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四(25)

我用我的人生體驗著對自己的失望,體驗著這種失望帶給我的震驚。”

“這就是我愛你的地方。”

“哦,現在說起愛來了。愛。理查德?卡茨說愛。這一定是我該去睡覺的信號。”

這是句道別的話;他沒有試著去留住她。然而,他對自己的直覺是如此的堅信不移,等他十分鍾後上樓時,他依然想象著他或許會發現她在床上等著他。但他發現的卻是一遝放在枕頭上的厚厚的、沒有裝訂的手稿,第一頁上寫著她的名字。手稿的標題是:《錯誤已經鑄成》。

看到這個他笑了。然後,他往嘴裏塞了一大撮煙草,開始熬夜閱讀,時不時地朝床頭櫃上的一隻花瓶裏吐唾沫,一直到晨光透進窗戶。他注意到,他對寫到他的那些頁要比其他頁感興趣得多;這驗證了他長期以來的一個猜測:歸根結底,人們隻想閱讀他們自己。他進一步高興地注意到,他的這個自我一度真正地迷住了帕蒂;這讓他記起,他為什麽喜歡她。然而,等他讀到最後一頁,把嘴巴裏水汪汪的煙草團吐進花瓶的時候,他最最清晰的感受是他被打敗了。不是被帕蒂打敗:

她的寫作技巧相當出色,但在表達自我這個方麵,他本人也毫不遜色。

打敗他的人是沃爾特。因為這份手稿顯然是為沃爾特而寫,表達對他的一種苦惱而又無法傳遞的歉意。沃爾特才是帕蒂人生中的主角,卡茨不過是個有趣的配角而已。

片刻間,在被看作他靈魂的地方,一扇門打開了,足以讓他瞥見他那受了傷的可悲驕傲,但他砰地關上了這扇門,轉而去想他任由自己渴望她是多麽的愚蠢。是的,他喜歡她說話的方式,是的,某種聰明而抑鬱的女人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是他所知道的和這類女人唯一的互動方式,就是和她上床,離開她,回來再次和她上床,再次離開她,再次恨她,再次和她上床,如此循環往複。他希望他現在能立刻回到過去,回到芝加哥南部那間肮髒難聞、非法占住的屋子裏,祝賀二十四歲的他意識到了像帕蒂這樣的女人是為沃爾特這樣的男人而設。無論他在其他方麵或許有多冒傻氣,他才具備應付她的那種耐心和想象力。而之後卡茨犯下的錯誤就是不斷地返回到一種他注定要感到被打敗的場景中去。在那樣的場景中,要弄明白什麽“好”,什麽不好,是極其困難的,帕蒂的整個手稿都在證實這點。他非常善於把握那些於他好的東西,而這,通常來說,已足夠幫他實現他人生中的所有目標。隻有在和伯格倫德夫婦打交道的時候,他才會覺得這還不夠。

而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感覺;他準備好作個了結了。

“所以說,我的朋友,”他說,“這就是我和你的結局。你贏了這局,老夥計。”

窗外的晨光明亮了起來。他來到洗手間,把煙渣、唾液倒進馬桶衝掉,將花瓶放回原處。有定時開關功能的收音機上顯示的時間是五點五十七。他收拾好隨身物品,拿著帕蒂的手稿,下樓來到沃爾特的辦公室,將它放在他辦公桌的正中。一件小小的分別禮物。必須得有人來消除有關的猜疑和誤會,必須得有人來為這荒謬的一切畫上句號,而帕蒂顯然無法勝任這一使命。所以她希望卡茨去做那個惡人?好的,沒問題。他準備好了去做三人當中不那麽娘娘腔的那個。他的人生職責就是說出肮髒的事實。就是去做那個渾蛋。他穿過走廊,出了裝有彈簧鎖的前門。當他關上身後的門時,彈簧鎖的哢噠聲聽上去無可挽回。

再見了,伯格倫德夫婦。

夜裏來了一股潮濕氣流,給喬治城的汽車掛上了水珠,沾濕了那些表麵稍有些歪斜的人行道。小鳥在正在發芽的枝頭雀躍;一架早班噴氣式飛機正隆隆地飛過春天淡藍色的天空。就連卡茨的耳鳴聲都似乎消失在了清晨的寂靜中。這是個赴死的好日子!他試著回憶這句話是誰說的。瘋馬?尼爾?揚?

