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四(34)

作為明尼蘇達州的一名年輕人,埃納爾先是做了伐木工,砍光了最後幾片原始森林,然後成為一名挖掘工,為修建道路貢獻力量。由於在這兩個行業裏都沒能掙到多少錢,他於是被觀念吸引,認為他的勞動正在被東海岸的資本家們剝削。然後有一天,當他在先鋒廣場上聽一名抨擊者演講的時候,他靈光一閃,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新國家出人頭地的途徑,就是去剝削其他人的勞動。他和跟隨他來到美國的幾個弟弟合夥,做起了修路包工頭的生意。為了在冰天雪地的月份中也能有活可忙,他和弟弟們還在密西西比上遊河畔出資創建了一個小鎮,並開了一家雜貨店。他當時的政治觀念或許仍然是激進的,因為他容許信仰的農夫們在他店裏沒完沒了地賒賬,他們當中多半都是芬蘭人,正在努力擺脫東海岸資本家的掌控,自謀生計。雜貨店很快便成了一樁賠錢的生意,而就在埃納爾準備出讓他在其中的股份時,他過去的一位朋友,克裏斯琴森,又在街對過開了一家雜貨店來搶生意。純粹是出於惡意報複(據多蘿西說),埃納爾又堅持經營了五年,挨過了大蕭條時期的最低點,為此攢下一大把得不到兌現的欠條——方圓十英裏以內就沒有哪個農夫不欠債——直到可憐的克裏斯琴森終於被擠兌得破了產。之後,埃納爾移居伯米吉,成為成功的公路承建商,但最終卻以低得離譜的價格把公司賣給了一個油頭滑腦、假裝對有著同情心的合夥人。

對埃納爾而言,美國是一個瑞典無法與之比擬的自由國度,是有著大片開闊空間的地方,在這裏,一個兒子仍然可以想象他自己是特殊的。但是,這種特殊感最受不了的就是其他同樣自覺特殊的人的存在。

埃納爾用他那與生俱來的智慧和艱苦卓絕的勞動成就了一定程度的富裕和獨立,但這兩樣都不是那麽充足,之後,他就成為憤怒和失望的研究樣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退休後,他開始每年給親戚們寄聖誕賀信,在信中大力抨擊美國政府的蠢不可及、美國政治經濟的不公,以及美國宗教的愚昧——比如,在一封尤為刻薄的信中,他比較了伯利恒的未婚的瑪利亞和那個“瑞典婊子”英格麗?褒曼,說褒曼的那個“雜種”

(伊莎貝拉?羅塞裏尼)的出生最近得到了被“共同利益”控製的美國媒體的一致慶祝。盡管本人也是企業家,但埃納爾憎惡大公司。盡管他的事業靠著政府合同支撐,但他也一樣憎惡政府。盡管他喜愛開闊的公路,但公路也使他痛苦和瘋狂。他購買的美國轎車配備有市麵上馬力最強的引擎,這樣,在明尼蘇達無比平直的州際公路上——當中大多數是由他承建的,他就可以開到九十邁或一百邁,咆哮著超過那些擋了他路的蠢貨。晚上,如果迎麵開來的汽車亮著大燈,埃納爾的回應便是打開自己的車燈,而且一路不再熄滅。如果有哪個笨蛋膽敢試著在雙車道的路上超他的車,他會猛踩油門,與之並駕齊驅,然後又減慢車速,不讓那個本來想超車的人退回到原先的車道上去,當這輛車有可能和迎麵而來的卡車相撞時,他會格外感到高興。而如果其他駕駛者擋了他的路,或者不讓他超車,他會追著那輛惹了他的車不放,並試著把它逼下公路,這樣,他就可以從車上跳下來,朝那個駕駛者大嚷大罵。(容易被無邊無際的自由夢俘獲的人,同樣容易被——倘若這個夢未能實現——厭世和憤怒的情緒所控製。)七十八歲那年,埃納爾在二號公路上做了個極其錯誤的駕駛決策,迫使他在迎頭與別車相撞和翻車掉進路旁的深溝之間作出選擇。他的妻子當時坐在乘客座上,與埃納爾不同,她係了安全帶,在大急流城的醫院裏熬了三天,才因為燒傷咽了氣。據警方說,如果她沒有試著去把死去的丈夫從他們著火的埃爾多拉多中拖出來,她原本有生存的機會。“他一輩子都像對待一條狗似的對待她,”沃爾特的父親後來說,“然後,他殺死了她。”

