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二○○四(42)

“這個,卡羅爾,你知道,這些事很複雜。而她現在也是康妮的婆婆了。所以我希望你們兩個能想法子處理好你們的關係。”

“哈。我不關心我怎麽樣,我們不需要見麵。我隻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女兒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這點我心知肚明。我覺得康妮是個好女孩,很有潛力。”

“嗯,你始終是你們倆當中的那個好人。你也一直有顆金子般的心。我從未後悔和你做鄰居,沃爾特。”

他選擇不去指出這番話中的不公,選擇不去提醒卡羅爾,帕蒂對她和康妮多年的大方照顧,但是他確實為帕蒂感到非常難過。他知道她多麽努力地想要成為那個好的自我,而他現在卻和眾多隻能看到她不好的一麵的人站在了一起,為此他很傷心。他喉頭的硬塊證實,盡管經曆了這一切,他仍然是多麽愛她。出於禮貌,他跪在地上和雙胞胎稍作交流,他想起她向來多比他更善於和小孩相處,當傑西卡和喬伊像這對雙胞胎這麽大的時候,她是如何忘我地陪伴在他們身邊;如何幸福地沉浸其中。拉麗莎先去西弗吉尼亞,留下他在這兒獨自緬懷往事,他覺得這個安排好極了。

從卡羅爾處脫身並和布萊克道別——布萊克冷淡地說了聲再見,由此可見作為一名自由主義者,沃爾特仍然未能得到諒解——之後,他驅車北上到達大急流城,先停下買了些日用品,然後在將近傍晚時分來到無名湖。鄰居倫德納家門前不幸地豎起了出售的標牌,而他的房子就像挨過之前很多年的風雨一樣,剛剛經曆了二○○四年的風雨侵蝕。備用鑰匙仍然掛在那條粗糙的舊樺木長凳的下麵,而他發現,走進這些他的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於其中背叛了他的房間並沒有那麽地令人難以忍受;眾多其他回憶湧上心頭,鮮活得足以停留。他又耙又掃,一直幹到天黑,為又有真實的工作可做而高興,然後,在上床睡覺前,他給拉麗莎打了電話。

“這裏一團糟,”她說,“幸好我過來了,也幸好你沒來,因為我想你會發怒。簡直就像《要塞風雲》中的情形。提前趕來的粉絲太瘋狂,我們的人幾乎需要保安人員保護。西雅圖的那群渾蛋似乎也直接過來了。我們在井邊開辟了一處小小的露營地,還安置了一座移動廁所,但是已經有差不多三百人包圍了它。到處都是人,他們在他們打水喝的小河邊拉屎,還和當地人搞對立。一路上,道路邊滿是塗鴉。上午我不得不派出我們的實習生去給那些房屋外牆受到汙損的人們道歉,說好我們會為他們重新粉刷。我四處遊說,讓大家冷靜下來,但是每個人都像服用了毒品一樣迷迷糊糊的,在十英畝的土地上躺得到處都是。沒有領導,完全雜亂無章。然後天黑了,下起了雨,我不得不下山進城,找了家汽車旅館住下。”

“我明天就可以飛過去。”沃爾特說。

“不用,你還是開著麵包車過來。我們需要在現場露營。而你現在過來隻會生氣。我能夠在不過於上火的情況下處理這些事,等你過來的時候,事情應該有所好轉了。”

“那麽,在那邊小心開車,好嗎?”

“我會的,”她說,“我愛你,沃爾特。”

“我也愛你。”

他愛的女人愛著他。他明確地知道這一點,但是他所明確知道的也隻有這點,那時如此,永遠如此;而那些關乎生死的事實則始終是未知的。她究竟有沒有,真的,小心駕駛。她有沒有,第二天早晨,在雨後濕滑的通往山羊牧場的縣公路上飛車行駛,有沒有以危險的車速轉過山路上那些看不到來車的急彎。是不是有一輛運煤卡車從當中的一處急彎飛速駛來,做了運煤卡車每周都會在西弗吉尼亞的某地做的事情。不然,是不是某個開著高底盤四輪驅動車的人,也許是個家裏的穀倉被塗上了“自由空間”或“地球上的腫瘤”字樣的人,看到一個黑皮膚的年輕女人開著租來的韓國產小轎車,便插入她的車道或緊跟她的車尾行駛或緊貼著她的車進行超車或甚至是故意把她逼下了沒有路肩的公路。

無論確切地發生了些什麽,在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左右,山羊牧場以南五英裏處,她的車從一段長且極陡的路堤上翻了下去,撞到了一棵山胡桃樹上。警方的報告甚至連確定即時死亡這樣小小的安慰都無法提供。但是她受了重傷,骨盆斷裂,一條股動脈被割斷,當沃爾特於明尼蘇達時間七點半將房屋鑰匙掛回長凳下的釘子上,出發去艾特金找他哥哥之前,她肯定已經死了。

憑借和父親多年相處的經驗,沃爾特知道,和酒鬼交流的最好時間是早晨。關於米奇的最後一任前妻斯泰茜,布倫特所能告訴他的全部信息是她在艾特金縣府所在地的一家銀行工作,於是他急匆匆地從艾特金的一家銀行跑到另一家銀行,直到在第三家找到了她。她的美是高大健壯的鄉村女人的那種美,看上去有三十五歲,說起話來卻像個十多歲的孩子。雖然從未見過沃爾特,她似乎覺得他應該為米奇拋棄孩子的行為負重大責任。“你可以試試去他朋友波的農場看看,”她生氣地聳聳肩說,“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波讓他住在他的車庫裏,但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艾特金多沼澤地,為冰川侵蝕而成,沒有礦產,是明尼蘇達州最窮的縣,也因此有很多的鳥,但是當沃爾特驅車行駛在筆直的縣五號公路上、尋找波的農場時,他沒有停車去尋找它們。波的農場上有一大片油菜地,瘋長的油菜籽殘株零零落落,還有一片小一些的玉米地,野草叢生。波正跪在房子附近的車道上,修理一輛飾有粉色塑料飄帶的給小姑娘騎的自行車的停放架,一群年齡不一的小孩子從房子敞開的前門進進出出。他的臉頰有著那種常喝杜鬆子酒的人臉上的顏色,不過他還年輕,擁有拳擊手一般的肌肉。“那麽你就是那個住在大城市的弟弟。”他說,疑惑地眯眼打量著沃爾特的麵包車。

“是我,”沃爾特說,“我聽說米奇和你住在一起?”