卡茨背起行李包,順著呼嘯而過的車流方向走下山去,最終來到一座長長的橋上,橋的另一頭就是那控製著全美的中心地帶。他在靠近橋中央的地方停下腳步,看著下麵河邊道路上一個慢跑的女人,試圖從他的視網膜和她的臀部間光子互動的強度來評估出,今天到底是不是個赴死的好日子。如果他俯衝下去,這個高度足以殺死他,而俯衝下去絕對是個赴死的好方式。做個男子漢,頭朝下跳下去。好。他的老二此刻正在對某件事說好,而這件事肯定不是正漸漸遠去的慢跑女人那稍稍有些過寬的臀部。

難道說他的老二指引他來到華盛頓的意圖其實是死亡?他難道錯誤地理解了它的預言?他相當確定,沒有人會因他的離去而多麽地思念他。他可以讓帕蒂和沃爾特不再受他的困擾,他可以讓自己不再為困擾了他人而感到困擾。他可以去那個莫利先他而去,他的爸爸又先莫利而去的地方,無論那個地方什麽樣。他注視著橋下那個他有可能落地的位置,一小塊被踩踏了無數次的光禿禿的沙土地。他問自己,這一小塊毫無特征的土地是否有資格成為他的葬身之地。他,了不起的理查德?卡茨!它配嗎?

想到這裏,他笑了,繼續向前走去,過了橋。

回到澤西城,他和公寓裏的垃圾海洋好一番奮戰。打開窗戶,放進溫暖的空氣,進行春季大掃除。洗淨、晾幹了每一隻碟子,扔掉一大包沒用的報紙,手動刪除了電腦中的三千封垃圾郵件,中間不斷地停下來去呼吸澤西城在暖月裏那濕地、港口和垃圾的氣味。天黑以後,他喝了兩瓶啤酒,從琴盒中取出他的班卓琴和吉他,確認他的斯特拉特電吉他在琴盒裏躺了幾個月之後,琴頸處壞了的琴扭並沒有魔術般地自我修複。他喝了第三瓶啤酒,給“胡桃的驚喜”的鼓手打了個電話。

“你好,白癡,”蒂姆說,“真高興終於有你的消息了——才怪。”

“我能說些什麽呢。”卡茨說。

“你可以說,‘我非常抱歉,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在你們麵前玩了失蹤的把戲,還撒了五十個不同的謊’。白癡。”

“是,你說得對,遺憾的是,有些事我必須去處理。”

“對,做個白癡還真是耗費時日啊。你他媽的還打我電話幹嗎?”

“想知道你情況如何。”

“你是說,除去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用五十種不同的方式糟蹋了我們,還不斷地對我們撒謊之外?”

卡茨笑了。“或許你可以把你的惱怒寫成歌,以書麵形式呈現給我,這樣我們現在就可以說點其他事情。”

“我已經這麽做了,渾蛋。去年你查收過你的電子郵件嗎?”

“呃,以後,如果你願意的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的電話又開始工作了。”

“你的電話又開始工作了!說得真好聽,理查德。那你的電腦呢?也開始工作了嗎?”

“我隻是想說,如果你想打電話,我就在這裏。”

“你自己玩去吧,我要說的就這麽一句。”

卡茨放下電話,感覺良好。他想,如果蒂姆手頭有比“胡桃的驚喜”

