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二○○四(27)
雖然他媽媽的幸福水平沒什麽可誇耀的,但她還是堅持要把自己的人生準則強加給喬伊。她或許覺得她是在試著保護他,但他聽到的卻隻是否定的鼓點。她尤其“擔心”康妮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朋友。
有一次,她以她那個瘋狂的大學朋友伊麗莎為例,說她就沒有其他朋友,而這原本是個多麽令人警醒的信號。喬伊回答說康妮有其他朋友,而當他媽媽挑戰他,要他說出這些朋友的名字時,他大聲地拒絕了,說不想和她討論她一無所知的事情。康妮確實有幾個學校裏的老朋友,至少兩三個,不過當她提起他們的時候,主要是為了剖析他們的膚淺,或者嘲諷地將他們的智力水平和喬伊的作比較,而他也從來沒能記清楚他們的名字。他媽媽因此擊中了一個明顯的目標。以她的聰明,她不會兩次刺痛同一處傷口,但是,如若她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暗示者,那麽喬伊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敏感的推測者。她隻需要提一提她的老隊友凱茜?施密特即將來訪,喬伊便會從中聽出她對康妮的不公指責。而如果他挑明她的暗示,她就會變身為心理學達人,要他審視自己對這個話題的敏感度。真正能讓她閉嘴的反擊招數——問問大學畢業之後她交到了幾個朋友(答案:零)——卻是他不忍心去使用的。
在他們所有的爭論中,她享有不公平的最終優勢:他可憐她。
康妮並沒有對他媽媽抱有對等的敵意。她擁有一切抱怨的權利,卻從來不這麽做,這使他媽媽的敵意的不公平性變得愈發刺眼。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康妮就會自願地為他媽媽送上親手製作的生日賀卡,無需卡羅爾作任何提示。而他媽媽每年收到生日賀卡都會高興地哼唱起來,直到他和康妮開始發生性關係。那以後,康妮繼續為他媽媽製作生日賀卡,而喬伊,還在聖保羅的時候,看到他媽媽打開賀卡,冷冰冰地掃了一眼裏麵的祝福語,然後就像扔垃圾郵件一樣把它丟在一旁。近年來,康妮還會附贈小小的生日禮物——有一年是一對耳環,另外一年是巧克力——而她為此得到的感謝就像《美國國稅局公報》
一樣生硬而疏遠。除去唯一有效的那招,即和喬伊分手,康妮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切,為的是讓他媽媽再次喜歡她。她心地純淨,而他媽媽唾棄她。當中的不公是他娶她的另一個原因。
這種不公也以曲折的方式讓共和黨變得對他更有吸引力。他媽媽看不起卡羅爾和布萊克這種人,而僅僅因為康妮和他們住在一起,她就也對她抱有偏見。他媽媽想當然地認為,所有頭腦健全的人,包括喬伊,對於家庭背景不如她優越的白人的品位和觀點,都應抱有同樣的看法。而喬伊喜歡共和黨就是因為他們不像民主黨自由主義者那樣瞧不起人。他們是痛恨自由主義者,沒錯,可那不過是因為自由主義者痛恨他們在先。他們隻是厭煩了那種不加考慮的居高臨下的態度,即他媽媽對待莫納漢一家人的態度。過去兩年裏,喬伊逐漸和喬納森交換了政治主張,尤其是在伊拉克問題上。喬伊已開始相信,為了保護美國的石油政治利益,清除薩達姆手頭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攻占伊拉克是必需的,而先後在《希爾報》和《華盛頓郵報》找到了待遇豐厚的暑期實習生職位,希望將來成為一名政治記者的喬納森,卻變得越來越不信任費思、沃爾福威茨、佩爾和沙拉比這樣的主戰派。他們互換了他們的預期角色,成為各自家庭中的政治局外人,而兩人都很享受這種變化。喬伊的觀點聽上去越來越像喬納森的爸爸的觀點,而喬納森則越來越像喬伊的爸爸。喬伊堅持站在康妮這邊,對抗他媽媽的勢利,時間越久,他就越覺得他和憤怒的反勢利人群是一夥的。
