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二○○四(30)

他們甚至沒有接吻就跑去領了行李,來到外麵的出租車站,那裏奇跡般地沒有人在等車。在出租車的後座,她脫掉汗濕的棉上衣,爬到他的身上,嗚咽起來,那是類似於或者癲癇發作時的那種嗚咽。在他懷裏的她的身體似乎是全新的,全新。其中有些變化是真實的——她身體的棱角柔和了,女人味增加了——但多數變化隻是存在於他的腦海。他覺得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對她這次不忠的感激。此刻,他的感情是如此強烈,似乎隻有向她求婚才能使之緩和。甚至,他或許會在那時那地就開口求婚,如果他沒有注意到她左前臂內側那些奇怪的傷痕的話。柔軟的皮膚上有一串平行的直線割痕,每條約兩英寸長,最靠近肘部的那條最淺,已經愈合,而越是靠近手腕的就越是新鮮、紅腫。

“是的,”她說,臉上濕漉漉的,困惑地看著那些傷痕,“是我自己割破的。不過沒什麽”

他問發生了什麽事,雖然他早已知曉了答案。她吻吻他的前額,吻吻他的麵頰,吻吻他的嘴唇,然後嚴肅地盯著他的眼睛。“別害怕,寶貝。這隻是我為懲罰自己而一定要做的事。”

“老天。”

“喬伊,聽著。聽我說。我很小心,我在刀片上塗了酒精。我隻是一定要為每個接不到你電話的夜晚劃上一道。第三晚,我劃了三道。之後的每晚我都隻劃一道。一接到你的電話,我就停止了。”

“如果我沒有打電話呢?你準備怎麽樣?劃破你的手腕嗎?”

“不會,我不想自殺。我這樣做,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去想那種事。我隻是需要一點點疼痛。你能理解嗎?”

“你確定你沒有自殺傾向?”

“我永遠不會那樣對你。永遠不會。”

他用指尖滑過那些傷痕。然後他抬起她沒有受傷的手腕,把它壓在自己的眼睛上。她為他割傷自己,他感到高興;他情不自禁。她行動的方式是神秘的,但他看得懂。在他腦海的某處,博諾在唱歌,他說沒事的,沒事的。

“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麽嗎?”康妮說,“我是在第十五道之後停止的,這剛好是我不忠於你的次數。而你恰好在那天晚上打了電話。

這就像是某種征兆。還有這個。”她從牛仔褲的後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的銀行本票,它有著她屁股的形狀,沁滿了她屁股上的汗水,“我的基金賬戶裏有五萬一千美元。幾乎正好是你說你需要的數目。這是另一個征兆,你不覺得嗎?”

他打開支票,上麵寫著付給喬伊?伯格倫德總額伍萬美圓。他通常並不迷信,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征兆令人印象深刻。它們仿佛在告訴精神錯亂的人:“殺掉總統,現在。”或者告訴抑鬱的人:“從窗口跳下去,現在。”而對於他們,那急迫而不理性的命令似乎是:“結為人生伴侶,現在。”

從市中心出來的車流靜止不動,而進入市中心的車流卻一路暢通,他們的出租車向前疾駛,這似乎也是一個征兆。他們不用排長隊等出租車是征兆。明天是他的生日也是征兆。他記不起一小時前,當他向機場進發時,他處於怎樣的狀態。他的腦中隻有他和康妮的此時此刻,然而在此之前,這種事——他們穿過宇宙的縫隙,跌入二人世界——通常隻發生在夜晚,在臥室或其他的私密空間裏,而現在它卻發生在明亮的日光下,在滿城熱霾之中。他把她抱進懷裏,那張銀行本票貼著她汗濕的胸骨,位於她上身兩條濕漉漉的帶子之間。她的一隻手被擠得平貼在他的胸口,就像那裏會出奶水一樣。她腋下那股成熟女人的味道讓他迷醉,他希望那味道再濃烈一些,他覺得他無比強烈地希望,她腋下的味道更加難聞一些。

“謝謝你和別人上床。”他小聲說。

“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

“我知道。”

“我是說,從某個角度看,這樣做非常容易。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簡直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對嗎?”

“我完全明白。”

“你也覺得困難嗎?無論你去年做了些什麽?”

