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二○○四(40)

到第二天早晨,又來了一百多封郵件,此外來自四個城市——西雅圖、米蘇拉、水牛城和底特律——的四支車庫樂隊自薦在當地為“自由空間”組織活動。

正如拉麗莎很快想明白的那樣,當地電視台錄下的沃爾特咆哮會場及之後暴亂的片段在互聯網上被病毒式地傳播開了。最近,在網上傳播視頻開始變得可行,惠特曼的那段錄像(地球上的腫瘤.wmv)出現在眾多激進博客的邊欄裏,出現在那些九一一陰謀論販賣者、樹木保護者、《搏擊俱樂部》的狂熱影迷以及善待動物協會的信徒們的網站上,之後,他們當中有人在蔚藍山基金的網頁上挖出了“自由空間”項目的鏈接。一夜之間,盡管失去了資金和音樂明星,“自由空間”卻得到了一個真正的粉絲團和一名英雄——沃爾特。

沃爾特已經很久沒怎麽傻笑過了,但是現在他不停地傻笑,然後又因為肋骨疼痛而連聲呻吟。一天下午,他外出弄回一輛白色的伊克諾萊恩舊麵包車和一罐綠色噴漆,並在車側麵和車尾草草寫上了自由空間幾個字。他想繼續開展活動,用他自己的錢,即搬離大樓後即將到手的房款,去支付整個夏季活動的花銷:印刷宣傳冊,給實習生發一點點工資,為參賽樂隊提供一些獎金——但是拉麗莎預見到潛在的、和離婚有關的法律問題,不許他這樣做。因此喬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得知他爸爸的暑期計劃之後,給“自由空間”寫了一張十萬美金的支票。

“這太荒唐了,喬伊,”沃爾特說,“我不能接受。”

“你當然可以,”喬伊說,“剩下的錢我會捐給退役軍人,但是我和康妮認為你做的事情也很有趣。在我小的時候,你曾照顧我,不是嗎?”

“是的,因為你是我的孩子。這是父母應該做的,我們並不指望得到回報。而你似乎永遠也不能很好地理解這個概念。”

“但是我可以這樣做難道不滑稽嗎?難道這不是個相當好笑的笑話嗎?這不過是壟斷企業的錢,對我沒有意義。”

“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積蓄,如果我願意的話。”

“嗯,你可以留著你的積蓄等老了再用,”喬伊說,“這並不是說等我真正開始掙錢了,我會把所有的錢都捐給慈善事業。這是特殊情況。”

沃爾特為喬伊感到如此驕傲,如此感激他不必再和兒子作戰,因而也如此情願地讓他占了上風,讓自己接受了那張支票。他所犯的唯一一個真正的錯誤是向傑西卡提起了這件事。在他住院期間,女兒終於和他通電話了,但是她的語氣清楚地表明,她還不準備和拉麗莎成為朋友。她對他在惠特曼說的那些話也頗有意見。

“‘地球上的腫瘤’恰恰是那種我們一致認為缺乏建設性的說法,就算拋開這點不提,”她說,“我認為你也選錯攻擊對象了。當你把環保問題和沒有受過教育、試圖改善他們的生活的人對立起來,你其實是在傳遞一個毫無裨益的信息。我是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人,但你必須試著隱藏這種情緒,而不是大聲地把它說出來。”後來的一次通話中,她不耐煩地提起了弟弟的共和主義觀念,而沃爾特堅持說,自從和康妮結了婚,喬伊變得不一樣了。事實上,他說,喬伊現在是“自由空間”的主要讚助人。

“他哪來的錢?”傑西卡立刻問道。

“這個嘛,也沒多少錢,”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沃爾特開始打圓場,“我們是個很小的組織,你知道的,所以一切都是相對而言。說他給我們捐助隻是一種象征性的說法,重要的是這證明他改變了。”

“哦。”

“我是說,那和你的貢獻當然沒得比。你的貢獻是巨大的。那個周末你和我們一起工作,幫我們建立概念。那非常了不起。”

“那現在呢?”她說,“你打算留長頭發,裹上頭巾嗎?開著你的麵包車到處跑?開始玩中年人那一套?我們期待的就是這一切嗎?因為我會是那個小而堅定的聲音,說我喜歡你過去的樣子。”