更有意思的事可做,他不大可能費事來痛罵他。他喝掉最後一瓶啤酒,吃了一粒頂呱呱的米爾塔紮平,那是柏林一個樂於開處方的醫生開給他的,然後睡了十三個小時。

醒來時已是隔天下午,天氣酷熱,他在公寓附近轉了轉,看了看那些身著時興的窄款衣服的女人,還去買了些真正的食物——花生醬、香蕉、麵包。之後,他開車去了霍博肯,把吉他留給那裏的修理師傅,並聽從了自己去麥克斯韋酒吧吃晚餐、碰上什麽演出就看什麽演出的衝動。麥克斯韋酒吧的員工像對待從朝鮮歸來的死不服輸的麥克阿瑟將軍一樣招呼他。小妞們不斷靠過來,都要從她們那窄小的上裝裏掉出來了。某個他也許曾經認識,但很久以前就忘記了的陌生男人,一個勁地請他喝啤酒。而正在表演的本地樂隊“圖西族的野餐”也沒有讓他反感。整體來看,他覺得沒有從華盛頓的那座橋上跳下去是個明智的決定。事實證明,擺脫伯格倫德夫婦是一種更加溫和且絲毫不會令人不快的死亡,一種無疼痛的死亡,一種隻是局部虛無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得以和一個在“圖西族的野餐”演出期間,對他大加讚賞的四十來歲的圖書編輯(他“非常,非常忠實的歌迷”)回了她的公寓,讓自己的老二在她身體裏濕了好幾次,之後,到了早晨,他趕在停車收費器開始計費之前去華盛頓街開走了他的卡車,途中給自己買了幾個油煎餅。

家裏的電話上有一條蒂姆的留言,沒有伯格倫德夫婦的。他彈了四個小時吉他,以此犒勞自己。天氣熱得令人愉快,街道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過來,一片喧囂。他那沒長老繭的左手指尖眼看就要流血了,但裏麵那好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亡的神經,仍然仗義地保持著麻木的狀態。他喝了一瓶啤酒,去了街角處那家他心愛的皮塔三明治店,打算吃點東西,繼續彈奏。當他拎著肉回到住所樓前時,他看到帕蒂坐在那裏的台階上。

她穿著亞麻裙,藍色的無袖襯衫,汗水幾乎滲到了她的腰際。她的身旁放著一個大行李箱和一小堆外麵穿的衣服。

“哎呀,哎呀,哎呀。”他說。

“我被趕出來了,”她說,臉上是傷心、溫順的微笑,“你幹的好事。”

這證實了他的老二那神聖的預測能力,它——如果說其他部位還沒有響應的話——對此感到高興。

壞消息喬納森和詹娜的媽媽塔瑪拉在阿斯彭受了傷。為了避免和一個賣弄滑雪技術的十來歲的孩子相撞,她的滑雪板交叉在一起,折斷了她左腿靴子上方的兩根骨頭,因此無法在一月份和詹娜一起去巴塔哥尼亞騎馬。詹娜目睹了塔瑪拉倒地的全過程,她追上那個孩子,報了案,而喬納森在一旁照顧著受傷的媽媽。對詹娜而言,這不過是自去年春天從杜克大學畢業以來,她生活中一連串不如意之事的最新添加項,但是對最近幾個星期每天都和詹娜通兩三次電話的喬伊來說,這次事故卻是諸神送給他的一份合意的小禮物——他已經等待了兩年多的突破機會。畢業後,詹娜移居曼哈頓,為一位著名的派對策劃人工作,同時試著和她的準未婚夫尼克同居,但是到了九月,她為自己租了公寓,十一月,屈服於家人毫不留情的公開壓力,以及使自己成為她的知心人的喬伊更為微妙的暗中破壞,她宣布她和尼克的關係解除,且不可恢複。到了這時,詹娜開始服用高劑量的草酸依地普侖,而除了去巴塔哥尼亞騎馬,她的生活中就再沒有值得期盼的事情了,尼克曾一再答應陪她一起去,然後又一再推遲,原因則要歸於他在高盛投資公司沉重的工作負荷。湊巧的是,雖然馬術不精,但在高中暑假時,喬伊也在蒙大拿騎過一兩匹馬。從詹娜打來電話和發來短信的數量判斷,他懷疑,自己已被提升為過渡期男友,如果還不是潛在的全職男友的話;當她邀請他分享塔瑪拉在出事前訂好的阿根廷豪華度假屋時,他最後的疑慮也被驅散了。更湊巧的是,喬伊在附近的巴拉圭有生意要做,而無論他想不想去,他知道他或許最終都不得不過去一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詹娜。唯一真正阻礙他和她共遊阿根廷的是這樣一個事實:五個月前,在紐約,二十歲的他頭腦發熱,去曼哈頓下區法院,娶了康妮?莫納漢。但這還算不上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所以他選擇,暫時地,忽略它。

