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四(23)

歐洲的自由市場經濟會被社會主義經濟調和,是因為歐洲人沒有那麽緊抓著他們的個人自由不放。他們的人口增長率也比較低,收入水平卻和我們差不多。從根上說,歐洲人在各方麵都更加理性。而在這個國家,關於權利的討論是不理性的。它建立在情感層麵和階級仇恨的層麵上,這就是為什麽右翼人士會如此充分地去利用它。也是為什麽我想回到傑西卡說過的香煙類比。”

傑西卡打了個手勢,似乎在說:謝謝!

走道裏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響,帕蒂,穿著高跟鞋的帕蒂正在廚房裏轉悠。卡茨本想抽支煙,但他卻拿過沃爾特的空咖啡杯,為自己準備了一撮口嚼煙草。

“積極的社會變化總是自上而下發生作用的,”沃爾特說,“衛生局局長發表報告,受過教育的人閱讀報告,而聰明的孩子們開始意識到抽煙是愚蠢的,並不酷,然後全國的抽煙人數下降了。羅莎?帕克斯在公交車上拒絕讓座給白人,聽說了這事,大學生們在華盛頓遊行,並坐車趕赴南方,突然間,一場全國性的民權運動就爆發了。我們目前處在這樣一個位置,那就是任何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能理解人口增長的問題,所以下一步,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大學生們認為關心這個問題是符合社會潮流的。”

在沃爾特大談特談大學生這個話題時,卡茨吃力地聽著帕蒂在廚房裏做些什麽。他開始意識到他的處境在本質上的軟弱性。他想要的帕蒂是不想要沃爾特的帕蒂:是不想再做家庭主婦的家庭主婦;是想和搖滾樂手上床的家庭主婦。但是,他沒有直接打電話給她,告訴她他想要她,而是像個大二學生一樣坐在這裏,聽老朋友嘮叨他那些才華橫溢的夢話。沃爾特身上究竟有什麽東西使得他無法按他的常規出牌呢?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自由飛舞卻被黏糊糊的家庭之網所捕捉的昆蟲。他忍不住要去努力善待沃爾特,因為他喜歡他;如果他不曾這麽喜歡他,他或許就不會想要帕蒂;而如果他不曾想要帕蒂,他就不會這麽裝模作樣地坐在這裏。一切都亂了套。

過道上傳來她的腳步聲。沃爾特停止說話,深吸一口氣,明顯在作準備。卡茨朝走道方向轉動他的座椅;她出現在門口。一個氣色很好的媽媽,一個有著黑暗麵的媽媽。她穿著黑靴子、紅黑相間的貼身錦緞裙和時髦的短雨衣,看上去好極了,但也不像帕蒂了。卡茨記不起以前除了牛仔褲之外還看到過她穿其他什麽衣服。

“你好,理查德,她說著,“大家好。進展如何?””大致看向他的方向,“我們才剛剛開始。”沃爾特說。

“那麽不要讓我打斷你們了。”

“你真是盛裝打扮呀。”沃爾特說。

“我去買東西,”她說,“或許今晚再見吧,如果你們還在這裏。”

“你會做晚飯嗎?”傑西卡問。

“不會,我要到九點才下班。我猜,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上班前買些食物帶回來。”

“那真是太好了,”傑西卡說,“因為我們今天一整天都要開會。”

“嗯,如果不是要上八小時的班,我會很願意為你們做晚餐的。”

“哦,算了,”傑西卡說,“不用你管了。我們可以出去吃什麽的。”

“這確實是最簡單的辦法。”帕蒂附和道。

“所以……”沃爾特說。

“對,所以,”她說,“希望大家度過愉快的一天。”

就這樣,她迅速地激怒、無視或者說打擊了他們四個當中的每一個,而她自己則沿著過道向前走去,出了前門。從帕蒂出現的那一瞬開始,拉麗莎就在她的黑莓手機上點著什麽,她的不快看上去最為明顯。

“她現在一周上七天班還是怎麽了?”傑西卡說。

“不,通常不是,”沃爾特說,“我不確定這是怎麽回事。”

“不過肯定是有什麽事,不是嗎?”拉麗莎小聲說道,一邊擺弄著手機。

傑西卡轉向她,立刻將火氣轉移到她身上。“你什麽時候發完你的電子郵件請告訴我們一聲,行嗎?我們就坐在這裏,等你準備好,行嗎?”

拉麗莎嘴唇緊繃,繼續擺弄手機。

“或許你可以等會兒再發?”沃爾特輕聲說。

她把黑莓手機扔到了桌上。“好了,”她說,“準備好了!”

