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四(24)

那更像是一種對這個世界的分崩離析感到的絕望。美國正在兩個國家打著醜陋的地麵戰,地球正像烤箱一樣變熱,而在九點半俱樂部,在他周圍,是成百上千和那個烤香蕉麵包的莎拉一個德性的年輕人,懷抱著他們甜蜜的渴望和天真的權利——什麽權利?激動的權利。無限崇拜一支無與倫比的樂隊的權利。在周六晚上花那麽一兩個小時,肆無忌憚地去儀式性地否定長輩們的怨怒和憤世嫉俗的權利。正如傑西卡之前在會議上提到過的那樣,他們似乎對任何人都不抱敵意。卡茨可以從他們的著裝看出這點,它們絲毫沒有透出他那一代年輕人曾經懷有的那種憤怒和不滿。他們聚在一起不是因為憤怒,而是為了慶祝作為一代人,他們找到了一種更溫和、更值得尊重的存在方式。一種並非出於巧合而與消費有著更為融洽的關係的方式。因此也在對卡茨說著:死。

奧伯斯特一個人上了台,穿著淺灰藍無尾禮服,挎著一把木吉他,滿懷柔情地唱了幾首頗長的獨唱歌曲。他確實有兩手,堪稱少年天才,而卡茨也因此愈發難以忍受他。他那極端痛苦又飽含深情的藝術風格,他那將歌曲推至超越它們的自然持久限度的自我縱容,他對流行音樂傳統犯下的巧妙罪行:他是在表演真誠,然後,當他表演出的真誠麵臨露餡的危險時,他表演他那真誠的痛苦,為真誠是如此難以做到而感受到的痛苦。之後,樂隊的其他成員也出來了,包括年輕可愛、衣著挑逗的候補美惠三女神。整體而言,這是場出色的演出,卡茨還不至於沒種到否認這一點。他隻是覺得,自己是一屋子醉酒者中唯一完全清醒的那個人,是教堂複興布道會上唯一的非信徒。他的心頭湧起一股對澤西城,對它那些消滅信仰的街道的思念之情。在這個世界徹底玩完之前,他似乎在那裏,在他自己那個分崩離析的小世界裏,還有工作要做。

“你覺得怎麽樣?”在回去的出租車裏,沃爾特歡快地問道。

“我覺得我在變老。”他說。

“我覺得他們相當棒。”

“關於青春肥皂劇的歌稍微多了一些。”

“都是關乎信仰的歌,”沃爾特說,“他們的新專輯作出了一種非凡的泛神論的努力,即在一個充滿死亡的世界裏,繼續相信著某些東西。

奧伯斯特把‘提升’這個詞用在了每一首歌曲當中。這也是這張專輯的名字,《提升》。就好比是沒有煩人的宗教教條的宗教。”

“我佩服你佩服的能力。”卡茨說。在出租車緩慢駛過一處由若幹條對角線匯集而成的複雜的交叉路口時,他又加了一句:“我覺得我不能為你做這件事了,沃爾特。我感到非常,非常羞愧。”

“隻要做你能夠做到的就行了。你自己覺得舒服就行。如果你想做的隻是在五月份過來待上一兩天,和實習生們見個麵,或許和當中哪個上上床,我都沒有問題。你肯這樣做已經幫了我不少忙了。”

“我想重新開始寫歌。”

“這太好了!真是好消息。我幾乎更希望你去搞創作,而不是為我們工作。隻是不要再去修建平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或許還需要繼續修建平台。沒辦法。”

他們回去時,整座樓都黑漆漆、靜悄悄的,隻有廚房還亮著燈。

沃爾特直接上樓回了臥室,但卡茨在廚房裏磨蹭了好一陣兒,想著帕蒂或許會有所覺察,走下樓來。拋開其他一切不談,他現在迫切需要一個有諷刺感的人的陪伴。他吃了一些冷意粉,在後院抽了一支煙。

