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四(33)
羅薩移開目光,注視著籬笆外一片沒精打采、充滿嗡嗡聲的次生熱帶林。“不能全賣給你。”
“為什麽?”
“這些卡車,軍隊平時不用。但是如果有戰爭,它們會派上用場。那時我的配件就值錢了。”
喬伊閉上眼,這番話蠢得讓他發抖。“什麽戰爭?你們準備和誰打仗?和玻利維亞嗎?”
“我是說,如果有戰爭,我們需要配件。”
“這些配件已經完全沒用了。我在給你開出一萬五美金的高價。一萬五美金。”
羅薩搖搖頭。“五萬。”
“五萬?絕對不可能。你明白嗎?不可能。”
“三萬。”
“一萬八。一萬八。”
“兩萬五。”
“我考慮一下,”喬伊邊說邊轉身向辦公室的方向走去,“如果你的配件超過三十噸,我可以考慮給你兩萬。兩萬,好嗎?我最多出這個價。”
握過羅薩油膩膩的手後,他坐進之前他讓等在路邊的出租車,有那麽一兩分鍾,他對自己,對他砍價的手段,對他來到巴拉圭商談此事的勇氣感到滿意。他有著出眾、冷靜的生意頭腦,這是他爸爸所不了解的,隻有康妮對此心知肚明。他懷疑他的這些本性都遺傳自他那個為競爭而生的媽媽;運用它們帶給他一種獨特的做兒子的滿足感。
他和羅薩談成的價格比他允許自己希望的價格還要低得多,就算加上請當地的托運人把這些配件裝進集裝箱,然後運往機場的費用,就算再加上包機將集裝箱空運到伊拉克的巨額費用,他也仍然可以獲得暴利。然而,隨著出租車在亞鬆森年代較為久遠的殖民地區穿行,他開始擔心他不能這樣做。不能把這些幾乎一文不值的垃圾運送給正努力打贏一場艱難的非常規戰爭的美隊。盡管這個問題不是他一手造成的——都是肯尼?巴特爾斯幹的好事,是他選擇了廢棄過時、極其便宜的普拉德斯基卡車來履行他的合同——但要麵對這個問題的人卻是他。而這引發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算上啟動費用和羅茲市那批幾乎毫無價值的配件的昂貴運費,他已經把康妮的全部儲蓄和他的第一期銀行貸款的一半花掉了。就算他現在能找到法子退出來,他也將使康妮身無分文,而自己也將債台高築。他緊張地轉動著手指上的婚戒,轉了又轉,想把它放進嘴裏汲取安慰,卻又擔心再次把它吞下去。他試圖說服自己,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在東歐某個被人忽視但能夠防雨的倉庫裏,一定有更多的A10配件,但是他已經花費了很多時間在互聯網上搜索、打電話聯係,所以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該死的肯尼,”他大聲說,想著這會兒可真不是良心發現的好時機,“可惡的罪人。”
回到邁阿密,在等待最後一程中轉航班時,他強迫自己給康妮打去電話。
“你好,寶貝,”她歡快地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怎麽樣?”
他略去了行程的種種細節,直接訴說了他的擔憂。
“聽上去你幹得好極了,”康妮說,“我是說,兩萬美金,這個價格很低,對嗎?”
“可這個價格要比那批貨的價值高出一萬九千美金。”
“不,寶貝,它們的價值是肯尼將會付給你的那個數。”
“那你覺得我難道不應該,比如說,為此感到良心不安嗎?像這樣把完全沒用的垃圾賣給政府?”
