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四(31)

“嘿,你知道嗎?如果我不得不為了你的旅行對她撒謊,那麽這就關我的事。我每次和她通話,都已經不得不就我對肯尼的看法對她撒謊了,因為你拿了她的錢,我不想讓她擔心。現在,我還得為了這個再撒謊?”

“那幹脆不要經常和她通話怎麽樣?”

“我們沒有經常通話,渾蛋。過去三個月裏,我和她通過,好像有,三次電話。她當我是朋友,好嗎?而且顯然,你可以一整個星期都不給她打電話。那麽我該怎麽做?她打來的時候不接嗎?她打電話給我是為了問你的情況。這本身就有些古怪,不是嗎?因為她仍然是你的女朋友。”

“我不是為了和你姐姐上床才去阿根廷的。”

“哈,哈,哈。”

“我向上帝發誓,我是作為一個朋友陪她去的。就像你和康妮是朋友一樣。因為你姐姐心情不好,況且這也是朋友該做的事。可是康妮無法理解這點,所以如果她打電話,你可以索性,比如說,不要提這件事,那將是你為所有相關的人所能做的最友善的一件事了。”

“你真是沒一句真話,喬伊。我甚至都不想和你說話了。你身上發生的變化讓我惡心得想吐。如果康妮在你離開期間給我打電話,我不知道我會說什麽。我或許什麽也不會告訴她。可是她給我打電話的唯一原因就是你給她打的不夠多,我受夠了這樣被夾在中間。所以你他媽的想做什麽就去做吧,隻要別再讓我為你圓謊就行。”

向喬納森發誓他不會和詹娜上床之後,喬伊覺得自己已經買好了全保,能夠對抗在阿根廷可能出現的所有意外。如果什麽也沒有發生,那就證明他是高尚的。而如果確實發生了什麽,那麽他就不必因無事發生而感到沮喪和失望。這將回答那個他仍然在疑惑的問題,即,他究竟是個柔軟的人還是個強硬的人,以及未來會為他留住些什麽。他對這個未來充滿好奇。從喬納森發來的短信中的厭惡情緒判斷,無論那是個怎樣的未來,他都沒有興趣參與其中。這條短信確實刺痛了喬伊,可是喬伊,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已經受夠了好友無情的道德批判。

上了飛機,坐在他們寬敞、清靜的座位上,又喝了大大的一杯酒之後,詹娜才屈尊摘掉墨鏡,開始和喬伊交談。喬伊把他最近去波蘭追尋虛無縹緲的普拉德斯基A10配件的事告訴了她,說他發現在互聯網上打廣告聲稱有貨源的供貨商看上去很多,但除去很少一部分外,其他要麽是假信息,要麽是出於羅茲市的同一個供貨商,而且,喬伊和他那個幾乎幫了倒忙的翻譯發現,這家供貨商的存貨也少得令人吃驚,不值得出任何價錢購買。有尾燈、擋泥板、門板、一些電池箱和散熱器護柵,可是幾乎找不到任何引擎和懸架配件,而這些對於維護自一九八五年起就停產了的車是至關重要的。

“互聯網糟透了,不是嗎?”詹娜說。她已經挑著吃光了她自己堅果碗裏的所有杏仁,此刻正在喬伊的碗中挑來揀去。

“確實糟透了,確實糟透了。”他說。

“尼克總說國際電子商務是給輸家玩的。事實上,凡是和電子有關的經濟活動都是這樣,除非那個電子係統是私有的。他說免費信息從定義上看就注定是無效的。比如說,如果一家中國供貨商在互聯網上注冊了,單從這點你就能夠看出,它好不到哪裏去。”

“是的,我知道,我非常了解,”喬伊說,他不想聽到尼克,“可是卡車配件的網上生意應該更像是易趣網之類的。隻是一種連接買家和賣家的有效方式,否則買家可能會找不到賣家。”

“我所知道的就是尼克從來不在網上購物。他甚至連貝寶都信不過。你知道的,他對這些事很在行。”

“是的,所以我才會跑去波蘭。因為你必須親自辦理這些事。”

“沒錯,尼克也是這麽說的。”