然後他上到二樓,來到帕蒂那個小房間的門口。昨晚他在折疊沙發上看到了枕頭和毯子,因此他覺得她就睡在這裏。房門是關著的,門縫裏也沒有燈光透出來。

“帕蒂。”他喊道,如果她醒著,他的音量足以讓她聽到。

他仔細地聽著,被耳鳴聲包圍著。

“帕蒂。”他再次喊道。

他的老二完全不相信她在睡覺,但也有可能門背後是間空屋子。

奇怪的是,他不願意打開門去看個究竟。他需要一點點對他的直覺的鼓勵或者說確認。他又下樓回到廚房,吃完意粉,讀著《郵報》和《時報》。兩點鍾的時候,他仍然因尼古丁而興奮不已,並且開始生帕蒂的氣,於是他又來到她的房門口,敲了敲門,然後推開。

黑暗中,她坐在沙發上,仍然穿著黑色的健身房製服,眼睛盯著前方,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放在膝頭。

“抱歉,”卡茨說,“我直接推開門了,沒關係吧?”

“沒關係,”她說,沒有看他,“不過,我們應該下樓去。”

再一次走下後樓梯時,他的胸口有一種陌生的緊繃感,一種他覺得自高中以來就再沒有體驗過的強烈的性渴望。跟著他來到廚房後,帕蒂關上了她身後通往後樓梯的那扇門。她穿著看上去非常柔軟的襪子,那種雙腳不再年輕、腳掌不再厚實的人穿的襪子。就算沒有鞋的提升,她的身高也依舊帶給他愉快的驚喜,向來如此。他自己寫的一首歌詞突然出現在腦海,那首關於她的身體就是為他而設的歌詞。老卡茨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被自己的歌打動了。為他而設的這具身體依舊美好,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明顯地令人不快:當然,這是在健身房流汗鍛煉了很多個小時的成果。她的黑色T恤衫的胸前用白色印刷體寫著“提升”這個詞。

“我要喝點菊花茶,”她說,“你要嗎?”

“好的。我想我還從來沒有喝過菊花茶。”

“啊,你過的是多麽封閉的生活啊。”

她去了外麵的辦公室,回來時端著兩杯熱水,杯沿上掛著茶包標簽。

“我第一次上去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他說,“我在這裏坐了兩個小時。”

“我猜我想事想得失神了。”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上床睡覺嗎?”

“我不知道。我有些像是在不假思索地進行思索,如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的話。但是我理解你想要和我聊聊,而且我知道我必須這麽做。所以我在這裏了。”

“沒什麽事是你必須要做的。”

“沒關係,這沒什麽,我們應該聊聊。”她在大餐桌的對麵坐下,“你們倆玩得開心嗎?傑西說你們去聽演唱會了。”

“我們倆,還有八百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

“哈—哈—哈!可憐的人。”

“沃爾特聽得蠻開心的。”

“哦,我相信他會喜歡。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年輕人相當熱情。”

卡茨被她語氣中的不滿所鼓舞。“也就是說你對年輕人不感冒?”

“我?肯定地說,不感冒。我是說,不包括我自己的孩子們。我依舊喜歡他們。但是剩下的那些?哈—哈—哈!”

她那令人興奮、振作的笑聲依然如故。然而,在她的新發型背後,在她的眼妝背後,她看上去還是老了一些。一切都隻會朝著一個方向前行,衰老,看到了這點,他那自我保護的內心讓他趕快逃走,在他還能夠逃走的時候。他跟隨著本能來到這裏,但他意識到,本能和計劃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

“你不喜歡他們什麽?”他問。

“哦,這個,從哪裏說起呢?”帕蒂說,“從夾趾拖鞋說起如何?

不怎麽看得順眼那個。好像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的臥室。他們甚至都聽不到自己那踢踏踢踏的聲音,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小玩意兒:耳朵裏都塞著耳機。每當我開始討厭這裏的鄰居,我總會在人行道上遇見某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小年輕,然後我就突然原諒那些鄰居了,因為至少他們還是成年人。至少他們不會穿著夾趾拖鞋走來走去,以顯示他們比我們這些成年人,比緊張焦慮、不希望在地鐵上看到人們光腳丫的我,更放鬆,更通情理。因為,說真的,誰會討厭看著那麽漂亮的腳趾,那麽完美的腳趾甲呢?隻有不幸已屆中年的人,無法再向世界展示他們的腳趾的人。”

“我沒怎麽特別注意夾趾拖鞋。”

“那麽你真是過著封閉的生活。”