她沉默了,考慮著這一點。“我猜,”最後她說,“如果這樣做會讓你很不開心,那麽你或許應該放棄。我隻希望你去做能夠讓你開心的事情。”
“我不會賠掉你的錢,”他說,“我隻知道這個。”
“不,你可以賠掉它,沒關係。你會在其他地方掙到更多錢。我相信你。”
“我不會賠掉它。我希望你回去讀大學。我希望我們一起生活。”
“好吧,那麽,我們就一起生活!如果你準備好了,那麽我也是。我完全準備好了。”
外麵,在佛羅裏達變幻不定的灰色天空下,近在眼前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正在停機坪上四處滑行。喬伊希望他能夠歸屬於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簡單一些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他可以在不犧牲他人利益的情況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收到一條你媽媽的電話留言。”他說。
“我知道,”康妮說,“是我不好,喬伊。我本來沒向她透露任何事,但是她看到了我的戒指,她問我,到了這步我沒法不告訴她。”
“她抱怨說,我應該告訴我的父母。”
“讓她抱怨去吧。等你準備好了,你會告訴他們的。”
喬伊懷著沉悶的心情回到了亞曆山大。不再有詹娜供他期盼或幻想,也不再能去假想巴拉圭之旅或許會有個好結果,在他麵前,除了令人不快的任務之外,不再有任何東西。他吃光了整整一大袋薯片,為了懺悔和在友誼中尋求安慰,他給喬納森打了個電話。“最糟糕的是,”
他說,“我是作為一個已婚男人去那裏旅行的。”
“老兄!”喬納森說,“你娶了康妮?”
“是,我娶了她。八月。”
“這是我所聽說過的最瘋狂的事。”
“我想我最好還是告訴你,因為你很可能會從詹娜那裏聽說。我敢保證,她現在對我不怎麽滿意。”
“她肯定氣瘋了。”
“其實,我知道你覺得她很糟糕,但她不是。她隻是真的迷失了自己,所有人看到的都隻是她的外表。她可遠沒有你這麽幸運。”
喬伊接著向喬納森講述了戒指的故事,以及洗手間那恐怖的一幕:
詹娜在敲門,而他的雙手卻滿是糞便。在他的笑聲和喬納森的笑聲與反胃的呻吟聲中,他得到了他一心尋找的安慰。曾經令人作嘔的五分鍾,過後卻成就了一個永恒的好故事。當他繼續承認說,喬納森對肯尼?巴特爾斯的看法確實是正確的,後者的回答清晰而堅定:“你一定要把那個合同轉手出去。”
“這不太好辦。我得保護康妮的投資。”
“想辦法退出來。就這樣。那裏發生的事情實在惡劣。甚至比你知道的還要惡劣。”
“你還討厭我嗎?”喬伊說。
“我不討厭你。我認為你曾經是個大渾蛋。但討厭你似乎不在我的選擇範圍之內。”
這通電話帶給喬伊的快樂足夠讓他上床睡了十二個小時。第二天早晨,伊拉克正午時分,他打電話給肯尼,要求從他的合同中退出。
“巴拉圭的那些配件怎麽樣?”肯尼問道。
“分量很足。但都是些沒法用的破銅爛鐵。”
“不管它,運過來。我的屁股就要著火了。”
“是你買了那些見鬼的A10,”喬伊說,“找不到配件不是我的錯。”
“你剛剛告訴我有很多配件。而我讓你把它們運過來。這裏有什麽我沒搞懂的嗎?”
“我是說,我覺得你應該找找其他人,把我的合同賣給他。我不想摻和這事了。”
“喬伊,哇,老兄,聽著。你簽了合同。現在不是第一批貨物發出後的第十一個小時,而是他媽的第十三個小時。你現在不能撒手不管。除非你願意吞下你的損失,無論你已經掏了多少錢出來。此時此刻,我甚至沒有現錢將你的合同買回來,因為軍隊還沒有把上批配件的錢付給我,因為你從波蘭發來的貨太少了。試著從我的角度看看問題,行嗎?”
“可巴拉圭的那些配件看上去實在差勁,我想他們甚至不會收貨。”
“讓我來操心這個。我認識LBI在這裏的人。我能讓他們收貨。你隻需要給我運來三十噸貨物,然後你就可以回學校,讀你的詩歌什麽的。”
“我怎麽知道你能做到?”
