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四(29)
“我相信你。”他說。他確實相信。可是他正在體驗的痛苦似乎和他相信什麽或者不相信什麽沒有關係,和她現在說什麽或者不說什麽也沒有關係。他親愛的康妮和某頭中年豬一起躺下,脫掉她的牛仔褲和她那小小的內褲,一再地張開她的雙腿,這一無聲的事實付諸語言的時間僅僅夠康妮說出它們,喬伊聽到它們,之後就又歸於沉寂,在他的體內住了下來,無法用言語表達,活像被吞下肚的一團刀片。他足夠理智地意識到,她對那個豬玀經理的在意程度或許並不比他對那些去年和他上過床的女孩的在意程度高,她們不是微醺就是喝得酩酊大醉,而她們的床都散發著過濃的香水氣味。但是,理智無法觸及他體內的痛苦,就像心裏想著“停住!”,無法阻止向前疾衝的公車。他的痛苦超乎尋常,但也古怪地受到歡迎、有助複元。他重新感受到他的活力,感受到他被一個大於他自己的故事吸引。
“和我說點什麽,寶貝。”康妮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不知道。三個月前。”
“好吧,或許你應該繼續,”他說,“或許你應該再接再厲,懷上他的孩子,看看他會不會把你安置在你自己的房子裏。”
像這樣影射卡羅爾是醜陋的,但康妮的反應卻隻是問他,清晰而認真地:“那就是你希望我做的事嗎?”
“我不知道我希望什麽。”
“那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是的,沒錯。可一定要先和其他人睡上三個月。”
這樣的話應該讓她哭起來,乞求諒解,或者至少反過來猛烈地攻擊他,但是她不是個普通人。“確實如此。”她說,“你說得對。這絕對公平。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你,然後停止。可做第二次似乎並不比做第一次糟糕。然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樣。然後我就不想吃藥了,因為當我幾乎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還去和人,這似乎很愚蠢。然後,計數器似乎必須被重新設定。”
“而現在你可以感覺到了,感覺還很好。”
“確實好多了。你是我愛的人,可是至少我的神經末梢又開始工作了。”
“那為什麽現在要告訴我呢?為什麽不做第四個月?四個月也不比三個月糟糕多少,對吧?”
“四個月其實就是我計劃的時間,”她說,“我本來想等下個月出來見你的時候告訴你,然後我們可以作個計劃,安排更多的時間見麵,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到之前隻和對方發生性關係的狀態了。這依舊是我想要的。可是昨晚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我想我最好還是現在告訴你。”
“你又變得抑鬱了嗎?你的醫生知道你停止服藥了嗎?”
“她知道,可是卡羅爾不知道。卡羅爾似乎認為藥物可以讓她和我之間一切保持正常。她覺得這樣就可以永久性地解決她的問題。我每晚從藥瓶裏拿一粒藥,把它放在我收襪子的抽屜裏。我想她也許會趁我上班的時候去數藥丸。”
“也許你應該繼續服藥。”喬伊說。
“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我會重新開始服藥的。可是如果我能見你,我想感覺到所有的東西。而且我想,如果我們一直見麵,我就不需要服藥了。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威脅什麽的,可事實就是這樣。我不是想在要不要和我繼續見麵這件事上影響你的決定。我明白我做了件不好的事。”
“你覺得抱歉嗎?”
“我知道我應該說是的,可我不確定。你為和其他女孩上床感到抱歉嗎?”