他為什麽要堅持和康妮在一起呢?唯一講得通的答案是他愛她。
他有過擺脫她的機會—事實上,他曾經故意創造了其中的一些機會——但是一次又一次,在關鍵時刻,他選擇了不去利用它們。他的第一個大好機會就是他離家上大學。第二次機會則出現在一年以後,當康妮跟隨他來到東部,在弗吉尼亞莫頓格倫的莫頓學院讀書。的確,從夏洛茨維爾開著喬納森的路虎(因為喜歡康妮,喬納森願意把車借給喬伊)去莫頓學院很方便,但是這次遷移也要求康妮做一名正常的大學生,開始獨立生活。喬伊第二次去莫頓時,他們把多數時間都用在了躲避她的韓國室友上,這之後他提議,為了她(因為她似乎沒能很好地適應大學生活),他們應再次試著中斷對彼此的依賴,停止聯係一段時間。他這個提議並不完全出於私心;他並沒有完全排除兩人會有未來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一直是詹娜的忠實聽眾,正盼望著與她和喬納森在麥克萊恩度過他的寒假。聖誕前幾個星期,當康妮終於聽到這個計劃的風聲,他問她是不是不想回到聖保羅的家,去看望她的朋友和家人(也就是說,像正常的大學新生會做的那樣)。“不想,”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在和詹娜見麵的前景的刺激下,再加上最近一個半正式的舞會上掉到他懷裏的一次非常令他滿意的豔遇的鼓舞,他對康妮采取了強硬態度,電話那端的她號啕大哭,以至打起了嗝。她說她再也不想回家,再也不想跟卡羅爾和那兩個嬰兒妹妹多住一個晚上。
但是喬伊還是讓她回家去了。雖然節假期間他幾乎沒能和詹娜說幾句話——她先是去滑雪,然後去紐約陪尼克——但他繼續執行著他的退出計劃,直到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卡羅爾打來電話,告訴他康妮從莫頓學院退學了,回到了巴瑞耶街,且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抑鬱。
在莫頓學院十二月份的期末考試裏,康妮顯然拿到了兩個A,但她幹脆就沒有去參加另外兩門功課的考試,此外,她和她的那位室友也水火不容。那個女生聽“後街男孩”的歌曲時,把聲音開得巨大,以至從她的耳機中外泄的高音都會把人逼瘋;她整天把她的電視機固定在一個購物頻道;她嘲笑康妮有個“驕傲的”男友,還邀請她一起想象,她的男友背著她和多少個驕傲的**女孩上床;她的泡菜讓整個房間充滿了難聞的味道。一月份康妮返校,因缺考被留校察看,但她仍舊長時間地泡在床上不去上課,結果學校醫務室終於出來幹預,把她送回了家。卡羅爾把這一切告訴喬伊時,語氣中的擔心有所節製,也受歡迎地沒有露出責怪他的意思。
他之所以放過了這個最新的擺脫康妮(她再也不能假裝她的抑鬱不過是卡羅爾憑空虛構出來的東西了)的好機會,與詹娜最近“大概”
會和尼克訂婚這一苦澀的消息稍微有點關係,但隻是有點而已。雖然喬伊知道嚴重的心理疾病很可怕,可在他看來,如果他把所有有過某種抑鬱症曆史的有趣的大學女生都排除在他的選擇範圍之外,那麽他也就沒多少選擇的餘地了。而康妮確實有理由抑鬱:有個極品的室友,而且她孤獨得要死。當卡羅爾讓她接電話時,她把“抱歉”這個詞用了有一百次。抱歉讓喬伊失望,抱歉她沒能更加堅強,抱歉讓他從學業中分神,抱歉浪費了她的學費,抱歉成為卡羅爾的負擔,抱歉成為所有人的負擔,抱歉成為這樣一個無趣的對話者。盡管(或者說因為)她的情緒低落到了不能向他提出任何請求的地步——最後似乎是半情願地讓他掛掉電話——他告訴她,他手頭上有媽媽給他的充裕現金,他會飛回去看她。她越是說他不必這麽做,他就越是知道他應該這麽做。
