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四(28)

“夥計,所有人都說那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就連《紐約客》都說有。我媽媽說我老爸非常生氣,都想要取消訂閱這報紙。我老爸,那可是了不起的外交事務專家。”

“你爸的看法是正確的,你願意為此賭多少?”

“我不知道。一百塊?”

“成交!”喬納森說,伸過手來,“一百塊,賭他們在年底前找不到任何武器。”

喬伊握住他的手,然後就開始擔心喬納森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判斷是正確的。並不是說他有多在意一百美金;他將在肯尼?巴特爾斯的公司掙到八千美金的月薪。但是喬納森,這個對政治新聞上癮的人,看上去非常有信心,以至喬伊懷疑自己在和智囊機構的老板們以及肯尼?巴特爾斯打交道的過程中,是否無意中漏聽了什麽玩笑:在他們說到除了個人或者公司的經濟利益之外攻占伊拉克的其他原因時,沒能注意到他們使眼色或者嘲諷地改變聲調。在喬伊看來,智囊機構確實有一個支持攻占的秘密動機,即,保護以色列。因為和美國不同,以色列處於連薩達姆的科學家們都有能力製造的那種破爛導彈的射程之內。不過,他相信新保守主義分子至少在擔心以色列安危這點上是認真的。現在,隨著三月變成四月,他們已然揮著手,表現得好像有沒有找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都不重要;好像伊拉克人民的自由才是主要目標。而對這場戰爭的興趣主要在經濟方麵的喬伊,雖然一度想著比他更聰明的人也許會抱有更見得光的動機,以此尋找道德庇護,現在卻開始覺得自己受騙了。這絲毫沒有減弱他想從中獲利的熱情,但也的確讓他覺得更加肮髒。

他發現,在這種被汙染了的情緒下,他可以更容易地跟詹娜談論他的暑期計劃了。此外,喬納森忌妒肯尼?巴特爾斯(每次聽到喬伊和肯尼通電話,他都會生氣),而詹娜的眼裏閃著美元符號,她完全讚同大發橫財。“也許這個夏天我會和你在華盛頓見麵,”她說,“我會從紐約過來,你可以請我吃晚餐,慶祝我訂婚了。”

“沒問題,”他說,“聽上去會是有趣的一晚。”

“我可要警告你,我對餐廳的品位是非常講究的。”

“尼克會怎麽看待我和你共進晚餐?”

“不過是讓他少出一次錢。他永遠也不會想到要擔心你。不過你的女朋友會怎麽看呢?”

“她不是喜歡忌妒的類型。”

“對,忌妒可不怎麽招人喜歡,哈哈。”

“她不知道的事不會傷害她。”

“是的,她不知道的事可真不少,不是嗎?到目前為止,你偷過幾次腥了?”

“五次。”

“要是給我發現尼克有一次類似的行徑,我立刻動手術摘掉他的睾丸。”

“是,可是如果你不知情,那就不會傷害你,對吧?”

“相信我,”詹娜說,“我會知道的。這就是我和你女朋友的區別。我是喜歡忌妒的那種人。當我被人耍的時候,我可是西班牙宗教法庭。決不輕饒。”

這番話聽上去頗為有趣,因為去年秋天,鼓勵他利用學校裏那些偶然機會的人正是詹娜,而他那麽做,也是想要向詹娜證明些什麽。

她指導過他如何在學校餐廳裝作不認識一個四小時前和他上過床的女孩。“不要像朵溫柔的小花,”她說,“她們希望你忽視她們。如果你不這樣做,你可沒有在幫她們的忙。你得假裝你這輩子從沒和她們見過麵。