在埃納爾的四個孩子中,沃爾特的父親吉恩是最沒有野心的那個,是留在家鄉的那個,是想要享受生活的那個,是有著千萬個朋友的那個。

這其中部分是由他的天性所致,部分則是為了故意和他的父親對著幹。

吉恩在伯米吉讀高中的時候,曾是學校的曲棍球明星,後來,珍珠港事件發生,他很早就應征入伍,令反戰的埃納爾十分失望。他兩次在太平洋戰區的前線作戰,兩次都既沒有受傷也沒有得到提拔,因而最終以一名陸軍一等兵的身份退伍。之後,他回到伯米吉和朋友們相聚,並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對父親要他充分利用《退伍軍人權利法案》

的嚴厲指令置之不理。如果他沒有讓多蘿西懷上孩子,他還不一定會娶她。但是,一旦他們結了婚,他就開始用他認為他的父親沒能給予他的母親的全部溫柔去愛她。

多蘿西最終還是為他像狗一樣操勞了一生,而他自己的兒子沃爾特也最終為此而痛恨他,這隻能說是家族命運眾多曲折中的一折。至少,吉恩不像他父親那樣,堅持認為自己比妻子重要。相反,他是用他的缺點——尤其是他對酒的嗜好——來奴役她。他最終變得和埃納爾相像的其他方麵,從根本上說,亦都是像這樣在兜了一圈之後。他鬥氣般地成為了平民論者,對自己的毫無特殊之處挑釁似的感到驕傲,因而,他被右翼政治的黑暗麵所吸引。他愛他的妻子,且對她心懷感激,在他的朋友和退伍軍人夥伴中,他以大方和忠誠聞名,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頻繁地爆發出強烈的伯格倫德式的憎惡情緒。

他恨黑人,恨印第安人,恨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恨自以為是的人,而且,尤其恨聯邦政府;他愛他的自由(喝酒的自由,抽煙的自由,和夥伴們長時間躲在為冰下捕魚而建的小棚中的自由),它們是如此的謙卑,而他對它們的愛也因此變得愈發熱切。隻有當多蘿西以小心翼翼的關懷口吻——因為她更多地指責埃納爾,認為該為吉恩的缺點負責的人是他,而不是吉恩自己——勸他少喝一些的時候,他才會對她大發脾氣。

吉恩從埃納爾手上繼承的那份地產雖然因為後者賤賣了他的公司而大大縮水,但也足夠讓他貸款買下公路邊的那家小汽車旅館,他向來認為,如果能夠擁有並且經營它,將會相當“美妙”。當吉恩買下鬆語汽車旅館的時候,旅館的化糞池管道已經破裂,牆麵還有嚴重的黴變問題,而且位置過於貼近一條公路的路肩,路上不斷有拉礦石的卡車經過,必定很快就會被拓寬。旅館後麵是一道峽穀,裏麵堆滿了垃圾,樺樹幼苗正在蓬勃生長,當中一棵從一輛嚴重破損的雜貨店手推車中長了出來,而最終,手推車將會限製並阻礙它的生長。隻要吉恩能稍微耐心一點兒,他就應該知道,當地肯定會出現一家更討人喜歡的汽車旅館。不過,錯誤的生意決策有著它們自身的發展動力。想要作出精明的投資,他隻能成為那種更加有野心的人,而他又不是,所以,他急於把錯誤拋在腦後,急於用盡他手頭的錢,然後開始忘記自己究竟花了多少:真正地忘記,然後真正地去記住一個與他後來告訴多蘿西的數目相近的數。畢竟,人們的不幸中含有某種幸福,如果這種不幸恰如其分。吉恩不必再害怕將來還會遭遇什麽大的失望,因為他已經遭遇過了;他已經清除了這個障礙,已經永遠地讓自己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他把壓得他直不起腰的第二筆貸款用來修建新的化糞池係統,而之後的每個災難,大的也好小的也罷——一棵鬆樹倒在辦公室的屋頂上,住在二十四號房間的現金消費的客人在床罩上收拾鼓眼魚,七月四日國慶節那個周末的大多數時間,標誌客滿的霓虹燈始終亮著,直到多蘿西注意到並關掉它為止——都隻是為了證實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以及他在其中的可憐位置。