她咀嚼杏仁的時候嘴巴微張,這讓他感到厭惡,還有她的手指,盡管很可愛,但當它們有條不紊地在他的堅果碗裏翻來翻去的時候,也讓他感到厭惡。“我以為你不喜歡喝酒。”他說。

“嘿嘿,最近我正在鍛煉酒量。已經取得了很大進步。”

“好吧,無論如何,”他說,“我指望能在巴拉圭撞上點兒好運,否則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花了一大筆錢把在波蘭買到的那些破爛裝船運走,可是我的拍檔肯尼說,我運過去的貨量太少,都不夠換部分貨款。目前它們被扔在基爾庫克城外的一處山羊牧場,很可能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而肯尼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沒有給他送去其他類型的卡車配件,即便因為型號不同、製造商不同,那樣的配件根本沒法用。肯尼的意思是,隻管按重量給他發貨,因為,你能相信嗎,我們是按重量收取貨款的。而我的看法是,這些是有著三十年曆史的舊卡車,況且也不是專為沙塵或者中東的酷暑天氣而設計製造的,它們肯定會出故障,而當你試圖在戰亂中做護航工作時,你可不希望你的卡車出問題。與此同時,我這陣子就隻有大筆支出,沒有收入。”

如果詹娜在認真聽他說話,他或許會不好意思向她承認這點,但她正在拽她的機上電視屏幕,生氣地想要把它從裝載位置拉出來。他殷勤地幫了她一把。

“抱歉,”她說,“你在說……?什麽收不到錢?”

“哦,不,我肯定能收到錢。事實上,今年我掙到的錢可能比尼克還要多。”

“老實說,我懷疑。”

“好吧,可是我會掙到很多錢。”

“尼克和你身處截然不同的薪酬世界。”

這個說法讓喬伊無法忍受。“為什麽我會在這裏?”他說,“你到

底想不想讓我陪你?你不是不理我,就是說尼克的事,我以為你已經和他分手了。”

詹娜聳了聳肩。“我告訴過你我脾氣有些躁了。可是聰明人難道不是一點就通嗎?我對你的生意不是非常感興趣。是你而不是尼克陪在我身邊,就是因為我聽厭了他一天到晚地談論金錢。”

“我還以為你喜歡錢。”

“可那並不代表我喜歡談論它。是你提起這個話題的。”

“很抱歉,我煩到你了!”

“好的,那麽,我接受你的道歉。不過還有個問題,我不明白我為什麽不能提尼克,如果你將一直談論你的女人。”

“我談論她是因為你問起她。”

“我不認為這其中有什麽區別。”

“嗯,她仍然是我的女朋友。”

“沒錯。我想這是個區別。”她突然俯身,把嘴唇貼了過來。先是最最輕微的一觸,然後幾乎就像鮮奶油一般溫軟,再然後是整個嘴唇。

她的唇親上去感覺和他一向看到的一樣美好,一樣豐富生動,一樣珍貴。

他湊過去想加深這個吻,但她撤開了,滿意地笑著說:“快樂的男孩。”

當空乘人員過來為他們點餐時,他要了牛肉。他計劃在整個旅途中都隻吃牛肉,因為這或許多少會讓人便秘;他希望能夠堅持到巴拉圭,然後才不得不開始在洗手間尋找他的婚戒。詹娜邊吃晚餐邊看《加勒比海盜》,於是他戴上耳機,和她一起看,他沒有拉出自己的電視,而是別扭地靠在她旁邊,但是,不再有親吻。等到電影結束,他們在各自的被子下躺好,他發現商務艙座位有個缺點,那就是沒有擁抱或者無意間身體接觸的可能性。

他沒想到他能睡著,可一眨眼就到了早晨,吃過早餐後,他們就到了阿根廷。這裏完全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富有異國情調。除了一切都使用西班牙語,且有更多的人在抽煙,這裏的文化風貌似乎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沒什麽不同。一樣的平板玻璃和地麵磚,一樣的塑料座椅和照明燈具,飛往巴裏洛切的航班和任何美國的中轉航班一樣,從後排座位開始登機,而那架727以及他能夠從窗戶中看到的工廠、農田、道路也都沒有什麽顯著的不同。土地依舊是土地,上麵依舊長著植物。