她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繞著她們轉,或者表現出內疚。她們坐在那裏向上帝祈禱,祈禱你不要讓她們難堪。”這顯然是她的個人經驗之談,但直到他第一次試著這麽做之前,他一直都不怎麽相信她。雖然他好心地沒有跟康妮提起自己的不規矩,但他也一如既往地認為她其實不會有多在意。(他真正需要提防的人是喬納森,後者對浪漫舉動抱有亞瑟王時代的理解,當有關某次豔遇的風聲傳到他耳邊,他會激烈地斥責喬伊,就好像他是康妮的哥哥或者騎士守護者一樣。喬伊曾向他發誓說,一條拉鏈也沒有被拉開過,可是這話假得讓人沒法不嗤之以鼻,喬納森說他是個渾蛋加騙子,配不上康妮。)現在他覺得,詹娜用她這一套變化的忠誠標準欺騙了他,正如他那些在智囊機構的老板們欺騙了他一樣。為了好玩,為了嘲弄康妮,她做了那些戰爭販子為了利益而去做的事。可這絲毫沒有減弱他想請她吃昂貴晚餐的熱情,或是在RISEN掙到足以這樣做的錢的熱情。

獨自坐在RISEN位於亞曆山大市的這間冷冰冰的辦公室裏,喬伊把肯尼從巴格達發來的混亂的傳真改寫成具有說服力的報告,證明將納稅人的錢花在改造由薩達姆資助的麵包工廠上、把它們變成美國民用生產管理局名下的企業是個明智的做法。他利用上個暑假做的關於麵包大師和熱&脆麵包連鎖店的案例研究,做出漂亮的生意規劃模板,供那些即將成立的公司套用。他製定出一個兩年計劃:把麵包價格提高到公平市價附近,將伊拉克大餅作為為招徠顧客而虧本銷售的產品,而盈利就靠定價偏高的西點和市場包裝到位的咖啡飲料,這樣一來,到二○○五年,聯盟讚助就可以在不引發麵包暴亂的情況下逐步淡出。

這裏他說的每件事,如果不是部分那便是全盤胡說八道。有關巴士拉的店麵是個什麽樣,他連最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他懷疑,比如,像麵包大師店裏那種有冷藏功能的平板玻璃西點櫥窗,或許並不適合一個汽車炸彈到處開花、夏天溫度高達華氏一百三十度的城市。但是現代商業的這套胡言亂語是一種他高興地發現自己能夠運用自如的語言,而且肯尼保證說,唯一重要的是看上去在做大量工作,似乎還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成效。“利用成功案例使之看上去很有說服力,”肯尼說,“然後,我們會在這邊盡全力,做出和那差不多的東西來。傑瑞想在一夜之間發展出自由市場,那麽這就是我們呈現給他的。”(“傑瑞”指的是保羅?布雷默,巴格達的一號人物,肯尼或許和他見過麵,或許沒有。)空閑時間,尤其是周末,喬伊喜歡和學校裏那些要麽正做著沒有工資的實習生,要麽在老家給漢堡包翻麵的朋友們聊天,他們對喬伊爭取到這樣一份有史以來最棒的暑期工作又是忌妒又是祝賀。他覺得他那被九一一撞出正軌的人生進程,如今已經完全回到它那令人激動的上升軌道上來了。

有那麽一陣子,映在他得意之上的唯一陰影是詹娜不斷推遲她來華盛頓的旅行計劃。他們聊天的一個重複主題是詹娜擔心,在把自己托付給尼克之前,她還沒有玩夠。(她說:“我不確定,在杜克大學**了一年,算不算真的玩過了。”)從她的擔心裏,喬伊聽到了機會的低語,而當她第二次取消了來華盛頓見麵的計劃——盡管他們在電話上的已越來越露骨,他覺得困惑,當他從喬納森那裏得知她回過麥克萊恩她父母家而沒有讓他知道,他就覺得更加困惑了。

接著,在七月四日國慶那天,他滿懷好意地回了一趟家,他向爸爸說起他在RISEN的那份工作的詳情,希望自己的工資水平和職責範圍能讓他刮目相看,可他爸爸的唯一反應卻是當場不認他這個兒子。