吉恩買下“鬆語”之後的頭幾個夏天,經濟上比他寬裕的哥哥姐姐們帶著各自的家人從其他州過來度假,一住就是一兩個星期,付的是專為家人而定的房費,協商過程讓所有人都不高興。沃爾特的堂兄妹們霸占了那個被單寧酸染得變了色的遊泳池,伯父們則幫助吉恩給停車場鋪設密封層,或者用鐵路枕木加固地產上被風雨侵蝕的後坡。

在那道瘧疾橫行的峽穀裏,臨近那輛壞了的雜貨店手推車的殘骸,來自芝加哥、見過世麵的堂兄列夫向沃爾特講述了大城市郊區那些內容豐富、令人震驚的故事;其中最令沃爾特印象深刻和不安的是這樣一則:奧克帕克一名八年級學生成功地和一個女孩**相對,但由於不確定下一步應該發生些什麽,他就往女孩的腿上撒尿。和沃爾特的親兄弟相比,這些來自城市的堂兄妹們倒更和他相像,所以早年的這幾個夏天成了他童年時期最幸福的時光。每一天都伴隨著新的探險和災禍:被大黃蜂蜇傷,打破傷風針,酒瓶火箭失靈,可怕的野葛中毒事件,以及多次臨近溺亡。深夜,當公路上的車輛變得稀少,辦公室附近的那些鬆樹便真的開始颯颯低語。

然而不久,伯格倫德家的另外幾位配偶就都不願意過來了,夏日造訪就此結束。在吉恩看來,這不過進一步證明了他的哥哥姐姐們瞧不起他,認為他的小旅館配不上時髦的、屬於美國特權階層的他們——而辱罵和抗拒這個階層,現在正成為吉恩極大的樂趣。他選中沃爾特作為嘲笑對象,就因為沃爾特喜歡那幾個來自城市的堂兄妹,還時常惦念他們。為了讓沃爾特變得不那麽像他們,吉恩把旅館最肮髒最卑下的維護工作都分配給了他這個喜歡讀書的兒子。沃爾特負責刮油漆,用力擦洗地板上的血跡和精液,並用拉直的衣架從浴缸下水管道裏掏出一團團汙物和正在分解的頭發。如果有位拉肚子的客人把廁所弄得到處都是,而多蘿西又不在附近,沒有搶先清潔,吉恩會把三個兒子都帶進來,讓他們看看那肮髒的場麵,然後,在使得沃爾特的兄弟們又是惡心又是好玩地鬧起來之後,留下沃爾特一人清理廁所。他說:“這對他有好處。”而兄弟們附和著:“是啊,對他有好處!”如果多蘿西

聽到風聲責怪他,吉恩會坐在那裏一邊微笑,一邊格外開心地抽著煙,承受妻子的怒火而不予任何反擊——一如往常地為自己既沒有提高嗓門,也沒有抬手揍她而感到驕傲。“呃,多蘿西,別說了,”他說,“幹活對他有好處。能教育他不要那麽自以為是。”

吉恩原本可以把所有敵意都發泄在他受過大學教育的妻子身上,但是因為害怕變得像埃納爾,他不允許自己那樣做,而現在,他發現他的二兒子是個更容易被接受的攻擊目標,不過,多蘿西看得出,這個孩子足夠堅強,有能力承受這樣的敵意。多蘿西對公正有著長遠的看法。短期而言,或許吉恩如此苛待沃爾特是不公平的,但是長期而言,她的兒子必將會有所作為,而她的丈夫卻將永遠平庸無為。至於沃爾特本人,他任勞任怨地做著他爸爸分派給他的那些惡心工作,拒絕哭泣或者向多蘿西哀訴,以此告訴他的爸爸,即便在由他主導的遊戲中,他也可以打敗他。吉恩總會在深夜撞到家具上,總會在香煙抽光後表現出孩子氣的恐慌,且對於成功人士總會條件反射式地進行詆毀:如果不是一直一門心思地恨著他,沃爾特或許會可憐他。而吉恩最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可憐。

