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四(26)
他試著把婚戒戴在手指上,但它卻卡在最後一個指關節那裏。八月,在紐約時,他匆忙地買下了它,不想它稍微有點小。他把它放入口中,用舌頭探測著那個圈,仿佛它是康妮身上的一個小孔,而這讓他有一點點興奮,把他和她聯係了起來,把他帶回到八月,回到他們做過的那些瘋狂的事情當中。他把經唾液潤滑的婚戒套上手指。
“告訴我你現在穿著什麽。”他說。
“衣服。”
“可是,什麽樣的衣服呢?”
“沒什麽樣,就是衣服。”
“康妮,我發誓,一拿到錢我就告訴我的父母。但現在我得一步步來。
這份見鬼的合同快要把我壓垮了,我沒法在這個時候麵對其他任何事情。所以,告訴我你現在穿著什麽,好嗎?我想要想象你的樣子。”
“衣服。”
“求你了?”
可她哭了起來。他聽到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嗚咽聲,她所允許自己表達出的一絲有聲音的悲傷。“喬伊,”她小聲說,“寶貝,對不起,對不起。我覺得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隻要再稍微等等,”他說,“至少等我從南美回來。”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現在需要一點東西。一點點……真實的東西。一點點微小的,但不是那麽無關緊要的東西。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為難。可是,或許我至少可以告訴卡羅爾?我隻是想有個人知道。
我會讓她發誓不告訴其他人。”
“她會告訴鄰居們的。你知道她是個大喇叭。”
“不會的,我會讓她發誓。”
“然後有人就會發出遲到的聖誕卡,”他生氣地說,不是在生康妮的氣,而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和他作對,“他們會跟我的父母提起這件事。然後,然後……!”
“可如果我連那個都不能擁有,我還能擁有什麽呢?有什麽小小的東西是我能夠擁有的?”
她的直覺一定告訴她,他的南美之旅有可疑之處。而他現在也確實感到內疚,但不全是因為詹娜。按照他的道德微積分,既然他都娶了康妮,這就賦予了他最後一次痛快使用他的性許可證的權利——康妮很久以前就將之授予他了,之後也從未明確地撤銷過。如果他和詹娜恰巧一拍即合,那麽他可以等以後再來處理那個。而現在讓他覺得內疚的是這樣一個對比:他所擁有的是如此之多——如果在巴拉圭一切順利,他那份已簽署的合同將帶給他六十萬美金的淨利潤;他將和他所認識的最漂亮的女孩在國外共度周末——而此時此刻,他卻想不出一件可以給康妮的東西。內疚是促成他在衝動之下和她結婚的因素之一,但是五個月之後,他依舊覺得內疚。他把婚戒從手指上摘下來,再次緊張地把它放回口中,合上門牙,用舌頭轉著它。十八克拉黃金的硬度讓他吃驚。他原以為黃金應該是一種柔軟的金屬。
“跟我說說將會發生的好事吧。”康妮說。
“我們會掙到很多錢,”他說,用舌頭把戒指推到臼齒後麵,“然後,我們會去某個地方旅行,再舉行一場婚禮,好好玩一玩。我們會讀完大學,創辦自己的公司。一切都會很好。”
她用來迎接這些好事的沉默帶有懷疑的味道。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這些話。如果隻是因為他是如此病態地害怕告訴父母自己的婚事就好了——想象中披露婚事的情景已變得令人毛骨悚然——但事實上,他和康妮在八月簽署的那份文件似乎更像是一份自殺協議,而非結婚證書:它變成了一堵磚牆。他們的關係隻有在某種時刻才有意義,當他們私下在一起時,當他們能夠合為一體並創造他們自己的世界時。
“我希望你在這裏。”他說。
“我也是。”
“你應該過來過聖誕節的。那是我的錯。”
“我隻會把感冒傳染給你。”
“再給我幾個星期。我發誓我會補償你。”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做到。但我會努力。”
“我很抱歉。”
他確實覺得抱歉。但是當她放任他掛掉電話,把思緒轉到詹娜身上時,他的那種輕鬆卻也是無以言表的。他用舌頭把戒指從嘴裏推出來,準備擦幹它,然後收起來,但不知怎麽搞的,不知不覺中他的舌頭做了某種類似雙向離合的動作,他反而把它吞下去了。
“操!”