“那是我的問題,好嗎?你是和我簽的合同,而我正在告訴你,隻要按重量給我發貨,你就能拿到你的錢。”
喬伊不知道哪種情況更加糟糕,是擔心肯尼在對他撒謊,擔心自己不但會損失已經花掉的錢,而且要損失擺在麵前的巨大的下一筆開銷,還是相信肯尼說的是實話,LBI一定會為幾乎一文不值的配件支付八十五萬美金。他別無選擇,隻有越過肯尼,直接和LBI的人對話。
他給LBI位於達拉斯的總部打了一早晨電話,被不斷轉接,直到與相關的副總裁通上話。他盡可能坦白地描述了他的困境:“市麵上找不到這種卡車能用的配件,肯尼?巴特爾斯又不願意買回我手頭的合同,而我不想給你們運去質量差勁的配件。”
“巴特爾斯願意接收你手頭的貨物嗎?”副總問道。
“願意。可是那些都沒法用。”
“你不用擔心。如果巴特爾斯願意收貨,那麽你就沒事了。我建議你立刻發貨。”
“我想你沒有完全聽懂我的意思,”喬伊說,“我是說,你們不會想要那批貨的。”
副總稍微消化了一下他的這句話,然後說道:“我們以後不會再和肯尼?巴特爾斯做生意了。我們對A10的狀況也很不滿意。但是你不需要來擔心這個。你應該擔心的是因為未能履行合同而被起訴。”
“誰起訴我,肯尼嗎?”
“這隻是個假設。而隻要你發來配件,這就永遠不會發生。你隻需要記住,這不是完美世界裏的一場完美戰爭。”
喬伊試著記住這點。試著記住在這個一點兒也不完美的世界裏,所能發生的最壞的事情不過是,不久以後,所有的A10都將動彈不得,需要用更好一些的卡車替換,而因此,伊拉克戰爭的勝利將被無限期推後,美國的納稅人將因為他,因為肯尼?巴特爾斯、阿曼多?達?羅薩以及羅茲市的卑鄙小人們而浪費好幾百萬美金。一如當日他毅然決然地撈起他的糞便,如今,他帶著同樣的決心飛回巴拉圭,雇用托運人,監督他們將三十二噸配件裝入集裝箱,然後,在他不得不等待國際物流用叉車把這些集裝箱裝上一架古董C-130運輸機,將它們從巴拉圭運走的五個晚上,他喝掉了五瓶紅酒;然而,在這坨特殊的糞便中並沒有藏著金戒指。回到華盛頓,他繼續喝酒;等到康妮終於帶著三個行李箱過來和他住在了一起,他還在喝酒,且夜不能寐;當肯尼從基爾庫克打來電話,告訴他貨物已被接收,他的八十五萬美金即將到賬,他輾轉反側了一整個晚上,忍不住又給喬納森打去電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哦,老兄,這可不好。”喬納森說。
“難道我不知道嗎。”
“你最好希望你不會被抓到。關於十一月放出來的那批一百八十億美金的合同,我已經聽到了不少故事。如果國會為此舉行聽證會,我不會感到吃驚。”
“我能不能告訴什麽人呢?我甚至不想要這筆錢,除了我欠康妮和銀行的那部分。”
“你這個想法很高尚。”
“我不能賠掉康妮的錢。你知道,這是我做這件事的唯一理由。不過我在想,你能不能把正在發生的事告訴《郵報》的什麽人?比如說,你從某位匿名者那裏聽到了風聲?”
“如果你不想站出來,那就不能這麽做。而如果你不介意出麵,你知道誰會被抹黑,不是嗎?”
“但是如果我來做那個揭內幕的吹哨人呢?”