到目前為止,在他的人生中,他們父子關係的基調從來都是疏遠,是意誌相左的僵局。但是現在,他爸爸已不再滿足於數落一頓他的冷酷和傲慢,然後打發他走人了。現在,他大喊著喬伊讓他惡心,說養了這樣一個自私、愚蠢到願意和一群隻是為了獲取個人經濟利益而去摧毀其他國家的怪物同流合汙的兒子,真讓他作嘔。他的媽媽沒有為他說話,自個兒逃命去了:上樓,躲進她的小房間。他知道第二天早上她會打來電話,試著作些調解,說一些他爸爸愛他所以才會那麽生氣的廢話。但她是個膽小鬼,當時不敢留在現場,他別無選擇,隻能抱緊雙臂,把臉變成一副麵具,搖著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爸爸,不要批評自己不了解的事情。

“不了解什麽?”他爸爸說,“這是一場以政治和利益為目的的戰爭。就這麽簡單!”

“僅僅因為你不喜歡他們的政見,”喬伊說,“並不意味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你自以為他們做的都是壞的,希望他們什麽事都不成功,那是因為你厭惡他們的政見。你甚至都不願意聽一聽正在發生的好事。”

“沒有什麽正在發生的好事。”

“哦,是,這是個黑白分明的世界。我們的一切都是壞的,你的一切都是好的。”

“中東國家像你這麽大的孩子被炸掉腦袋和腿,而你從中掙到大把的鈔票,你以為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嗎?這就是你生活在其中的完美世界嗎?”

“當然不是,爸爸。你能不能有那麽一小會兒別這麽愚蠢?那裏的人們會送命是因為他們的經濟出了問題,而我們在試圖修複他們的經濟,好嗎?”

“你不應該一個月掙八千塊,”他爸爸說,“我知道你自以為很聰明,但如果說在某個世界裏,一個十九歲、沒有特殊技能的孩子能掙到這麽多錢,那肯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你的處境散發出一股的臭味。

我覺得你難聞極了。”

“老天,爸爸,隨便你。”

“我甚至再也不想知道你在做什麽。那會讓我太過惡心。你可以告訴你媽媽,不過幫我個忙,別來惡心我。”

喬伊使勁地笑著,這樣他才不會哭出來。他感受到的傷害是結構性的,仿佛他和他爸爸各自選擇了不同的政治觀就隻是為了痛恨對方,而唯一可以從中脫身的方法就是解除關係。什麽事都不告訴他爸爸,再也不和他見麵,除非絕對必要,這麽做對他似乎也是件好事。他甚至都不覺得氣憤,隻是想把這傷害拋在身後。他打車回到他媽媽幫他租的那棟帶家具的小公寓,給詹娜和康妮都發了短信。康妮肯定一早就上床睡了,不過詹娜在淩晨十二點回了電話。她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聆聽者,但她聽到的關於他這個爛透了的國慶日的要點足夠她安慰他說,這世界從來都不公平,也永遠不會變得公平,總會有大贏家和慘敗者,而就她個人而言,在她被賦予的短暫得可憐的人生中,她更想去做個贏家,且隻與贏家為伍。然後,當他質問她為什麽沒有從麥克萊恩給他打電話時,她說她覺得和他為共進晚餐而見麵不夠“安全”。

“為什麽會不夠安全?”

“你有些像是我的一個壞習慣,”她說,“我需要控製住它。需要把目光固定在大獎上。”

“聽上去你和你的大獎在一起過得並不愉快。”

“大獎正為坐上他上司的位子忙得不可開交。這就是他們在那個世界裏幹的事:活吞彼此。而令人驚訝的是,這並沒有遭到非議。但顯然也非常耗時間。可女孩子喜歡時不時地出去約會,尤其是在她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夏天。”

“所以說你應該來華盛頓,”他說,“我肯定約你。”