她的語氣有些機械,有些疏離,不是那種他可以在上麵下功夫的調笑語氣。沒有得到鼓勵,他的期望開始退潮。他開始不喜歡她,因為她沒有處在他以為她會處在的狀態中。

“還有買什麽都刷信用卡?”她說,“用信用卡買一個熱狗或一包

口香糖?我是說,現金如此過時,對嗎?使用現金要求你做加減法。

還得注意那個給你找錢的人。也就是說,有那麽一小會兒,你無法百分之百地酷著,無法百分之百地沉浸在你的小世界當中。可是用信用卡就不必如此了。你隻需要冷淡地把卡遞出去,然後再冷淡地收回來。”

“很像今晚的那群孩子,”他說,“是些好孩子,隻是有些隻顧自己。”

“可你最好還是適應他們,對吧?傑西卡說這個夏天你一直會處在年輕人的包圍當中。”

“是,或許吧。”

“聽上去是已經敲定了的。”

“對,不過我正考慮撒手。事實上我已經告訴沃爾特了。”

帕蒂站起身,把他們的茶包放進水槽,然後繼續站在那裏,背朝著卡茨。“所以這可能是你唯一的一次來訪。”她說。

“是的。”

“那麽,我猜我應該覺得抱歉,沒有早一點下樓來。”

“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澤西城和我見麵。”

“是。如果我受到邀請的話。”

“我現在就在邀請你。”

她轉過身眯著眼盯著他。“不要和我玩遊戲,好嗎?我不想看到你的這一麵。那真的會讓我有些惡心。好嗎?”

他迎住她的目光,試著告訴她他是當真的——試著去感覺他是當真的——但這似乎隻是激怒了她。她搖搖頭,走到廚房遠一些的角落。

“你和沃爾特過得怎麽樣?”他不友好地問道。

“不關你事。”

“我不斷聽到這句話。什麽意思呢?”

她稍稍臉紅了。“意思就是不關你事。”

“沃爾特可說不怎麽好。”

“是,的確如此。大多時候。”她又一次臉紅了,“不過你隻關心沃爾特,對嗎?關心你的好朋友。你已經作出選擇了。已經讓我徹底地明白了,我們兩人當中,你更在意誰的幸福。你曾經有機會和我遠走高飛,可你選擇了他。”

卡茨能夠感覺到他正在失去冷靜,這令他非常不快。他的兩耳間感到一種壓力,一股正在升起的怒火,一種爭辯的需要。就好像他突然成了沃爾特一樣。

“是你趕走了我。”他說。

“哈—哈—哈!

‘對不起,我不能來費城,哪怕一天都不行,因為可憐的沃爾特’?”

“我說這句話不過用了一分鍾。三十秒。之後一個小時你繼續……”

“搞砸它。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誰把一切搞砸的。

我知道是我!可是,理查德,你知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你原本可以拉我一把的!比如說,有沒有可能,在那一分鍾裏,不要談可憐的沃爾特和他那可憐、溫柔的感情,而是談談我!這就是為什麽我說你已經作出了選擇。你當時或許還不知道,但你已經作出了選擇。所以現在就按你的選擇生活吧。”

“帕蒂。”

“我或許是個一團糟的人,可是,在過去幾年裏,如果說我沒有做其他什麽事的話,那麽我有時間好好地想了想,而且已經想明白了一些事。我更加清楚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是怎麽運作的。我能夠想象,我們的孟加拉小朋友對你不感興趣,這讓你有多難受。多——麽地動搖了你的信心。這是多麽亂七八糟的一個世界啊!這是多麽糟糕的一次旅行啊!我猜你可以試著在傑西卡身上下點功夫,不過祝你好運。如果你真覺得失落,那你最好把賭注壓在發展辦公室的艾米麗身上。不過既然沃爾特沒有迷上她,我猜你對她的興趣也不會太大。”

卡茨渾身的血都向頭部湧去,整個人緊張不安,幾欲發狂。感覺就像可卡因被討厭的甲基苯丙胺大大地稀釋了。

“我是為了你才來的。”他說。

“哈—哈—哈!我不相信。你自己都不會相信這句話。你真不會撒謊。”

“那我為什麽來這裏呢?”

“我不知道。關注生物多樣性和人類可持續發展?”