“不,尤其是現在。”
“我也一樣,寶貝。我的感受和你一模一樣。我隻是希望你記住這點,並且讓我再次見到你。”
康妮的坦白是他最後也是最好的一次無需感到內疚的脫身機會。
他可以如此輕易而名正言順地離開她,隻要他憤怒到了想要這麽做的程度。掛掉電話後,他喝傑克丹尼喝到大醉——通常他都足夠自製地不去碰這種酒——然後出門,走在他那個荒涼、沒有社區樣兒的社區的潮熱街道上,享受著夏日鈍鈍的熱浪的襲擊和熱上加熱的空調的集體轟鳴。卡其褲的口袋裏有一把硬幣,他拿出來,開始用力地把它們拋向大街,一次幾枚。他把它們全扔掉了,那些代表著他的無知的便士,那些代表著他的自給自足的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他需要擺脫自己,擺脫自己。他找不到可以聽他訴說痛苦的人,他的父母尤其不行,但喬納森也不行,他害怕這會破壞他對康妮的好印象,當然,詹娜也不行,她根本不理解愛情,還有他學校裏的那些朋友——他們都把女朋友看作是一種對他們,男人們,打算用未來十年去追求的那些樂趣而言毫無意義的障礙物。他全然孤獨,他想不通這一切怎麽會發生在他身上。
在他生命的中央,怎麽會出現一處名叫康妮的傷痛。他可以如此細致入微地感受她的感受,如此深入地理解她,他無法想象她的生活中沒有他,這一切讓他發狂。每當他有機會擺脫她時,利己主義的邏輯就會在他身上失效——他的思緒會不斷地從它的齒輪中跳出——被二人共同進退的邏輯所取代。
一周過去了,她沒有打來電話。然後又是一周。他第一次開始意識到,她年齡比他大。她如今二十一歲了,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一個有趣且對已婚男性有吸引力的女人。在忌妒的掌控下,他突然把自己看作了兩人之中幸運的那一個,多虧她隻肯把她的熱情給予他。在他的想象中,她具有了無比的誘惑力。有時他也會模糊地感覺到,他們的關係不同尋常,讓人著迷,像童話故事一般,但是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有多依賴她。在他們沉默的頭幾天裏,他努力相信,他在以不給她打電話懲罰她,可是沒過多久,他開始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懲罰的人,那個等著看她會不會從她的感情海洋中抽出一滴慈悲,為他打破沉默的人。
與此同時,他媽媽告訴他,她不會再每月給他寄五百美元的支票。
“恐怕你爸爸不允許我這樣做了,”她說,語氣中的若無其事讓他惱火,“我希望至少在之前,那曾對你有所幫助。”喬伊感到一定程度上的放鬆,他不必再縱容他媽媽在經濟上支持他,也相應地不必再覺得有義務定期給她打電話;他同時也感到高興,可以不再就父母經濟支持的程度對弗吉尼亞州撒謊。但是,他已經開始依賴每月的這張支票來做到收支平衡,現在,他為在這個夏天裏坐了那麽多次出租車、叫了那麽多次外賣而感到後悔。他忍不住恨他爸爸,並覺得被他媽媽背叛了,盡管她多次向喬伊抱怨她的婚姻,但在形勢十分糟糕時,她最後似乎總是尊重他爸爸的意見。
接著,他的姨媽阿比蓋爾打電話告訴他,八月末他可以使用她的公寓。過去的一年半裏,他不斷收到阿比蓋爾邀請眾人觀看她在紐約一些名字古怪的小場子的演出的電子郵件,而且每隔幾個月,她都會打來電話,發表一通她那種自我辯護式的獨白。如果他摁下手機上的拒接按鈕,她不會留言,而是繼續撥打,直到他接聽為止。他覺得她就是這樣打發每天的大部分時光的:輪番撥打每個她知道的號碼,直到最終有人接聽,而考慮到他和她關係的虛無程度,他不願去考慮她的通訊錄裏還有其他什麽人。“我給自己送了一份小禮物,一個海灘假期。”她這樣對他說,“我恐怕得告訴你,可憐的大虎因為貓癌死了,不過是在接受了非——常昂貴的貓癌治療之後,現在就剩下小豬孤零零一個了。”雖然喬伊覺得自己和詹娜之間的有些肮髒,但作為對不忠更廣意義上的全新厭惡的一部分,他還是接受了阿比蓋爾的提議。
他想,如果就此沒有了康妮的消息,他或許可以通過出現在詹娜住所的附近,通過請她吃晚餐來安慰自己。