大多數頭等艙的乘客都講英文,當中的六位——一對英國夫婦以及一位美國媽媽帶著三個孩子——推著他們掛著“優先提取”標牌的行李,和喬伊、詹娜一起來到巴裏洛切機場外一處禁止停車的區域,特裏溫福大牧場的乳白色麵包車正在這裏等著他們。

麵包車司機是一位麵無笑容的年輕男子,厚密的黑色胸毛從他半扣的襯衫裏鑽了出來。在喬伊甚至還沒能搞清楚狀況之前,他衝過來拿走詹娜的行李,放在了車後麵,然後把她安頓在前排乘客座位上。

那對英國夫婦占住了後麵的兩個座位,而喬伊發現自己麵朝車尾,和那位媽媽及她的女兒坐在一起,女孩正在讀一本關於馬的兒童小說。

“我叫菲利克斯,”司機對著多餘的麥克風說道,“歡迎來到尼格羅河省請使用安全帶我們將行駛兩小時路上會有些顛簸我這裏有為需要的人準備的冷飲特裏溫福地處偏遠但是瑟華請原諒路途的顛簸謝謝。”

下午的天氣晴好酷熱,去往特裏溫福的沿途是繁榮的亞高山帶地區,和蒙大拿西部的景致相去不遠,這讓喬伊不由得納悶,他們為什麽要為此長途飛行八千英裏。無論菲利克斯壓低嗓門,用西班牙語不停地和詹娜說了些什麽,都被那個英國男人傑裏米沒完沒了的說話聲淹沒了。他粗聲大氣地說著英國和阿根廷在福克蘭群島開戰時的舊日好時光(“我們的次美好時光”),說著捉捕薩達姆?侯賽因(“哈,我想知道當這位先生走出那個山洞時,身上聞起來是什麽味道”),說著全球變暖是個惡作劇,那些作惡者隻顧不負責任地製造恐慌(“明年他們就要來警告我們小心危險的新冰河時代了”),說著南美的主要銀行家們無能到令人發笑(“當你的通脹率高達百分之一千,我認為你的問題就不僅僅是運氣不好了”),說著南美人民對女子“足球”的不感冒令人讚賞(“讓你們美國人在那般拙劣的模仿中領先吧”),說著阿根廷出產的紅酒出奇的好喝(“它們讓大家見識了南美最好的紅酒”),說著想到即將以牛排作為早、午、晚餐讓他口水直流(“我是個肉食者,肉食者,可怕又可惡的肉食者”)。

為了擺脫傑裏米,喬伊和那個媽媽艾倫聊了起來,她是個漂亮而沒有魅力的女人,穿著時下在某類媽媽當中十分流行的那種有好幾個口袋的彈力工裝褲。“我丈夫是個非常成功的地產開發商,”她說,“我在斯坦福大學接受過建築師培訓,不過現在回家帶孩子了。我們決定在家裏教育孩子,這樣做大有好處,就光說度假,我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時間表來,不過老實跟你直說吧,家務相當繁重。”

她的孩子們,讀小說的女兒和她身後打遊戲的兩個兒子,要麽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要麽就是不介意成為媽媽的繁重負擔。當她聽說喬伊在華盛頓有家小公司的時候,她問他知不知道丹尼爾?詹寧斯。“丹是我們在莫倫戈峽穀的一位朋友,”她說,“他對我們繳納的稅款作了大量研究。他真的回頭查看了相關的國會辯論記錄,你知道他發現了什麽嗎?聯邦所得稅沒有任何法律依據。”

“其實,當你看穿了本質,所有事都沒有法律依據。”喬伊說。

“可是聯邦政府顯然不想讓你知道,它在過去一百年裏征收的稅款理應屬於我們這些公民。丹有個網站,有十名曆史教授在網站上支持他的看法,反正征稅就是沒有法律依據。可主流媒體中沒人願意碰這個話題。這個,難道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難道你不認為,至少應該有一家網站或者一家報紙願意發表相關報道嗎?”