之後他在巴瑞耶街度過的那個星期,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作為成年人的星期。他和布萊克坐在那個麵積比他記憶中小了一些的大房間裏,觀看福克斯新聞對攻打巴格達的報道,感到他對九一一長期以來的憎恨開始溶解。這個國家終於朝前邁步了,終於再一次掌控了自己的曆史,而這似乎和布萊克、卡羅爾對他表現出的尊敬和感激是相一致的。他用他從智囊機構聽來的故事、他本人和新聞中提及的數據間的小小關聯,以及他有份參與的占領伊拉克後的規劃款待布萊克。
他們的房子變小了,而待在裏麵的他卻長大了。他學會了怎麽抱嬰兒,怎麽傾斜奶瓶。康妮麵色蒼白,瘦得嚇人,她的胳膊皮包骨頭,小腹內凹,就和她十四歲時他第一次觸摸到它們時一個樣子。晚上,他躺在床上抱著她,努力想要刺穿她那厚厚的精神渙散的情感外殼,試著讓她興奮起來,興奮到他覺得可以和她的程度。她正在服用的抗抑鬱藥還沒有開始起作用,而他幾乎為她病得如此嚴重而感到高興;這賦予了他某種重要性和意義。她不斷地重複著她讓他失望了,但他的感覺卻幾乎相反。就好像一個嶄新的更加成熟的愛情世界正在顯現出來:就好像還有無數扇門在等著他們去開啟。透過康妮臥室的一扇窗戶,可以看到那棟他在其中長大的房子,現在那裏住著一對黑人夫婦。
卡羅爾說他們非常傲慢,不喜歡和人交往,還把裝裱起來的博士文憑掛在餐廳牆上。(“掛在餐廳,”卡羅爾強調說,“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甚至從街上都能看到。”)老屋並沒有帶給喬伊多少感慨,這讓他感到高興。記憶中,他一直想要超越它,而現在,他似乎真的做到了。一天晚上,他竟然給他媽媽打去電話,把這裏發生的一切坦白地告訴了她。
“這樣,”她說,“好吧。顯然我有些落伍了。你不是說康妮在東部上大學嗎?”
“嗯,可她碰上一個討厭的室友,變得抑鬱。”
“哦,很高興你肯告訴我這個,既然這都已經是舊新聞了。”
“是你自己把告訴你關於康妮的情況變得不那麽愉快的。”
“是,當然,我是這裏的壞人。看法消極的中年人。我確信在你眼裏事情就是這樣。”
“而或許那是有原因的。你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嗎?”
“我隻是認為,你是自由的、不受約束的。你知道,喬伊,大學時光並不長。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把自己定了下來,錯過了很多或許會對我大有好處的體驗。當然了,也許我隻是沒有你這麽成熟。”
“嗯,”他說,覺得自己堅強,而且的確,成熟,“也許吧。”
“我隻是想說明,兩個月前,當我問你有沒有康妮的消息時,你確實對我撒謊了。撒謊或許不是最成熟的做法。”
“你的問題不友好。”
“你的回答不誠實!不是說你就應該對我誠實,但至少讓我們現在不要再謊上加謊了。”
“當時是聖誕節。我說我認為她在聖保羅。”
“是的,沒錯。我不是要揪住這點不放,可是當有人說‘我認為’,那麽這傾向於暗示說他並不確定。你假裝不知道一件你其實一清二楚的事。”
“我說的是我認為她在哪裏。但是她也可能在威斯康辛或其他什麽地方。”
“沒錯,去看望她眾多好友中的一位。”
“老天!”他說,“事情會這樣,真是除了你自己,你誰都怪不著。”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說,“你現在在那裏陪她,我認為這個做法非常值得敬佩,我是說真的。這說明你是個好人。你想要照顧你在意的人,我為你感到驕傲。我本人對抑鬱也有些體會,相信我,我知道的,不必恐慌。康妮在吃什麽藥嗎?”
“嗯,西酞普蘭。”
“哦,我希望那能夠幫到她。我吃的藥對我可沒什麽用。”
“你在吃抗抑鬱的藥?什麽時候?”