接著肯尼?巴特爾斯打來電話,說他正要把RISEN和手頭的合同賣給一個他在佛羅裏達的朋友。事實上,已經賣掉了。“上午邁克會給你打電話,”肯尼說,“我叫他一定要把你的職位保留到八月十五號。反正我也不想在那之後費事替換你。我有更大更好的魚可炸了。”
“哦,是嗎?”喬伊說。
“是的,LBI願意讓我做分包商,組一支重型卡車車隊。這可不是膽小鬼能幹的差事,而且要比麵包裏的麵包好得多,如果你明白我在說什麽。這單生意可是好進好出——沒有季度報告之類的麻煩事。我給他們卡車,他們給我支票,就這麽簡單。”
“恭喜。”
“是,不過,問題是,”肯尼說,“我仍然非常需要你在華盛頓為我工作。我在尋找可以和我一起投資、彌補我資金上的不足的夥伴。如果你願意工作,你還可以給你自己發一點兒工資。”
“聽起來不錯,”喬伊說,“可是我必須回學校了,而且我也沒有可供投資的資金。”
“好的,沒問題。這是你的人生。可是來一小塊怎麽樣?按照我對合同細則的理解,波蘭生產的普拉德斯基A10就完全符合要求。這種車型已經停產了,但在匈牙利和保加利亞的軍事基地周圍,還停著很多這種卡車。在南美的某些地方也有,不過那裏的我根本弄不到。我準備在東歐聘請司機,一路護送卡車經土耳其到基爾庫克交貨。這件事會讓我脫不開身,天知道要多久。我這裏還有一份九十萬美金的卡車配件分包合同。你覺得你能夠對付這份合同嗎?”
“我對卡車配件一無所知。”
“我也是。但是普拉德斯基過去生產過多達兩萬輛A10,市麵上肯定有大量配件。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們,然後裝箱,發貨。投入三十萬,六個月後拿回九十萬。就眼下的情況來看,這樣的毛利相當合理。我個人甚至覺得,如果為政府采購,這種利潤值都算是低的。沒人會提出質疑。你覺得你能搞到三十萬嗎?”
“我幾乎連我的午餐錢都要搞不到了,”喬伊說,“還有學費什麽的。”
“是嗎,好吧,可是,其實你隻需要找到五萬塊。拿著這筆錢,加上手頭簽好的合同,國內的任何一家銀行都會把剩餘部分借給你。你在宿舍上網就可以完成當中的大部分工作,或者你看著辦。這可比在餐廳打工強多了,不是嗎?”
喬伊說他需要點時間考慮一下。其實就算他過度享受了所有那些外賣和出租車,他還有為新學年儲蓄的一萬美金,以及信用卡上可透支的八千美金。互聯網上的快速搜索結果顯示,很多家銀行都可以提供高息貸款,且需要的擔保金額並不高,而在穀歌搜索中鍵入“普拉德斯基a10配件”,也顯示出很多匹配頁。他明白,如果這些配件真的如肯尼說的那麽好找,他不會把這份合同讓給他,可是之前在RISEN,肯尼兌現了他的所有許諾,而喬伊無法停止想象一年之後,二十一歲的他成為半個百萬富翁的美妙滋味。衝動之下——因為當時他激動不已,並且僅此一次,他沒有一心隻想著他們的關係——他打破了他和康妮之間的沉默,向她征詢意見。很久以後,他會為自己在潛意識裏想到了她的存款,以及她現在可以合法支配這筆錢的事實而責怪自己,可是在他打電話的那個時刻,他並沒有感到任何利己的動機。
“哦,老天,寶貝,”她說,“我都開始以為我再也不會接到你的電話了。”
“這兩周可不好過。”
“老天,我知道,我知道。我開始覺得我應該永遠都不向你透露那件事。你能原諒我嗎?”
“可能會。”
“哦!哦!這可比可能不會好多了。”
“非常有可能,”他說,“如果你仍然願意過來和我見麵。”
“你知道我願意。這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願意做的事。”
她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個獨立、成熟的女人,胃部的緊張感正在告誡他放慢速度,想清楚他是否真的想要她回來。告誡他不要把失去她的痛苦錯誤地當成想得到她的強烈願望。他急著轉換話題,不願陷入抽象的感情泥沼,於是他問她對肯尼的提議怎麽看。
“老天,喬伊,”他解釋完後,她說,“你一定要做。我會幫你。”
“怎麽幫?”
