說起要明智,要用事實說話,人群就會變得安靜,或者開始喊叫他那些更合他們口味、更具煽動性的言論——“地球上的腫瘤!”“去死吧,教皇!”在西雅圖,現場氣氛尤其醜陋,他隻好在一片噓聲中離開了講台。他在中西部和南部較受歡迎,特別是在大學城,不過聽講的人也少得多。等他和拉麗莎來到喬治亞州的雅典城,早晨他都已經不怎麽願意起床了。光是趕路就累垮了他,而當他想到整個國家的憤怒不過是他自己的憤怒被放大後的回響,想到由於他個人對理查德的不滿,“自由空間”失去了原本可能擁有的更為廣泛的粉絲群體,想到他在花喬伊的錢,而如果把這些錢捐給計劃生育組織可能會更加有用,他就不由得心情沉重。拉麗莎承擔了大部分的駕駛任務,為活動貢獻了全部的熱情,要不是為了她,他或許已經放棄行程,幹脆去觀賞鳥類了。

“我知道你很沮喪,”開車離開雅典城的時候,她說,“但是我們肯定正在引起公眾對人口問題的關注。免費周刊在為我們作的活動預評中,一字不差地登出了我們的論點。博客和網上評論也都在談論人口過剩。以前,自七十年代以來,就沒有人公開談論這個問題,然後突然之間,大家又談論起來了。我們的思想突然就出現在世界麵前。新思想總是從社會邊緣起步發展的。不能僅僅因為不總是晴空萬裏,你就泄氣。”

“我在西弗吉尼亞保護了一百平方英裏的土地,”他說,“在哥倫比亞保護的還要更多。那是出色的工作,真正有成效的工作。我為什麽不繼續幹下去呢?”

“因為你知道那是不夠的。唯一能拯救我們的,就是讓人們改變他們的思維方式。”

他看著他的女友,她的雙手堅定地握著方向盤,明亮的眼睛盯著道路,他想他或許會在想要成為她的渴望中爆裂,在對她不介意他就是他的感激中爆裂。“我的問題在於我不夠喜歡人類,”他說,“我真的不怎麽相信他們能夠改變。”

“你其實非常喜歡人類。我從未見過你對任何一個人刻薄。當你和人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忍不住滿臉笑容。”

“在惠特曼我可沒笑。”

“事實上,你在笑。即便那時你也在笑。這就是古怪之處。”

無論如何,一年中最熱的日子裏也沒有多少鳥可供觀賞。一旦它們占好領地,完成**,那麽對小鳥而言,四處拋頭露麵可沒什麽好處。早晨,沃爾特在禁獵區和公園中散步,他知道裏麵仍然充滿生命,但是蔓生的雜草和枝葉繁茂的樹木在夏季的潮熱中一動不動,猶如在他麵前上了鎖的房子,又或者猶如眼中隻有彼此沒有他人的情侶。北半球盡情吸收著太陽能,植物默默地將其轉換成動物的食物,昆蟲吱吱咕咕的叫聲是唯一的聲音副產品。這是來自新熱帶區的候鳥們得到回報的日子,是它們需要牢牢抓住的日子。沃爾特忌妒它們有事可做,他懷疑自己之所以開始感覺抑鬱,是因為這是四十年來第一個他無需工作的夏天。

“自由空間”全國樂隊比賽定在八月份的最後一個周末,而且,不幸地,定在了西弗吉尼亞。該州地理位置較偏,依靠公共交通很難到達,但是等到沃爾特在博客上提議改變比賽地點時,粉絲們已經對西弗吉尼亞之旅興奮不已,急著去批判它的高人口出生率,它被煤炭公司控製了的地產權,它數目眾多的原教旨基督教教徒,以及它對喬治?布什在兩千年大選中險勝的結果應負的責任。拉麗莎已經征得維恩?黑文同意,要在基金名下的原山羊牧場舉辦這個活動,她早就瞅準那塊地方了;黑文被她的大膽提議驚得目瞪口呆,但還是和其他人一樣,無力抗拒她的軟硬兼施,最後隻好答應了她。

疲倦地駛過鐵鏽地帶後,他們的總行駛裏程超過了一萬英裏,汽油消耗量超過了三十桶。八月中旬,他們到達雙子城時,恰好碰上夏季第一股帶有秋意的冷空氣來襲。在橫跨加拿大、緬因州和明尼蘇達州北部的北方森林中,在那一片仍然基本保持完好無損的北方森林中,刺嘴鶯、捕蠅鳥、鴨子、麻雀已經完成了生兒育女的工作,換掉繁殖期的羽毛,披上了更利於偽裝的新羽衣,正在風的寒意和太陽角度的變化中接收再次南飛的信號。通常,父母先起程,留下幼鳥先是練習飛行和覓食,然後更加笨拙地,以更高的死亡率,飛去它們過冬的地方。

秋天離開的鳥中隻有不足一半會在來年春天又飛回來。

沃爾特曾經聽過“生病的切爾西”,一支聖保羅樂隊,為“創傷”作開場表演,並推測它熬不過第二年,不料它仍然健在,而且以足夠多的歌迷投票,成功晉級“自由空間”在西弗吉尼亞的大賽。除去她們,人群中的熟悉麵孔就是沃爾特在巴瑞耶街的老鄰居塞思和梅裏?保爾森了,他們看上去比現場沃爾特之外的所有人都要老上三十歲。塞思非常喜歡拉麗莎,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不理會梅裏說她累了的請求,堅持在比賽結束之後去“品味泰國”吃了一頓過點的晚餐。