他記起當初和她在電話上爭論是多麽的讓人不快。是如何讓人不快到極點,如何要命地挑戰著他的耐心。他記不起的是自己當時為什麽會去忍受。某種與她想要他的那種感覺,與她追隨他的那種感覺,與現在已經不見了的那種感覺有關的東西。

“我用了那麽多時間去生你的氣,”她說,“你知道嗎?我給你發了那麽多電子郵件,而你一封都沒有回複,我和你進行了一場恥辱的單方麵對話。你甚至讀過那些郵件嗎?”

“大多數。”

“哈,我不知道這是更好還是更糟。我猜是無所謂吧,因為一切不過是我的幻想而已。我花了三年時間去渴求一樣我知道永遠不會讓我開心的東西。但是,這並沒有讓我停止渴求。你就像一種叫我欲罷不能的壞毒品。而我的一生就如同對某種邪惡毒品的哀悼,盡管我知道它對我有害。直到昨天,當我真正地看到你,我才意識到,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這種毒品。突然之間,我仿佛清醒了:‘我在想什麽呢?他是為沃爾特而來的。’”

“不,”他說,“是為你而來的。”

她甚至連聽都不肯聽。“我覺得自己好老,理查德。人生不會僅僅因為一個人沒有好好地利用它而停止流逝。事實上,這隻會讓她的人生流逝得更快。”

“你看上去不老。你看上去好極了。”

“唉,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是嗎?我成了那些為了看起來還過得去而不惜花上大把工夫的女人中的一員。如果我可以繼續這樣,打造出一具美麗的屍體,我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跟我走。”

她搖搖頭。

“跟我走就好。我們一起去某個地方,而沃爾特可以得到他的自由。”

“不,”她說,“不過,終於聽到你這麽說了,我很高興。我可以把它倒回去用在過去的三年裏,然後製造出一個更加美好的幻想,幻想我們倆原本可能會怎樣發展。這將大大豐富我那已經相當豐富的夢幻人生。此時此刻,我可以想象,我留在家中,在你的公寓裏,而你去滿世界巡演,和十九歲的女孩上床,或者我跟你一起去,為你的樂隊夥伴們做老媽子——你知道的,半夜三點鍾的時候,送上牛奶和曲奇餅幹——或者成為你的小野洋子,讓所有人都來為你變得如此的沒有才氣和平庸而指責我,然後和你大吵特吵,讓你發現,慢慢地發現,你的生活中有我是件多麽不幸的事。這些足夠我做上好多個月的白日夢。”

“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麽。”

“相信我,如果我自己明白我想要什麽,我們就不會進行這次談話了。我原以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我也知道那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我以為我知道。然而,現在你來了,感覺就像時光絲毫沒有流逝。”

“除了沃爾特愛上那個女孩了。”

她點點頭。“是的。而你知道嗎?事實證明這件事讓我無比痛苦。

痛徹心扉。”她的眼裏蓄滿了淚水,她迅速轉身,不想讓他看到。

在他情場的鼎盛時期,卡茨也耐著性子目睹過一些眼淚汪汪的場麵,可他還是第一次被迫看到一個女人因愛著其他人而在他麵前哭泣。

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這一幕。

“周四晚上,他從西弗吉尼亞出差回來,”帕蒂說,“我幹脆把這事告訴你算了,因為我們是老朋友了,對吧?他周四晚上從西弗吉尼亞回來後來了我的房間,接著發生的事,理查德,就好像是我一直想要的。

一直想要的。在我的整個成年人生。我幾乎認不出他的臉了!他就像失去了自製一樣。可我會得到它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已經失去他了。那就像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一件小小的分手禮物,讓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擁有的是些什麽。因為我讓他太過難受了太長時間。現在他終於準備好了,去擁有某種更美好的東西,但他不打算和我一起分享它,因為我讓他太過難受了太長時間。”

從卡茨聽到的內容來判斷,似乎他來晚了四十八個小時。四十八個小時。難以置信。“你仍然可以擁有它,”他說,“讓他開心,做個好妻子。他會忘了那女孩。”

“或許,”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如果我是個清醒、健全的人,我或許會試著像你說的那樣去做。因為,你知道,我曾經總想著要贏。

我曾經是個戰士。但是,我現在已經養成了某種對理智行事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