沃爾特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因為吉恩的香煙讓弟弟布倫特身體不適,他在他們同住的那個房間的門上貼了個手工製作的“禁止吸煙”的標牌。沃爾特不會為自己這麽做——他寧願讓吉恩把煙直接噴進他的眼睛,也不會給後者任何抱怨的機會。而對於吉恩,僅僅把標牌撕下來還不夠讓他舒心。相反,他以取笑沃爾特來滿足自己。“如果你弟弟半夜裏想吸口煙呢?你打算強迫他去寒冷的室外嗎?”

“因為吸入過多的煙,晚上他的呼吸聲已經不對勁了。”沃爾特說。

“我還是頭一遭聽說這個。”

“我們住在一起,我聽到了。”

“我隻是在說,你是代表你們兩個貼那個標牌的,對吧,那麽布倫特是怎麽看的呢?他和你住一個房間,不是嗎?”

“他才六歲。”沃爾特說。

“吉恩,我覺得布倫特可能對香煙過敏。”多蘿西說。

“我看是沃爾特對我過敏。”

“我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們的房間裏抽煙,就這樣,”沃爾特說,“你可以在門外抽,但不能在房間裏抽。”

“門裏還是門外,我看不出這其中有什麽區別。”

“這是為我們的房間定的新規矩。”

“那麽你成了這裏定規矩的人了,是嗎?”

“在我們的房間裏,沒錯,我是。”沃爾特說。

在吉恩就要發怒的時候,一種疲憊的表情掠過他的麵容。他搖搖頭,執拗而邪惡地咧嘴笑了笑,他一輩子都是這樣來回應權威意見的。在布倫特的敏感症狀中,他或許已經看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借口:在旅館辦公室旁加建一間“休息室”,他可以在那裏自由自在地抽煙,而他的朋友們也可以過來,付很少的錢和他一起喝酒。多蘿西正確地預見到,這樣一間休息室最終會要了他的命。

沃爾特童年時代的最大解脫,除了上學,就是去他媽媽那邊的親戚家。她的父親是一位小鎮醫生,她的兄弟姐妹、姑母姨媽、叔叔舅舅當中有好幾位大學教授、一對做過雜耍演員的夫妻、一位業餘畫家和兩個圖書管理員,以及好幾個很可能是同性戀的單身漢。多蘿西在雙子城的親戚們邀請沃爾特過去度周末,帶他參觀博物館,聽音樂會,看戲劇演出,讓他眼花繚亂;仍然住在鐵礦帶的那些親戚們則組織亂哄哄的夏日野餐和假日家庭聚會。他們喜歡玩看手勢猜字謎遊戲和一種類似於凱納斯特紙牌的老遊戲;他們有鋼琴,會伴著琴聲歌唱。他們全都如此明白無誤地平和友善,在他們身邊甚至連吉恩也能夠放鬆下來,並把他們的品位和政治觀點當作古怪行徑,一笑了之,對他們在體現男子氣概的消遣項目上表現出的無能也表現出友好的憐憫之情。

他們使吉恩家庭化的一麵顯現了出來,這是沃爾特喜歡但在其他情形下很少有機會見到的一麵,除了聖誕節期間,他們在家中做糖果的時候。

做糖果的任務過於繁雜和重要,因此無法全部丟給多蘿西和沃爾特。製作工程從降臨節的第一個周日開始,到過了十二月的大部分時間才結束。那些仿佛隻有在巫術中才會使用的金屬器具——好幾個大鐵鍋和掛物架,用來粉碎堅果的笨重的鋁製裝置——從壁櫥深處一一露臉。充滿節日氣氛的堆得沙丘般高的白糖和一摞摞錫罐也登台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