這頓飯成了八卦者的節日,塞思向沃爾特打聽喬伊和康妮這樁現在已無人不知的婚姻的內情,打聽帕蒂的狀況,打聽沃爾特和拉麗莎究竟是怎麽好上的,以及沃爾特遭《紐約時報》惡評背後的情況(“老天,你在那篇文章中可真是不好看”),梅裏則在一旁打著哈欠,扮出一臉順從。

回到他們住的汽車旅館,時間已經很晚,沃爾特和拉麗莎進行了一場類似爭吵的對話。他們原本計劃在明尼蘇達州休息幾天,去看看巴瑞耶街,看看無名湖和希賓,看看他們能否找到米奇,但是拉麗莎現在想掉頭直接去西弗吉尼亞。“我們那邊的現場人員當中,有一半都自稱是無政府主義者,”她說,“他們可不會平白無故地說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們需要立刻趕過去,安排後勤。”

“不行,”沃爾特說,“我們之所以把聖保羅定為最後一站,為的就是能在這裏抽幾天時間休息。難道你不想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嗎?”

“我當然想去。遲些去。下個月去。”

“可是我們已經到這裏了。抽兩天時間休息,然後再直接去懷俄明縣,不會有什麽問題的。這樣我們就不必走回頭路了。多走兩千英裏可不怎麽說得通。”

“你為什麽要這樣呢?”她說,“為什麽不先去做重要的事,然後再來懷舊?”

“因為這是我們的計劃。”

“是計劃,又不是合同。”

“好吧,我想我也有點兒擔心米奇。”

“你恨米奇!”

“那也不代表說我希望我哥哥睡在大街上。”

“好的,但是多一個月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說,“我們可以直接回來。”

他搖搖頭。“而且我真的需要去看看那棟房子。有一年多沒有人去過了。”

“沃爾特,不行。這可是我和你,我們兩個人的事,而且是正在發生的事。”

“我們甚至可以把麵包車留在這裏,飛過去,然後再租輛轎車。我們最後隻會晚到一天。仍然有一整個星期去安排後勤工作。請你為了我這麽做好嗎?”

她把他的臉捧在手中,用一種邊境牧羊犬的眼神看著他。“不行,”

她說,“請你為了我這麽做。”

“你先過去,”他說,把臉縮回來,“你飛過去。我過兩天就過去。”

“你為什麽要這樣?因為塞思和梅裏嗎?他們讓你想起了過多的往事?”

“是的。”

“那麽,把它們拋到腦後,跟我走。我們必須待在一起。”

就像藏在較溫暖的湖底的一眼冷冰冰的泉水,瑞典基因根植於他體內的抑鬱情緒開始冒了上來:他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拉麗莎這樣的伴侶;覺得自己天生就不是過自由生活、做出種種反叛壯舉的材料;覺得需要一個更加沉悶、更加持續地令人不滿的生活狀態,以供他與之抗爭,並從中謀得生存。他明白,僅僅因為有這些感覺,他就已經開始在他和拉麗莎之間創造新的不滿。最好還是,他抑鬱地想道,讓她現在就看清他的本來麵目。了解他和兄弟、父親及祖父間的血緣關係。

於是他再次搖頭。“我要按原計劃行動,”他說,“我打算用兩天麵包車,而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去,我們就為你買張機票。”

如果她那時開始哭泣,一切或許會不一樣。但是她固執、勇敢,而且在生他的氣。第二天早晨在開車送她去機場的路上,他不斷地道歉,直到她讓他停止。“沒事了,”她說,“我已經不生氣了。今天早上我就沒再想這事了。我們都在做我們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到那裏後會給你打電話,我很快就會再見到你的。”

周日早晨,沃爾特給卡羅爾?莫納漢打了個電話,然後駛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來到拉姆齊山。布萊克又伐倒了卡羅爾家後院的幾棵樹和幾叢灌木,但巴瑞耶街上的其他一切都沒什麽大的變化。卡羅爾熱情地擁抱了沃爾特,她的胸部緊貼在他身上,感覺不怎麽像是家人間的擁抱。之後的一個小時裏,雙胞胎姐妹在那個做了防止小孩撞傷的改裝的大房間裏尖叫著跑來跑去,布萊克緊張地站起來、離去、回來、又離去,而在此期間兩位親家好好地聊了聊。

“剛一得知他們結婚的消息,我就急著打電話給你,”卡羅爾說,“我真是得坐在自己手上,才沒去撥你的號碼。我無法理解喬伊為什麽不想告訴你們。”

“這個嘛,你知道,他和他媽媽之間有些問題,”沃爾特說,“和我也是。”

“帕蒂怎麽樣了?我聽說你們已經不住在一起了。”

“確實如此。”

“這回我可不會忍氣吞聲了,沃爾特。我打算有話直說,雖然我這個脾氣總是給我帶來麻煩。我覺得你們早就該分開了。我討厭她對待你的那種方式。就好像一切都要圍著她轉。就是這樣——我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