“事實上,不難。”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知道做你會是個什麽樣的感覺,喬伊。你信嗎?”

“信。”

“那麽一切都會順利的。”

接下來的十天當中,一切確實都很順利。當然,過後喬伊能夠看明白,長期禁欲後的最初那些滲透了荷爾蒙的日子,絕不是作出人生重大決定的理想時刻。他能夠看明白,不應該試圖用類似求婚這麽重大的事情來平衡五萬美金這份厚禮那令人無法承受的重量,而是應該寫一份列明歸還本息時間表的借據。他能夠看明白,如果他和她分開哪怕一個小時,獨自去散散步,或者和喬納森聊一會兒,他或許就可以找回部分的清醒和距離。他能夠看明白,之後作出的決定比之前作出的決定要現實得多。然而,在那時那刻,沒有之後,隻有之前,之前的之前,之前的之前的之前。他們對彼此的渴望在那些日日夜夜裏不斷循環,猶如阿比蓋爾臥室窗戶上辛勤工作的空調。他們快樂的新維度、共同進行商業風投的決定以及康妮的疾病與不忠所帶來的沉甸甸的成人感,這一切使得他們之前所有的快樂都顯得平淡無奇,顯得孩子氣。他們的快樂是如此異乎尋常,他們對它的需求又是如此沒有邊際,以至第三天早晨,當這快樂隻不過退潮了一個小時,喬伊便伸手去摁最近的那個按鈕,想要得到更多。他說:“我們應該結婚。”

“我正在想同一件事,”康妮說,“你想現在就去嗎?”

“你是說好比今天?”

“對。”

“我想結婚是有等候期的。好像還要驗血?”

“哦,那咱們去驗吧。你想去嗎?”

他的心髒正在把血液輸送進他的**。“想!”

不過首先,他們必須為即將去驗血的激動心情而**,然後又必須為發現原來他們不需要驗血的激動心情而**。然後他們像一對喝多了的情侶一樣,漫步走向第六大道,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就像兩個正在作案的殺人犯一樣,康妮沒有戴胸罩,讓人想入非非,吸引著男性的目光,而喬伊則處於睾丸激素控製下那種不管不顧的狀態當中,若是有人挑戰他,他會僅僅為了揮拳的快感而揮拳。他在邁出他需要邁出的一步,這是自從他的父母第一次對他說不之後,他就一直想要邁出的一步。在喇叭聲不斷的出租車車流和肮髒的人行道構成的灼熱的混亂中,他和康妮一起走過五十個街區,從住宅區到商業區,感覺這和他之前度過的整個人生一樣長。

來到第四十七街,他們走進碰到的第一家看上去沒什麽人光顧的珠寶店,要買兩枚他們可以當場拿走的金戒指。店主有著全套的猶太哈西德教派行頭——圓頂小帽,額發,經文匣,黑色小背心,經書。

他先看看喬伊,他的白色T恤衫上有芥末醬的痕跡,那是他在路上吞下熱狗時濺上去的;然後他又看看康妮,她的臉因炎熱的天氣和喬伊的臉的不斷摩擦而赤如火焰。“你們倆要結婚?”

他們都點點頭,但誰也不敢大聲說出是的。

“那麽恭喜了,”店主說,打開抽屜,“我這裏有各種尺寸的戒指供你們挑選。”

喬伊原本渾然無縫的瘋狂心情裂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一陣來自遠方、因詹娜而起的悔意透過這個缺口刺痛了他。此刻他不是把詹娜看作一個他想要的女人(這種渴望會在不久後,當他重又獨自一人、冷靜清醒時才再度出現),而是一個他將永遠沒有機會擁有的猶太妻子:

對於她,他是個猶太人這一事實或許真的很重要。很久以前,他就放棄了在意自己猶太人身份的意圖,然而,看到店主那些用舊了的猶太教飾物、他那少數派宗教的法衣,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和一個非猶太人結婚使得猶太人對他失望了。雖然詹娜的道德觀念從很多方麵看都很可疑,但她仍然是猶太人,仍然有死在難民營裏的祖輩,而這一點使她變得人性,鈍化了她那非人的美,並讓他為令她失望而感到抱歉。有趣的是,他隻是對詹娜有這樣的感覺,對喬納森卻沒有,後者在喬伊眼中已經足夠人性了,不需要借助猶太人身份來進一步使之強化。

“你怎麽看?”康妮問道,盯著陳列在天鵝絨上的戒指。

“我不知道,”略有悔意的他說,“它們看上去都不錯。”

“拿起來,戴上試試看,”店主說,“金子沒那麽容易損壞。”

康妮轉向喬伊,在他的眼睛裏尋找著什麽。“你確定你想這麽做嗎?”