“哦,就是最近。”
“老天,我都不知道。”
“那是因為,當我說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不受約束的,我是說真的。我不想讓你擔心我。”
“老天,可是,你至少可以告訴我。”
“反正就隻吃了幾個月。我不是什麽模範病人。”
“你得給那些藥一點兒時間。”他說。
“是啊,所有人都這麽說。尤其是你爸爸,他就像是和我一起站在了最前線。眼看好日子過去了,他非常遺憾。但是我覺得高興,因為我的腦袋又是我自己的了,就是這麽回事。”
“我很難過。”
“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三個月前告訴我康妮的情況,我的反應會是這樣:啦—啦—啦!可現在,你得忍受我又開始有感覺了。”
“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我很難過。”
“謝謝你,孩子。可我還是要為我的感覺道歉。”
最近,抑鬱似乎變得無處不在,但是,兩個最愛他的女人竟都成了抑鬱症病人,喬伊難免還是有些擔心。這隻是湊巧嗎?還是他會對女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某種有害的影響?就康妮而言,他認為,事實上她的抑鬱是她強烈感情的一部分,而他向來是如此喜歡她的這個特質。
在返回弗吉尼亞前,即在聖保羅的最後一晚,他坐在那裏,看著她用指尖掐著腦殼,仿佛希望把多餘的感情從腦袋裏驅走。她說她會在一些看上去似乎毫無規律的時刻哭泣,是因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負麵想法也會讓她極端痛苦,而現在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全是負麵想法,沒有絲毫正麵的。她想著她是怎樣弄丟了他送給她的弗吉尼亞大學棒球帽;想著在他第二次來莫頓學院的時候,她如何過多地為室友感到心煩,以至忘了問他,他那份重要的關於美國曆史的論文拿了多少分;想著卡羅爾曾經說過,如果她多笑一點兒,男孩們會更加喜歡她;想著她第一次抱起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塞布麗娜時,後者立刻尖聲哭喊起來;想著她是多麽愚蠢地對喬伊的媽媽說了真話,說她要去紐約見喬伊;想著在他離家去學校的前一晚,她卻令人厭惡地流著血;想著她在寫給傑西卡的那些明信片上說錯了話,她本來是想和他姐姐重歸於好的,可傑西卡從來沒有回複她;等等,等等。她迷失在悔恨、自我厭惡的黑暗森林中,哪怕是當中最小的那棵樹也顯得巨大無比。喬伊本人從來沒進過這樣的森林,卻無法解釋地被她的那片森林吸引。當他試著和她告別、的時候,她開始嗚咽,這甚至讓他覺得興奮,至少,在嗚咽變成掙紮和不斷地拍打、憎惡她自己之前。她抑鬱的程度似乎到了一個臨界的危險值,離自殺已經不遠了,那晚,他一半時間都醒著,試圖把她從因為自我感覺太過糟糕、無法給他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從而覺得自己糟糕透頂的情緒中解救出來。這個原地打轉的過程讓人筋疲力盡,難以忍受,然而,第二天下午,當他坐在返回東部的飛機上時,他突然開始擔心西酞普蘭起作用時,會對她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他思考著他媽媽關於抗抑鬱藥會殺死感情的說法:一個沒有豐富感情的康妮是個他不認識的康妮,是個他懷疑他不想要的康妮。
與此同時,美國處於戰爭狀態,但這是一場奇怪的戰爭:在舍入誤差之內,所有傷亡都發生在對方那邊。看到拿下伊拉克如他預期的那樣輕而易舉,喬伊感到高興。肯尼?巴特爾斯不斷發來得意揚揚的電子郵件,說需要盡快建立並運轉他的麵包公司。(喬伊不得不一再向他解釋,自己還是個大學生,隻有等到期末考之後才能開始工作。)然而喬納森卻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乖戾。比如,他抓住這樣的一件事不肯放:一幫搶劫者從國家博物館偷走了部分伊拉克文物。
“那是個小小的失誤,”喬伊說,“總會出岔子的,不是嗎?你隻是不願承認,事態正在好轉。”
“等他們找到鈈,找到帶有天花病菌的導彈頭,我就會承認,”喬納森說,“可他們沒有,因為這一切都是謊言,憑空捏造的謊言,因為開始散布這些謊言的人都是無能的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