他能夠感覺到戒指在他的食道底部附近,令人不舒服的硬硬的一小塊,而周圍的軟組織正在抗議。他想把它嘔出來,卻反而咽得更深了,超出他能感覺的範圍,和他晚餐時吃的賽百味十二英寸三明治還未消化的部分混在了一起。他跑到小廚房的水槽旁,把一隻手指伸入喉嚨。
從孩提時代起,他就再沒有吐過,而此刻,吐的前奏幹嘔讓他想起他有多害怕嘔吐。害怕嘔吐時那種暴力的感覺。那就像是要對著自己的腦袋開槍——他無法讓自己這樣去做。他在水槽前俯下身,嘴巴大張著,希望胃裏的東西或許會自然地、不那麽暴力地流出來;但是,這當然沒有發生。
“操!他媽的懦夫!”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分。而他前往邁阿密的航班明早十一點從杜勒斯機場起飛,一定要在上飛機前將戒指弄出他的胃。他在起居室汙跡斑斑的米色地毯上來回走著,決定最好還是去醫院看看。網上搜索很快就告訴了他最近醫院的地址,在神學院路。
他披上外套跑下樓,在範多恩街上尋找著出租車,可今晚很冷,路上的車少得出奇。他的公司賬戶裏有足夠他為自己買一輛車的錢,甚至是一輛相當好的車,但是因為一部分錢是康妮的,剩餘的則是以她的錢作抵押借到的銀行貸款,所以他對自己的花費一直非常小心。
他走到街上,仿佛像這樣把自己作為一個目標呈上,或許可以吸引來更多的車流,並因此吸引來一輛出租車。可是,今晚就是沒有出租車。
當他轉彎向醫院走去時,他在手機上看到一條詹娜發來的新短信:
很激動。你呢?他回複說:異常激動。詹娜和他的交流——僅僅是看到她的名字或電郵地址,總是會給他的性腺帶來巴甫洛夫條件反射。
這種效應和康妮帶給他的完全不同(近來康妮打動他的位置越來越靠上:他的胃,他的呼吸肌,他的心髒),但卻一樣頑固,一樣強烈。詹娜給他的激動正是大筆的錢給他的那種激動,是放棄社會責任的美妙滋味和擁抱過度消費的生活模式給他的那種激動,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詹娜是個壞消息。事實上,他本人是否會變得足夠壞,壞到可以得到她,這種困惑正是讓他真正覺得刺激的地方。
去醫院的路上,他正好經過那棟裝有藍色玻璃外牆的辦公大樓。
去年夏天,他就在這裏度過了所有的白天和很多個夜晚,為一家名叫RISEN(即刻重建伊拉克世俗企業)的公司工作,LBI的這家子公司贏得了一份未經競標的合同,負責在剛剛被解放了的伊拉克私有化先前由國家控製的麵包烘焙業。喬伊在RISEN的老板名叫肯尼?巴特爾斯,是個二十出頭、出身名門的佛羅裏達人。大一暑假時,喬伊在喬納森和詹娜的爸爸的智囊機構打工,其間成功地給肯尼?巴特爾斯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喬伊在智囊機構的暑期工職位是由LBI直接讚助的五個職位之一,而他的工作內容,盡管表麵上看是為政府機構提供谘詢,實則致力於調研如果美國攻占並接管了伊拉克,LBI商業上獲利的可能渠道,並將這些商業機遇寫成報告,作為支持攻占伊拉克的論據。為了獎勵喬伊對伊拉克麵包烘焙業作出的初步研究,肯尼?巴特爾斯給他提供了一份在巴格達綠區的全職工作。但出於眾多原因,包括康妮的反對,喬納森的警告,想留在詹娜近旁的願望,對丟掉小命的恐懼,維持弗吉尼亞居住資格的需要,還有他始終覺得肯尼不怎麽靠得住,喬伊拒絕了這份工作,而是同意利用暑假為RISEN建立在美國的辦公室,和政府溝通。
他因做了這些事被他爸爸劈頭蓋臉一頓好訓,這是他不敢把他和康妮的婚事告訴父母的原因之一,也是自那以後,他一直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變得多冷酷的原因之一。他想盡快變得足夠富有,足夠強硬,這樣他就再也不必受老爸教訓了。能夠隻是笑一笑,聳聳肩,然後走人——變得更像詹娜。至於詹娜,她幾乎知道康妮的一切情況,除了喬伊已經娶了她這一點。但是她仍然把康妮看作,至多是,她樂意和喬伊玩的遊戲中一味刺激而辛辣的添加劑。詹娜尤其喜歡問他,他的女朋友知不知道他和別人的女朋友交往這麽密切,喜歡聽他複述他對康妮說過的那些謊話。她甚至是一條比她弟弟理解的還要更壞的消息。