“我保證不留長發,不裹頭巾。我不會讓你難堪。”

“我擔心馬兒也許已經跑出那個馬棚嘍。”

或許這注定會發生:她聽上去越來越像帕蒂。而要不是在每一天的每一分鍾裏,他如此享受著一個渴望得到他的一切的女人的愛,那麽女兒的憤怒或許會讓他更加難過。當下的幸福讓他回想起他與帕蒂共同生活的頭幾年,那段他們一起撫養孩子、翻新房屋的時光,但是現在的他更加有存在感,更切實也更細致地感受著他的幸福,而拉麗莎也不同於帕蒂始終,在某種層麵上,呈現給他的那個憂慮重重、固執無比、謎一般的陌生人形象。和拉麗莎在一起,所見即是所得。他的傷才剛剛痊愈,他們的床上時光就成為他不知不覺中總是在惦念的事情。

當搬家工將伯格倫德一家人在大樓中留下的所有痕跡抹去之後,他和拉麗莎開著麵包車朝佛羅裏達進發,計劃趕在天氣變得過熱之前,向西橫掃美國的南部腹地。他一心想讓拉麗莎看看麻鳽,然後在佛羅裏達的螺旋沼澤,他們看到了他們的第一隻麻鳽,旁邊是一個背陰的池塘和一條被退休人士和遊人壓得咯吱響的木板路,不過,這是一隻不像麻鳽的麻鳽,它站在人們的視線下,遊客的照相機在它那與周遭環境毫不相關的偽裝羽毛上閃成一片。沃爾特堅持要駛過大塞普裏斯沼澤滿是泥土的堤岸,去尋找一隻真正的麻鳽,一隻羞怯的麻鳽。他長篇大論地向拉麗莎抱怨著那些為了消遣而駕駛全地形車的人,那些和科伊爾?馬西斯、米奇?伯格倫德同類的人對生態環境造成的破壞。

但不知為什麽,雖然生態破壞嚴重,灌木叢和水色發黑的池塘中仍然有很多鳥,還有數不清的鱷魚。沃爾特終於在一片亂扔著獵槍子彈殼和被太陽漂白了的百威啤酒包裝的濕地上找到了一隻麻鳽。拉麗莎在飛揚的塵土中刹住麵包車,用她的雙筒望遠鏡觀賞著那隻麻鳽,直到一輛載有三輛全地形車的平板卡車呼嘯而過。

她從未露營過,但是她對此興奮不已,穿著透氣性良好的狩獵裝的她在沃爾特眼中性感無比。她對日曬完全免疫,也不像沃爾特那樣招蚊子,這些對露營生活都很有幫助。他試著教她做一些基本的飯菜,但她更喜歡搭帳篷、計劃行程這類工作。他每天日出前起身,泡好濃咖啡,灌入他們的六杯裝水壺,然後端著一杯給她的豆奶拿鐵回到帳篷。接著,在露水和金色的晨光中,他們外出散步。她不像他那樣喜愛野生動物,卻善於在濃密的樹葉中尋找小鳥,她研究野外生活指南,當發現他指錯了路並加以糾正時,她會高興而得意地大叫。晚些時候,當鳥兒們平靜下來,他們會繼續向西行駛幾個小時,同時搜尋有不加密無線網的酒店停車場,這樣她就可以和有希望被錄用的實習生通過電郵協調進展,而他則可以在她為他開的博客上撰寫文章。然後,便是另一處國家公園,另一頓露營晚餐,另一輪帳篷裏的親熱。

“你過夠這樣的生活了嗎?”一天晚上,在得克薩斯西南部長滿豆

科灌木的鄉村,一處格外美麗、空曠的露營地,他問道,“我們可以去汽車旅館住一個星期,在泳池遊泳,做我們的工作。”

“不用,我喜歡看到你這麽享受尋找動物,”她說,“在你那麽的不開心了那麽長時間之後,我喜歡看到你高興。我喜歡和你一起在路上。”

“可是你或許已經厭煩了?”