“我猜對於這件事,一定還有其他理解角度。”喬伊說。

“可為什麽我們隻能聽到那一個角度呢?聯邦政府欠我們納稅人三百萬億美金,這難道聽上去不是一條有價值的新聞嗎?這就是丹算出來的數值,包括複利。三百萬億美金。”

“那確實是很多錢,”他禮貌地附和著,“國內每個人可以分到一百萬。”

“完全正確。這太讓人氣憤了,你不覺得嗎?他們欠了我們那麽多錢。”

喬伊本想指出,要讓財政部退還,比如說,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上的錢,那將會是多麽困難,但是在他看來,艾倫不像是那種你可以與之爭論的人,更何況他開始暈車了。他能夠聽到詹娜在流利地說著西班牙語,而僅僅在高中時學過這門語言的他,除了聽到她不斷說著馬匹這樣馬匹那樣,就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了。閉上眼,坐在一輛載滿傻瓜的麵包車裏,他想到他最愛的人(康妮)、最喜歡的人(喬納森)和最尊敬的人(他爸爸),他們都至少對他非常不悅,而如果不是,那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就是覺得他令人作嘔。他無法讓自己擺脫這個想法;這就像是某種良心申報。他用意誌力克製著自己不要嘔吐,因為在嘔吐本可以幫上他大忙之後僅僅過了三十六個小時,現在卻能夠吐得出,這難道不會成為最不堪的諷刺嗎?他原本想象,這條通往無比強硬、通往壞消息的道路,隻是會逐漸地變得越發陡峭,越發艱難,但沿路會有很多補償性質的快樂供他享受,而他將有時間適應當中的每個階段。可是現在,剛剛踏上道路的他,已經覺得自己沒有了消受這個的胃口。

然而,特裏溫福大牧場卻無疑如天堂一般。它坐落在一條清澈的河水邊,周圍環繞著黃色的山脈,山脈向上翻卷出鋸齒狀的紫色山脊線。

一座座花園、圍場之間點綴著多處水麵,還有非常現代化的用石頭建造的賓館和馬廄。喬伊和詹娜的房間鋪有大片涼爽的地磚,雖無必要但感覺舒服,大大的窗戶下麵是奔湧而過的河流。他本來擔心房間裏會有兩張床,可是也許詹娜原打算和她媽媽分享一張超級大床,不然就是她更改了預訂。他伸展四肢躺倒在暗紅色的錦緞床罩上,陷入那一千美元一晚的豪華感受中。可是詹娜已經換好騎馬服和靴子了。“菲利克斯要帶我去看看馬,”她說,“你想一起去嗎?”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最好還是跟著一起去。當他們走近芳香的馬廄時,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句子是屎總歸還是臭的。在黃昏金色的陽光下,菲利克斯和一名馬夫牽著馬籠頭拉出了一匹上等的黑色種馬。

它歡快地蹦跳著,掠向一旁,微微弓背躍起,詹娜徑直朝它走了過去,臉上專注的神情讓他想起康妮,也讓他更加喜歡她。她伸出手撫摸著馬頭部的一側。

“小心。”菲利克斯說。

“沒關係,”詹娜說,專注地看向馬的眼睛,“他已經喜歡上我了。他信任我,我看得出。不是嗎,寶貝?”

“要上馬鞍嗎?”菲利克斯問道,用力拉著馬籠頭。

“請說英語。”喬伊冷冰冰地說。

“他在問我要不要給馬裝上馬鞍。”詹娜解釋說,然後飛快地用西班牙語對菲利克斯說了些什麽,而後者又什麽什麽什麽危險地反駁了她一通;但她是個不容反駁的人。那名馬夫相當粗魯地拉了一下馬籠頭,她抓住馬鬃,菲利克斯用他毛乎乎的手托著她的大腿,幫她坐上了沒裝馬鞍的馬背。馬伸腿向一旁騰躍,使勁拉動著馬籠頭,而詹娜已經向前俯下身去,胸部貼在馬鬃裏,臉靠近馬的耳朵,不斷低聲安撫著“沒事的”。喬伊完全折服了。馬平靜下來後,她拉著韁繩,策馬慢跑到圍場的另一頭,在那裏和馬進行著奧妙的馬術交流,控製它站立、後退、低頭或者抬頭。馬夫向菲利克斯評論著這個美女,說她健壯、馬術高超之類的。

“順便說一句,我叫喬伊。”喬伊說。

“你好,”菲利克斯說道,眼睛看著詹娜,“你也想要匹馬嗎?”

“現在不用。可是幫我個忙,說英語好嗎?”

“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