來到醫院,喬伊明白了為什麽周邊街道幾乎空無一人:亞曆山大市的全部人口都聚集在了急診室。單是掛號就用掉他二十分鍾,他假裝自己胃疼得厲害,希望被移到長隊的最前頭,可服務台護士不為所動。之後的一個半小時裏,他坐在候診室,在亞曆山大市同胞們的一片咳嗽聲和噴嚏聲中呼吸著,一邊看著電視上播出的後半個小時的《急診室的故事》,一邊給他還在享受寒假的弗吉尼亞大學的朋友們發短信,與此同時,他想著如果幹脆另買一枚戒指,會簡單、經濟多少倍。那還花不了三百美金,而康妮永遠也不會知道其中的區別。而他對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如此多情——他覺得為了康妮他應該找回那枚特殊的戒指,那是在那個酷熱的下午,她幫他在第四十七街挑選的——預示著他想把自己也變成壞消息的計劃前景不妙。
最終接待他的急診醫生是個眼睛水汪汪的年輕白人,臉上有一片難看的剃刀腫塊。“沒什麽好擔心的,”他安慰喬伊說,“這種事會自行解決。你吞下的東西會在你甚至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直接排泄掉。”
“我擔心的不是我的健康,”喬伊說,“我擔心的是今晚能不能夠拿回戒指。”
“呃,”醫生說,“是件寶貴的東西嗎?”
“非常寶貴。我確信有些——什麽辦法?”
“如果你一定要拿回這樣東西,辦法就是等上一天,或者兩天,或者三天,然後……”醫生自己笑了,“急診室有個老笑話,說的是一位媽媽帶著她剛會走路的孩子來看急診,孩子吞了一些硬幣。她問醫生孩子會不會有事,醫生告訴她:‘隻要留意孩子糞便的變化就可以了。’相當傻的笑話。但這個就是你的方法,如果你一定要拿回那樣東西。”
“可我指的是那種可以立刻見效的方法。”
“我告訴你了,沒有。”
“嘿,你的笑話真是好笑,”喬伊說,“真是逗死我了。哈哈。你真會講笑話。”
這番谘詢的費用是二百七十五美金。喬伊沒有醫療保險——弗吉尼亞州認為由父母購買的保險是某種形式的經濟支援——不得不當場刷信用卡支付。除非他湊巧開始便秘——可當他想到拉丁美洲,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問題恰恰與之相反——否則他現在可以期待著他和詹娜共度的幾天都有個臭烘烘的開端。
午夜已過,他才回到他的公寓,為第二天的旅行收拾好行李後,他躺在床上,監督著他的消化進程。生命中的每一分鍾他都在消化東西,而他從未給予過絲毫關注。想到他的胃黏膜和神秘的小腸與他的大腦、舌頭或者一樣,都是他身體的組成部分,感覺實在有些古怪。當他躺在那裏,努力感受著腹部微妙的動靜和位移,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他的身體是一位他失去聯係很長時間的親戚,正在他麵前一條長路的盡頭等著他。一個可疑的、直到現在他才瞥到第一眼的親戚。在某個時刻——希望還在遙遠的未來——他將不得不依賴他的身體,而在那之後的某個時刻——希望還在更加遙遠的未來——他的身體會讓他失望,然後,他將死去。他想象著他的靈魂,他熟悉的自我,像一枚不生鏽的金戒指那樣慢慢穿過越來越古怪、越來越難聞的國度,走向屎味的死亡。與他同行的隻有他的身體;而又因為,從某種怪異的角度看,他就是他的身體,於是這意味著他是完全孤單的。