“還沒有,”她說,“雖然我覺得我沒有真正地了解自然——沒能像你那樣。在我看來,自然似乎是一個如此暴力的地方。那隻吃掉麻雀幼鳥的烏鴉,那些捕蠅鳥,那隻吃掉那些蛋的浣熊,以及獵殺所有生物的鷹。人們談論自然的寧靜,可在我看來,它似乎恰好是寧靜的反麵。

是不斷的殺戮。它甚至比人類還要糟糕。”

“我覺得,”沃爾特說,“區別就在於鳥類僅僅是為了飽腹而獵殺。

它們不會憤怒,也不會濫殺。大自然不會神經質。而我認為,這就是它寧靜的原因。生物們活著或是死去,但這個過程不會被憎惡、憂慮和意識形態所控製。而這也會幫我從我自己的神經性憤怒中解脫出來。”

“但你現在看起來都已經不再憤怒了。”

“那是因為我現在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而且我不再那麽委曲求全,也不必和人打交道。但我懷疑我的憤怒會回來的。”

“即使是那樣,就個人而言,我也不會介意,”她說,“我尊重你那些憤怒的理由。它們是我愛你的部分原因。但是,看到你高興,我也非常高興。”

“我不斷地想著你不可能變得更加完美了,”他說,攬住她的雙肩,“然後,你就會說一些更加完美的話。”

事實上,他處境的荒誕性讓他感到苦惱。他終於發泄了他的憤怒,先是對帕蒂,然後在惠特曼,並由此從他的婚姻和蔚藍山基金中脫了身,就這樣,他除掉了憤怒的兩大主因。有一陣子,他在博客中試圖弱化和限定他“地球上的腫瘤”這一“英雄主義”的意義,強調應該被譴責的對象是體係,而不是福斯特窪地的山裏人。但他的大多數粉絲為此強烈地指責他(“有點種,老兄,你之前的演講棒極了”,等等),於是他漸漸覺得,他應該和粉絲們分享一路行駛在西弗吉尼亞的過程中他所考慮過的每一個惡毒想法,每一條他以職業精神之名輕信的堅決反對增長的觀點。自從上大學以來,他就一直在儲備各種一針見血的論據和不容辯駁的數據;現在,他至少可以和年輕人一起分享它們了,而他們也似乎,奇跡般地,的確關心這一切。然而,他的讀者群表現出的古怪憤怒讓人擔憂,並與他當下的平和心態不相一致。至於拉麗莎,她手頭也堆滿了工作,要在幾百名新的實習生申請者中進行篩選,並和那些看起來最有責任感且沒有暴力傾向的申請者通電話;幾乎所有她認為不瘋狂的申請者都是年輕女性。她對反人口過剩運動的專注方式務實而人性,相比之下,沃爾特的專注則抽象而厭世。他是如此地忌妒她,如此地希望自己能夠更像她,而這標誌著他對她的愛正不斷加深。

在到達他們快樂之旅的終點站——加州克恩縣,無數種繁殖中的鳴禽的棲息地——的前一天,他們順道去看望沃爾特的弟弟布倫特,在他駐守的空軍基地附近的莫哈韋城。布倫特一生未婚,心中的政治英雄是約翰?麥凱恩議員,他的情感發展似乎伴隨著入伍空軍而停止了,再沒有人比他更不在意沃爾特和帕蒂的分居或他和拉麗莎的同居了,他不止一次把拉麗莎稱作“麗莎”。不過,他倒是為他們的午餐買了單,而且他有他們的哥哥米奇的消息。“我在想,”他說,“如果媽媽的房子還空著,你或許願意讓米奇去住一陣兒。他沒有電話,沒有住址,我知道他還在酗酒,而且他大概有五年沒給他的孩子們付撫養費了。你知道,他和斯泰茜離婚前又生了一個孩子。”

“加上這一個,他總共有幾個孩子?”沃爾特說,“六個?”