“那當然。可是未來三個星期裏,我老板在漢普頓有一單接一單的生意要做,需要我替她拿著寫字夾板。糟糕的是你也得這麽辛勤地工作,不然我可以試試為你偷偷安排個約會什麽的。”

他已經記不清自他們認識以來,詹娜說過多少次這種半約會和半承諾的話。她提過的那些有趣的事沒有一樁被付諸實踐,他一直無法完全理解她為什麽還要費事不斷地提它們。有時候,他覺得這與她在和她弟弟競爭有關。或者,也許是因為喬伊是猶太人,又深得她爸爸喜愛,而她爸爸是唯一她從不會對其發脾氣的人。也有可能,是她對他和康妮間的關係非常感興趣,女王般地享受著喬伊呈獻於她腳邊的那些寶貴的私人信息。或者,她真的喜歡喬伊,想看看他長大些後會是個怎樣的人,能掙到多少錢。又或者以上所有因素都有。除了說他姐姐是一條壞消息,是一個來自被寵壞了的人的星球、有著海綿一樣的道德意識的怪物,喬納森就再也沒有什麽內情可以提供,但是喬伊認為,他能夠在她身上瞥到更深刻的東西。他拒絕相信,一個駕馭著驚世之美的力量的人,會缺少有趣的想法去使用它。

第二天,當他把他和他爸爸爭吵的事告訴康妮後,她沒有評論兩人誰對誰錯,而是直接關心他的傷痛,告訴他她有多麽難過。她已經做回了女侍應,而且似乎並不介意要等整整一個夏天才能再次和他相見。肯尼?巴特爾斯向他承諾,八月的最後兩周是他的帶薪假期,但前提是他願意在之前的每個周末都工作。而他其實也不希望康妮待在自己身邊,以免詹娜來華盛頓時,事情變得複雜:他想不出怎麽才能溜出去一晚、兩晚或者三晚而不必對康妮說那種他正試著盡量少說的大謊話。

她平靜地接受了延遲見麵的決定,他原以為那是西酞普蘭的功效。

但是一天晚上,在一次慣常的電話問詢中,他正在公寓裏喝著啤酒,而她陷入了一陣格外漫長的沉默,最終她說:“寶貝,有幾件事我需要告訴你。”第一件是她已經不再服藥。而第二件是她之所以不再服藥,是因為她在和她的餐廳經理上床,並且受夠了無法達到。她坦承這一切時,態度出奇的超然,仿佛她說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女孩,一個所作所為令人遺憾但也可以理解的女孩。那個經理,她說,已婚,有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住在哈姆蘭大街。“我想我最好還是告訴你,”

她說,“如果你想讓我停止,我會停止的。”

喬伊在哆嗦。幾乎是戰栗。一陣風穿過一扇他以為早已緊閉上鎖但事實上卻大開著的門;一扇他可以由之逃走的門。“你想停止嗎?”

“我不知道,”她說,“我有些喜歡這樣,為了性,但我對他沒感覺。我隻對你有感覺。”

“這樣,老天,我猜我需要想一想。”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喬伊。我應該在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就告訴你。但是,有一陣兒,我覺得有人對我感興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你知道我們自從去年十月以來做過幾次愛嗎?”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

“不是兩次就是零次,取決於你是否把我生病時的那兩次計算在內。這不對頭。”

“我知道。”

“我們相愛,可我們總是沒機會見麵。你難道不想念它嗎?”

“想。”

“你和其他人上床嗎?是因為這樣你才可以忍受嗎?”

“是,有過。有幾次。可是從來沒有和同一個女孩做過第二次。”

“我相當確信你在和其他人上床,可是我不想問你。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不許你那麽做。而且那也不是我自己這麽做的原因。我這麽做是因為我孤獨。我太孤獨了,喬伊。我孤獨得要死。而我會這麽孤獨,原因是我愛你,你卻不在我身邊。我和其他人上床是因為我愛你。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唐,或許還不怎麽誠實,可事實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