他想念喬納森。他即將到來的旅行以一種好笑的方式更多地背叛了喬納森而非康妮。雖然他們一起過的第一個感恩節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在過去兩年裏,他們已經成為最好的朋友。直到最近幾個月——起先是因為喬伊開始和肯尼?巴特爾斯做生意,最重要的則是後來喬納森發現了他和詹娜的旅行計劃——他們的關係才開始變僵。在那之前,喬伊一再驚喜地發現喬納森是多麽真心地喜歡他。喜歡他整個人,而不僅僅是他認為作為一名有理由酷的弗吉尼亞大學生,他應該呈現給這個世界的那一部分自我。最令喬伊感到驚喜的是,喬納森非常欣賞康妮。事實上,公平地說,如果沒有喬納森對他們的支持,喬伊不會走到和她結婚這一步。
除了喜歡的幾個色情網站,喬納森根本沒有**,而就是這幾個網站也遠沒有喬伊在有需要的時候去尋求幫助的那些網站刺激。他是有些書呆子氣,沒錯,但比他呆得多的男生也都交了女朋友。他隻是極其不擅長和女孩相處,笨拙到不感興趣的地步,而康妮,當他終於見到她的時候,成了唯一一個他可以與之輕鬆相處,在她身邊做他自己的女孩。康妮的眼裏隻有喬伊,這一點無疑有所幫助,因為這樣一來,喬納森就不會有任何壓力,不必想著去打動她,也不必擔心她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康妮表現得就像是他的一個姐姐,一個比詹娜好得多也更關心他的姐姐。喬伊在圖書館學習或者打工的時候,康妮就和喬納森一起玩電子遊戲,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其間友善地大聲嘲笑她自己的失敗,並洗耳恭聽喬納森詳解遊戲的特點。通常,喬納森不許別人碰他的床,以及那個從他孩提時起就一直陪伴他的枕頭,另外,他每晚要睡足九小時的需要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然而,在喬伊甚至還沒有被迫開口要求私人空間時,他就會悄悄地讓出房間。康妮返回聖保羅後,喬納森對喬伊說,他覺得他的女朋友棒極了,十足性感又易於相處,這讓喬伊第一次為康妮感到驕傲。他不再把她看成他的一個弱點,一個需要盡早解決掉的麻煩,而是更多地把她當作自己的女朋友,也不再介意向其他朋友承認她的存在。相應地,他媽媽那隱蔽而頑固的敵意也就讓他更加憤怒。
“一個問題,喬伊,”在他和康妮為阿比蓋爾姨媽看房子的那幾個星期裏,他媽媽在電話上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那要看是什麽問題。”喬伊說。
“你和康妮吵架嗎?”
“媽媽,少來,我不會和你說這個。”
“你或許會好奇,為什麽我唯一想問的是這個。或許你有那麽一點點好奇?”
“沒有。”
“因為你們應該吵架,否則那就不對勁。”
“是,照這個說法,你和我爸肯定對勁極了。”
“哈—哈—哈!笑死我了,喬伊。”
“為什麽要吵架?人們相處不好的時候才會吵架。”
“不,人們吵架是因為,雖然彼此相愛,但他們仍然有各自完整的個性,仍然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裏。顯然,我不是說過多的爭吵是件好事。”
“是,說得對極了。我明白了。”
“如果你們從不吵架,你需要問問自己為什麽,這就是我想說的。問問你自己,這個美夢的根源在哪裏?”
“不,媽媽。抱歉。我不想和你說這個。”
“或者說根源在誰身上?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掛電話了,而且我一年之內都不會再給你打電話。”
“有哪些現實是被忽略了的?”
“媽媽!”
“隨便你,這是我唯一的問題。既然現在問過了,我就不會再來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