“不,就五個。和布倫達兩個,凱莉一個,斯泰茜兩個。我覺得給錢幫不了他,因為他隻會用在喝酒上。但我想他需要有個住的地方。”

“你很會為他著想,布倫特。”

“我隻是說一聲。我知道你和他的關係。隻是,你知道,如果那個房子反正也沒人住的話。”

對於鳴禽而言,五個孩子不算多,因為鳥類四處受人類迫害和限製,但是對於人就不一樣了,這個數字讓沃爾特更難去為米奇感到難過。

他的思緒背後隱藏著一個不怎麽美好的願望,那就是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都少生孩子,這樣他或許就可以多生,多生一個,和拉麗莎。當然,這個願望是可恥的:他是一個反增長組織的領導人,而從人口統計看,他在小得可悲的年齡上就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如今,他也不再對兒子感到不滿,而且年齡幾乎可以做祖父了。但他仍然無法停止想象讓拉麗莎懷上孩子。這是他們所有的根源,這是他之所以會覺得她的身體妙不可言的深層意義。

“不,不行,不行,親愛的,”在克恩縣的一個露營地,當他在帳篷中提起這個話題時,她笑著說,鼻子對著他的鼻子,“和我在一起,你能得到的就隻是這個。你知道的。我和其他女孩不一樣。我和你一樣都是怪胎,隻是怪的方式不同。我之前已經說清楚了,不是嗎?”

“你說得夠清楚了。我隻是再問問看。”

“好吧,你可以問,不過答案始終都會是一樣的。”

“你知道為什麽嗎?為什麽你和別人不一樣?”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我就是那個不想生小孩的女人。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使命。是我要傳達的信息。”

“我愛你原本的樣子。”

“那麽就讓這成為我在你眼中不夠完美的那部分吧。”

拉麗莎的大學好友莉迪亞?韓在聖克魯斯攻讀文學碩士,他們在這裏度過了整個六月,先是睡在她的地板上,然後在她的後院露營,再然後在紅杉林中露營。拉麗莎用喬伊捐贈的錢給她選出的二十名實習生買好了機票。莉迪亞?韓的導師克裏斯?康納裏,一頭亂發的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問題專家,答應讓實習生們在他家的草坪上鋪開睡袋,使用他家的洗手間,還讓“自由空間”的骨幹們使用學校的會議室,進行了三天的集中培訓和策劃。沃爾特對當中那十八個女孩明顯的迷戀——她們不是滿頭小辮就是露出頭皮,身上有可怕的鑽孔,可怕的文身,或者可怕的鑽孔加可怕的文身,她們共同散發出的生殖氣息如此濃鬱,他幾乎可以聞得到——讓他在對著她們演說不加限製的人口增長的罪惡時,不停地臉紅。他更願意避開她們,和康納裏教授一起去聖克魯斯周邊的自由空間徒步,穿行在褐色的山脈和濕漉漉的紅杉林中,聽康納裏樂觀地預言全球經濟崩潰和工人革命,並觀賞加州海岸那些他不熟悉的鳥類,結識一些年輕的反消費主義者和激進的集體主義者,他們住在公共土地上,過著有原則的髒亂生活。我當初應該去做個大學教授,他想。

七月,當他們放棄了聖克魯斯的安穩,再次上路時,他們才陷入了那個夏天掌控全國的那股憤怒當中。已經將聯邦政府的三大機構全部掌控在手的保守主義者們為何仍會如此憤怒——對可敬的伊拉克戰爭懷疑者,對想結婚的同性戀人,對溫和的阿爾?戈爾和謹慎的希拉裏?克林頓,對瀕危物種和它們的保護者,對在所有工業化國家中處於最低水準的稅收和油價,對老板本身也是保守主義者的主流媒體,對為他們割草、洗碗的墨西哥人——沃爾特覺得這有些神秘。當然,他的父親曾經像他們一樣憤怒,但那是在一個自由主義盛行得多的年代。

保守主義者的憤怒對應地引發了左翼人士的憤怒,而這種憤怒在“自由空間”於洛杉磯和舊金山舉辦的活動中幾乎燒焦了他的眉毛。那些聽他演講的年輕人對從喬治?布什、蒂姆?拉瑟特到托尼?布萊爾、約翰?克裏的所有人的稱呼都是“豬頭”。九一一事件是哈裏伯頓公司密謀策劃的,而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沙特阿拉伯的皇室家族也脫不了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