“我想是的。你呢?”

“是。如果你想的話。”

店主從櫃台旁走開幾步,找了點事忙活。而透過康妮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喬伊,無法忍受自己臉上的那份不確定。這使他憤怒得發狂,為了她。其他所有人都懷疑她,而她需要他不懷疑,於是他選擇不懷疑。

“毫無疑問,”他說,“咱們來看看這些戒指。”

他們挑好戒指後,喬伊試著殺價,他知道在這種店應該殺殺價。

可是店主隻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你都要娶這個姑娘了,還要為五十美元跟我浪費口水?”

他把戒指放進他的前口袋裏,走出珠寶店,在人行道上幾乎和他的大學朋友凱西撞個滿懷。

“老兄!”凱西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穿著三件套的西服,而且已經開始掉頭發了。之前他和喬伊漸漸失去了聯係,不過喬伊聽說,這個暑假他在他爸爸的律師事務所工作。

此刻撞到他,喬伊覺得這是另一個重要的征兆,不過,究竟是什麽的征兆,他不確定。他說:“你記得康妮,對吧?”

“你好,凱西。”康妮說道,眼裏惡魔似的閃著光。

“是的,當然記得,你好。”凱西說,“可是,老兄,你忙什麽呢?我以為你在華盛頓。”

“我在度假。”

“老兄,你該給我打個電話。我不知道你來了。不過你們倆在這條街上做什麽呢?買訂婚戒指?”

“是的,哈哈,說得沒錯,”喬伊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凱西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隻懷表。“帥不帥?這是我爸爸的爸爸的。

我拿過來清洗和修理一下。”

“很漂亮。”康妮說,俯身欣賞著那塊懷表,而凱西則飛快地以皺眉表達了他的疑問和誇張的提醒。喬伊在一係列可供選用的男人對男人的回應方式中選擇了略帶局促的壞笑,意思是**豐富精彩,女友提出無理要求,需要給她們買些小首飾,諸如此類。凱西以行家的眼光迅速地瞥了一眼康妮**的肩膀,審慎地點點頭。整個交流用了四秒鍾,喬伊放心地看到,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做個在凱西眼中像凱西的人是多麽容易:對不同的人區別對待就好。這預示著他依舊可以在大學裏過正常的學生生活。

“老兄,穿西裝不熱嗎?”他說。

“我是南方人,”凱西說,“不像你們明尼蘇達人那麽容易出汗。”

“出汗的感覺很棒,”康妮說,“我喜歡在夏天出汗。”

這樣露骨的話顯然讓凱西覺得震驚。他把懷表放回口袋,看著街道前方。“無論如何,”他說,“如果你們倆想出去玩什麽的,可以給我打電話。”

等到隻剩下他們兩個,在下午五點第六大道的下班人流中,康妮問喬伊她是不是說錯話了。“我讓你難為情了嗎?”

“沒有,”他說,“他是個大傻瓜。現在華氏九十五度,他穿著三件套西服?他是個驕傲的大傻瓜,揣著塊傻乎乎的懷表。他已經在變成他老爸了。”

“我張開嘴,然後奇怪的話就冒出來了。”

“別擔心這個。”

“娶我讓你覺得難為情嗎?”