“你一吹響哨子,肯尼就會抹黑你。LBI也會抹黑你。他們的預算裏有專門為抹黑吹哨人撥出的款項。你將成為完美的替罪羊。帥氣的大學小夥倒賣生鏽的卡車配件?《郵報》絕不會放過你的。不是說你的想法不值得讚揚。不過,我強烈建議你不要出聲。”
在他們等待那肮髒的八十五萬美金從支付係統中轉過來的同時,康妮在一家短期工中介所找到了工作。而喬伊在看電視、打電遊中惶惶度日。他試圖學習做家務、計劃晚餐並出去買菜,但就是最簡單的去超市的短短行程都讓他精疲力竭。這些年來一直不肯放過他身邊女性的抑鬱症,似乎終於找準了獵物,並牢牢地咬住了他。他應該告訴家人他和康妮結婚了,這是他確認無疑他必須要做的一件事,但他做不到。這件事的必要性像一輛普拉德斯基A10卡車一樣塞滿了這棟小小的公寓,把他堵在角落,讓他呼吸不到足夠的空氣。他醒來時,它在那裏,他睡覺時,它還在那裏。他無法想象把婚事告訴他媽媽,因為她肯定會把這當成一次針對她個人的打擊。而從某種意義上講,事實或許就是如此。但是他同樣也害怕和他爸爸通話,害怕重新揭開那個傷口。於是,每一天,盡管這個秘密讓他窒息,盡管他想象著卡羅爾正在向他所有舊日的鄰居傳播這個消息,當中的一位必然會很快告訴他的父母,他還是一再推遲這個發表聲明的時間。康妮從來都不會為這件事來抱怨他,但這隻會讓問題更加純粹地成為他一個人的問題。
然後,某天晚上,他在CNN新聞報道中看到,美軍在費盧傑城外被伏擊,數輛美軍卡車出了故障,導致車上的司機被叛亂分子殘殺。
雖然在畫麵中並沒有看到A10,他還是變得如此焦慮,要喝醉酒才能入睡。幾小時後他醒了過來,渾身是汗,酒勁兒基本上退了,身旁是他睡得像個嬰兒的妻子——懷抱著那種相信全世界的甜美的安寧——他知道他必須在早晨給他爸爸打個電話。他從來沒有像害怕打這個電話一樣害怕過任何事情。但他看得出,關於究竟是吹響哨子告密並承擔這樣做的後果,還是保持沉默,留下那筆錢,現在沒有其他人可以給他建議,也沒有其他任何人能夠赦免他。康妮的愛過於無條件,他媽媽的愛過於自我,喬納森的愛又不夠分量。他需要向他嚴厲而有原則的父親作出全麵的說明。在他的人生中,他一直在反抗他,而現在,該承認他被打敗了。
華盛頓惡魔沃爾特的父親吉恩,是一個名叫埃納爾?伯格倫德的難纏的瑞典人最小的孩子,後者於二十世紀初移民美國。瑞典農村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強製兵役,路德教牧師幹涉教區居民生活,社會等級製度森嚴,幾乎沒有機會往上爬——但是,依多蘿西給沃爾特講的故事來看,促使埃納爾移民美國的真正原因,還是他和他的母親之間出了問題。
埃納爾是八個孩子中的老大,是他家位於奧斯特蘭南部的農場上的小王子。他媽媽——或許不是第一個對嫁到伯格倫德家族感到不滿的女人——極為寵愛這頭生子,她給他穿最好的衣服,從其他孩子口中省下好吃的給他,不讓他在農場上幹活,以便他能夠把精力都用在學習和打扮自己上。(“他是我所認識的最虛榮的人。”多蘿西說。)母愛的陽光在埃納爾頭上照耀了二十年,但之後,他媽媽意外地生了個老來子,她用從前寵愛埃納爾的方式去寵愛他,為此埃納爾始終沒有原諒她。由於無法忍受自己不再是那個受寵的孩子,二十二歲生日那天,他搭船前往美國。到了這裏後,他再也沒有回過瑞典,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媽媽,他驕傲地聲明,他已經忘掉了母語中的每一個單詞,而隻要有人稍稍撩逗,他就會長篇大論地抨擊“地球上最愚昧、最自以為是、最鼠目寸光的國家”。他成為美國自治實驗中的又一個數據點,而這個實驗從一開始就在統計上出現了偏斜,因為從擁擠的舊世界逃到新大陸來的,不會是那些擁有社交基因的人,而是那些無法和他人融洽相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