在飛往邁阿密,和在那裏看望祖父母的詹娜於機場會合的前一晚,他給在聖保羅的康妮打去電話,把此次旅行的消息告訴了她。他不得不對她有所隱瞞,對於她的困惑,他感到抱歉,不過,這次南美之旅也的確為他提供了一個好借口,可以繼續推遲她來東部,搬入他在亞曆山大市毫無魅力的一個角落租住的那棟路邊公寓的時間。直到幾星期前,他的借口還是他在上大學,但現在,他休學半年以打理他的生意,而康妮還痛苦地和卡羅爾、布萊克及她同母異父的雙胞胎妹妹們住在一起,因此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還是不被允許和丈夫同住。

“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她說,“如果你的供貨商在巴拉圭。”

“我想稍微練習一下我的西班牙語,”喬伊說,“以防哪天真要使用它。人人都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個好地方。反正我也必須路過那裏。”

“好吧,那你想抽出一個星期在那裏度我們的蜜月嗎?”

還沒有去度蜜月是他們之間若幹不愉快的話題之一。喬伊又開始重複他對這個話題的官方說法:生意讓他太過緊張,此時他無法享受假期。而康妮則陷入了她用來替代責怪的種種沉默中的一種。她仍然從不直接責怪他。

“這世上的任何地方,”他說,“我一拿到錢,就會帶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其實,隻要能和你一起住,在你身邊醒來,我就滿足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那會很美好。隻不過我現在壓力太大,我覺得和我同住會不怎麽好玩。”

“不好玩也沒有關係。”她說。

“等我回來後,我們再商量,好嗎?我保證。”

在電話的背景音裏,他隱約聽到某個一歲孩子的尖叫聲從聖保羅傳來。那不是康妮的孩子,但也足夠讓他緊張。八月以來,他隻在感恩節長周末在夏洛茨維爾見過她一次。聖誕節期間(另一個不愉快話題),他從夏洛茨維爾搬去亞曆山大市,並且回喬治城和家人見麵。他告訴康妮,他正在為他的政府合約賣力工作,但實情是,他消磨了大塊時間觀看橄欖球比賽,聽詹娜在電話上閑談,一味地委靡不振。而如果當時她沒有身患流感臥床不起,康妮或許能說服他答應讓她飛過來。聽著她虛弱的聲音,明白她是他的妻子而他沒有趕去陪在她身邊,喬伊心中感到不安,但是他需要去波蘭。在羅茲和華沙令人沮喪的三天行程裏——原來他那個移居波蘭的美國“翻譯”的波蘭語水平隻有在餐廳點餐時才綽綽有餘,當和老練的斯拉夫生意人打交道時,就需要不時借助一種電子翻譯設備了——他所發現的情況令他如此的氣餒和心慌,以致在回來後的這幾個星期裏,他每次都無法集中超過五分鍾的注意力來處理生意事務。現在,一切都要看巴拉圭的了。而想象他即將和詹娜分享的那張大床要比考慮巴拉圭的情況愉快得多。

“你戴著你的婚戒嗎?”康妮問他。

“呃,沒戴,”還沒來得及仔細考慮,他就脫口而出,“戒指在我的口袋裏。”

“嗯。”

“我現在就把它戴上,”他說著朝他的床頭櫃——一個紙箱子——走去,他把戒指放在那上麵的零錢碟裏了,“戴上了,很好。”

“我戴著我的戒指,”康妮說,“我喜歡戴著它。當我不在我的房間裏時,我盡力記著把它戴在右手上,不過有時我會忘記。”

“不能忘記,那可不好。”

“沒事的,寶貝。卡羅爾不會注意到這種小事。她甚至都不願意看到我。我們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

“可是,我們真的要小心,好嗎?”

“我不知道。”

“隻要再堅持一陣兒,”他說,“直到我告訴我的父母。然後,你想怎麽戴就怎麽戴。我是說,那時我們倆都會一直戴著它。我別無他意。”

在不同的沉默間作出比較不是件容易事,但她現在使用的這種沉默,感覺格外痛苦,格外悲傷。他知道,將婚事保密這件事讓康妮痛不欲生,而他也不斷地希望,把婚事告訴他父母的前景能變得不那麽可怕,然而隨著時間一月月地過去,這一前景隻是變得愈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