“我會給你錢,”她說,仿佛隻有傻瓜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我的基金賬戶裏還有不止五萬美金。”
單單是說出這個數目就讓他性興奮。它把他帶回到高一的那個秋天,在巴瑞耶街,他們剛剛配成一對的那些日子。
U2樂隊的《注意點兒,寶貝》是他們兩人都喜歡的一張專輯,尤其是康妮,正是在它的陪伴下,他們向對方獻出了自己的童貞。在專輯的第一首歌中,博諾唱到他準備好迎接一切,準備好接受那一下。這成了他們的愛之歌,他們的創業之歌。它讓喬伊覺得,他準備好開始過**了,準備好步出他的童年,準備好在康妮的天主教學校賣手表,真正像樣地掙點錢。他和她成了所有意義上的夥伴,他是那個創業者和生產者,她則是他忠誠的快遞員和天賦驚人的女銷售員。直到他們的買賣被不滿的修女們終止,她已證實了自己是一名掌握了所有軟推銷技巧的大師,她那種酷酷的冷淡能夠使她的同學們為她和喬伊的產品發狂。巴瑞耶街上的所有人,包括他媽媽,總是把康妮的安靜誤看作遲鈍,反應慢。隻有擁有第一手信息的喬伊看到了她的潛力,現在,這看起來就像是他們共同生活的主題:他幫助她,鼓勵她,讓所有人都對她大跌眼鏡,尤其是他的媽媽,她低估了康妮潛在的價值。他堅信自己將成為一名商人,這種在其他人還看不到時就識別出事物價值、窺見機會的能力,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對他和康妮的愛情也很重要。她以神秘的方式行動!
他們兩個是在她從學校帶回的成堆的二十美元鈔票中開始的。
“你需要用基金裏的這筆錢上大學。”他還是這樣說了。
“我可以遲一些再上,”她說,“你現在需要錢,我把它借給你。你可以遲些時候再還給我。”
“我會雙倍還你。那時你就有足夠讀四年大學的錢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說,“但你不必非得那麽做。”
他們約定,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於紐約見麵,那將是自他離開聖保羅之後,他們作為一對情侶最幸福的幾個星期。第二天早上,他打電話給肯尼,宣布說他準備好做這單生意了。伊拉克的這批新合同要到十一月才會出來,肯尼說,所以喬伊應該享受他的秋季學期,隻要保證作好融資準備就可以了。
提前就感到資金充裕的他,大手筆地乘坐阿西樂特快來到紐約,並在去阿比蓋爾公寓的路上買了一瓶一百美金的香檳。阿比蓋爾的公寓比之前更加淩亂擁擠了,而他卻高興地關上身後的房門,打車去拉瓜迪亞機場接康妮的航班——這次他執意要她坐飛機而不是長途汽車過來。這整個城市,以及在八月的熱浪中半裸的行人、被熱霾變得模糊的建築物和橋梁,都像是**一般。他將去迎接他的女朋友,這幾乎使他成為了這個城市的王——她曾一度和別人上床,但現在又嗖的一聲回到了他的生活,像一塊磁鐵奔向另一塊磁鐵。當他看到她從機場大廳走過來,緊張地躲閃著其他旅客,就仿佛她過於全神貫注以至不到最後一刻不會看到他們,他感受到的不再僅僅是金錢上的充裕。
他感到了重要性的充裕,可供燃燒的生命的充裕,可供把握的瘋狂機遇的充裕,他和她的故事的充裕。她看到他,然後開始點頭,同意著某件他還未說出口的事情,臉上滿是喜悅和驚歎。“好的!好的!好的!”她同時說道,扔掉行李箱的拉杆,和他撞在一起,“好的!”
“好什麽?”他說,笑著。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