“是,他住一陣子,離開一陣子。你現在或許能在彼得湖找到他,縣露營地那裏。你是專門為什麽事來找他的嗎?”

“不,我隻是湊巧路過。”

“哦,自從斯泰茜把他趕出家門,他過得很慘。我試著幫他一點點。”

“她趕他走的?”

“哦,好吧,你知道。每個故事都有兩麵,對吧?”

彼得湖在掉頭回大急流城的方向,差不多一小時車程。露營地看上去有點像個舊車堆積場,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缺乏魅力。

沃爾特看見一個腹部臃腫的老頭正蹲在一頂濺滿泥漿的紅色帳篷旁,對著一張報紙刮魚鱗。直到從他身邊經過,他才從他和父親的相似中意識到這個人就是米奇。為了能有一點點樹蔭,他緊靠著一棵白楊樹停好麵包車,問著自己到底跑來這裏幹什麽。他不準備把無名湖邊的小房給米奇住;他想他和拉麗莎或許會在那裏住上一兩季,為他們的將來作計劃。但是他想讓自己變得更像拉麗莎,更加勇敢和有人情味,所以,雖然他明白,不去打擾米奇事實上或許是更友好的做法,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朝那頂紅色帳篷走去。

“米奇。”他說。

米奇正在給一條八英寸長的太陽魚刮鱗,沒有抬頭。“哦。”

“我是沃爾特,你的弟弟。”

然後他抬起了頭,臉上條件反射式的嘲笑變成了真正的微笑。他已經失去了他英俊的五官,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它們縮小成了陽光灼傷後的腫脹沙漠中的小小綠洲。“老天爺,”他說,“小沃爾特!你來這裏幹什麽?”

“隻是順路來看看你。”

米奇在他髒汙的工裝短褲上擦了擦雙手,然後向沃爾特伸出其中一隻。那是隻鬆軟的手,沃爾特緊緊地握住了它。

“哦,是的,真好,”米奇含糊地說,“我正打算喝罐啤酒,你要嗎?還是你仍然滴酒不沾?”

“我喝一罐。”沃爾特說。他意識到,如果給米奇帶幾組六罐裝過來,像拉麗莎會做的那樣,或許會顯得友善,但隨後他又想,讓米奇可以大方待客也是友善的。他不知道這兩種做法中哪個更友善。米奇走過他亂糟糟的露營地,來到一個巨大的冷藏箱前,然後帶回兩罐帕布斯特藍帶啤酒。

“哦,”他說,“我看到那輛麵包車經過,還以為有個嬉皮士要搬進來了。你現在是個嬉皮士嗎?”

“不完全是。”

米奇停下了清理魚的工作,蒼蠅和小黃蜂在魚的內髒上大飽口福,而他們在一對曾經屬於他們的父親、用木頭和黴點斑斑的帆布做成的年代久遠的折凳上坐了下來。沃爾特在四周還認出了其他同樣年代久遠的熟悉物件。米奇和他們的父親一樣健談,當他向沃爾特絮絮叨叨地講述他目前的生活方式,抱怨著一係列導致這種生存狀況的那些沒有好結果的罷工、脊背受傷、幾次車禍及無法調和的婚姻矛盾時,沃爾特發現他是個和他們的父親完全不一樣的酒鬼。酒精或者時光的流逝似乎驅走了他和沃爾特不和的所有記憶。他沒有展現出一絲責任感,但也因此既不抱戒心,也沒有恨意。那是晴朗的一天,他隻是在做他的事情。他不斷地喝著,但並不著急;下午的時間還很長。

“那麽你的錢從哪裏來呢?”沃爾特說,“你工作嗎?”

米奇顫顫巍巍地側過身去,打開一個漁具盒,裏麵有一小疊紙幣和大概五十美金的硬幣。“這是我的銀行,”他說,“我有足夠的錢度過暖和的季節。去年冬天我在艾特金有份守夜人的工作。”

“這些錢用完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我會找到活的。我把自己照顧得相當不錯。”

“你擔心你的孩子們嗎?”

“是的,擔心,有時候。但是他們有知道怎麽照顧他們的好媽媽。這事我幫不上忙。我終於看清楚這點了。我隻會照顧我自己。”

“你是個自由的人。”

“這倒是真的。”

他們不說話了。一陣微風吹過,在彼得湖的湖麵投下百萬顆鑽石。

湖的另一頭,幾個漁夫在他們各自的鋁劃艇上懶散地打發著時光。近一些的地方有隻渡鴉在嘎嘎叫,還有個露營的人在劈柴。沃爾特在戶外度過了整個夏天,其間很多地方比這裏更偏遠、更混亂,但是從來沒有一處會讓他覺得像此刻這樣遠離構成他人生的一切。他的孩子們、他的工作、他的理想、他愛的女人們。他知道哥哥對他的人生不感興趣——他已經過了對任何事感興趣的階段——而他也無意講述它。無意將其施加於他。然而,就在他想著他的人生是多麽幸運和幸福的那一刻,他的電話響了,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西弗吉尼亞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