“沒有。”

“你似乎有點兒。我不是說這是你的錯。我隻是不想在你朋友麵前讓你覺得難為情。”

“你沒有讓我難為情,”他生氣地說,“隻不過我的大多數朋友連女朋友都沒有,我隻是處在一種不尋常的境地。”

他或許有理由期待在當時吵上一架,或期待康妮通過生悶氣或指責他,讓他對娶她的意願作出更加明確的聲明。但是和康妮是沒辦法吵架的。不安全感,懷疑,忌妒,占有欲,偏執——這類讓他那些有過短暫交往經曆的朋友們大感頭疼的壞毛病——在康妮身上都找不到。

究竟她是真的缺乏這些感受呢,還是有某種強大的動物智慧引導她壓抑了它們,喬伊始終沒能想明白。他越是和她在一起,就越是奇怪地感到他對她一點兒也不了解。她隻在意眼前的事物。隻做她自己要做的事,同時對他的話作出反應,除此之外,發生在她視野外的事情似乎完全無法影響到她。他媽媽堅持認為,戀人間吵架是好事,這個說法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事實上,他幾乎覺得,他和康妮結婚似乎就是為了看看,她是否最終會開始和他吵架:為了了解她。但是第二天下午,當他真的娶了她,一切卻都沒有發生變化。坐著出租車離開法院時,在車後座,她把戴著戒指的左手和他戴著戒指的左手緊扣在一起,將頭靠在他肩上,懷著一種不能被完全描述為滿足的心情,因為那會暗示她之前是不滿足的。那更像是一種對應該去做的事、對他們共同犯下的罪行的默默服從。一星期後,當喬伊在夏洛茨維爾再次見到凱西,他們兩個誰也沒有提起康妮。

當他穿行在邁阿密國際機場熱烘烘的洶湧人海中,看到詹娜坐在清涼、安靜一些的商務艙候機室時,他的婚戒仍然駐紮在他小腹的某處。

她戴著墨鏡,iPod和最新一期的《康泰納仕旅行者》為她進一步提供了保護。她從頭到腳把喬伊打量了一番,就像一個人在確認她訂購的產品以一種可以收貨的狀態到達了,然後從旁邊的座位上拿過她的手提行李——似乎有點兒不情願地——把iPod的耳機線從耳朵中拉出來。

喬伊坐下來,忍不住地微笑著:他將和她一起旅行。他之前從未坐過商務艙。

“怎麽了?”她說。

“沒什麽,我隻是在微笑。”

“哦,我還以為我臉上有髒東西什麽的。”

附近的好幾個男人正惡狠狠地打量喬伊。他強迫自己將他們一個個瞪了回去,以表明詹娜已經有主了。他意識到,若是以後隻要他們去公共場所,他都得這麽做,那將會是很累人的。有時候也有男人盯著康妮看,但他們通常似乎可以不抱過多遺憾地接受,她是屬於他的。

然而和詹娜在一起,他感覺到,其他男人並不會因他的存在退縮,而是繼續在他周圍尋找機會。

“我不得不警告你,我有些暴躁,”她說,“我快來例假了,而且我剛剛陪著那些老古董過了三天,看他們的孫子們的照片。還有,我無法相信,現在在這個休息室裏叫酒喝居然要花錢。我是說,我還不如坐在外麵的候機區,坐那兒也能買酒。”

“你想讓我去給你買杯酒嗎?”

“其實,好的。我想要雙份的添加利金酒加湯尼水。”

她似乎沒有想到——幸運的是,酒保也沒有想到——喬伊還是個未成年人。當他拿著酒和變輕了的錢包回來時,他看到詹娜再次戴上了耳機,同時埋頭看著雜誌。他懷疑她是不是不知怎麽搞的錯把他當成喬納森了,才這麽不把他的到來當一回事。他拿出他自己的姐姐聖誕時送他的小說《贖罪》,勉強讀著其中對房間和植物的描寫,但他腦中卻一直想著喬納森下午發來的短信:希望成天對著馬屁股讓你開心。自從三星期前,他先發製人地打電話把他的旅行計劃告訴了喬納森,這是他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那麽,我猜你的麵前是一片玫瑰了,”

當時,喬納森這樣說道,“先是叛亂,然後是我媽媽的腿。”

“又不是我想讓她摔斷腿。”喬伊說。

“我相信你沒有這麽想。我也相信你想讓伊拉克人民拿著花環歡迎我們。我還相信你對事態變得他媽的如此糟糕感到非常難過。隻是還沒難過到不去從中獲利的地步。”

“那我該怎麽做?拒絕嗎?讓她自己去騎馬?她其實相當抑鬱。她一直在期待這次旅行。”

“我相信康妮可以理解這一切。我相信你已經征得她的同意了。”

“如果這和你有一丁點兒的關係,我或許會給你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