隨著尼古丁在體內流動,卡茨感覺好多了。帕蒂剛才看上去一副挑釁的模樣,這是件好事。此外她的盛裝打扮也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為什麽打扮?為了見他。為什麽周五晚和周六晚都要去上班?為了避開他。是的,她在和他玩躲貓貓的遊戲,正如他之前和她玩過的那樣。

現在她離開了,他能夠更清楚地看穿她,並且不受過多幹擾地接收到她發出的信號,想象著把手放在她那條雅致的裙子上,並記起在明尼蘇達的時候,她有多麽渴望他。

但是,眼下的問題是過度生育:第一項具體任務,沃爾特說,是為他們的運動起個名字。他自己想的是“年輕人對抗不理智”,以表達他對《年輕人對抗法西斯》這首歌的敬意,他認為(卡茨同意他的看法)這算是音速青年樂隊錄製過的優秀歌曲之一。但是傑西卡堅持要挑選一個表達是而非不,表達讚成而非反對的名字。“我這個年齡的孩子比你們更崇尚自由主義,”她解釋說,“任何聞上去有精英主義或者不尊重他人觀點的味道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反感。你們的運動不能圍繞著去告訴其他人不要做什麽,而應該圍繞一個時尚、正麵的選擇,一個我們大家都在作的選擇。”

拉麗莎提議“先照顧活著的人”,卡茨覺得刺耳,傑西卡也用她那尖刻的不屑斃了它。於是他們圍繞命名進行了一上午的自由討論,極其渴望,在卡茨看來,一名職業公關顧問的加入。他們討論了“更孤獨的星球”“更新鮮的空氣”“避孕套不限量”“已降生者同盟”“自由空間”“生活質量”“小一些的帳篷”以及“夠了!”(卡茨非常喜歡這個名字,但其他人認為它還是過於消極了;他把它記下來,以備日後作歌名或者專輯名)。他們考慮了“喂飽活著的人”“理智些”“頭腦更清醒”“更好的方式”“小數目的大力量”“少即是多”“不那麽擁擠的小窩”“沒人高興”“永遠不煩孩子的事”“不許孩子上車”“喂飽你自己”“夠膽不生育”“減少人口!”“還可以做得更好”“或許一個也不要”“小於零”“踩刹車”“拆散家庭”“冷靜些”“寬裕的空間”“多為自己考慮”“隻生一個”“透口氣”“更多空間”“愛護現有的”“選擇不育”“童年的終結”“把孩子拋在腦後”“二人核心家庭”“也許永不”以及“急什麽?”,並否決了上述所有名稱。在卡茨看來,這番演練正是對運動本身的不可能性的例證,是預先構想的酷勁兒散發出的特有的腐臭味道。但是沃爾特以一種他在非政府組織中曆練多年而得來的樂觀的理智主持著這場討論,而且,多少有些不可思議的是,他計劃投入的是真金白銀。

“照我說,我們采用‘自由空間’,”他最後說道,“我喜歡它從另一個角度闡釋了‘自’這個詞的意思,並且盜用了‘開放的西方’這一言論。如果事情進展順利,它還可以做整個運動而不僅僅是一次小組活動的名稱。比如‘自由空間運動’。”

“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這名字中聽到了‘免費停車空間’?”傑西卡說。

“這種聯想沒什麽壞處,”沃爾特說,“我們都知道找不到停車位是什麽感受。地球上少一些人,多一些停車機會,怎麽樣?關於人口過剩為什麽不好,這其實是個立足於日常生活的非常生動的小例子。”

“我們需要查一下,看看‘自由空間’是不是已經被注冊了。”拉麗莎說。

“去他媽的注冊,”卡茨說,“人類知道的每個詞組都被注冊了。”

“我們可以在自由和空間兩個詞之間加個空格,”沃爾特說,“EarthFirst!在地球和優先之間少加了一個空格,我們可以反其道而行,不過我們不要感歎號。如果因為注冊問題卷入訴訟,到時我們可以憑借多出來的這個空格打贏官司。那會很有意思,不是嗎?為空間而戰?”

“我認為最好還是不要卷入訴訟。”拉麗莎說。

那天下午,在外賣三明治被吃下肚,在帕蒂回家,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又出去了之後(當帕蒂的雙腿在過道上漸漸遠去時,卡茨迅速地瞥了一眼她那條前台招待的牛仔褲),“自由空間”的四人組委員會為拉麗莎已經著手吸引並招聘的二十五個暑期實習生敲定了一個具體計劃。蔚藍山基金在蔚藍鶯保護區南部邊緣擁有一處占地二十英畝的山羊農場,拉麗莎提議在那裏舉辦夏末音樂節,提升人們對相關問題的認知度,但她的這個構想立刻遭到了傑西卡的非難。難道拉麗莎對年輕人和音樂之間的新的互動關係一無所知嗎?僅僅找來幾個大腕明星是不夠的!他們必須向全國的二十個城市派出二十個實習生,讓他們在當地組織音樂節。“樂隊們互相挑戰。”卡茨說。“對,完全正確,二十個不同的地區樂隊互相挑戰。”傑西卡說。(她這一整天都對卡茨冷冰冰的,不過似乎為他幫助她打擊拉麗莎而心懷感激。)通過提供現金獎勵,他們可以在每個城市吸引到五個出色的樂隊,而這五個樂隊將爭奪代表當地音樂圈參加西弗吉尼亞的周末樂隊大挑戰的權利,然後在“自由空間”的主持下,邀請大牌音樂人做最終裁判,並利用他們的影響力去推動反全球人口增長運動,將生孩子變成一件老土的事。

即便是以卡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他消耗掉的咖啡因和尼古丁的數量也已經相當可觀,但他最終還是陷入了近乎躁狂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答應了所有的要求:專門為“自由空間”創作歌曲;五月份再來華盛頓,和“自由空間”的實習生們見麵,幫助教導他們;作為神秘嘉賓亮相紐約的樂隊挑戰賽;主持在西弗吉尼亞舉辦的“自由空間”音樂節,盡全力重組“胡桃的驚喜”,以便在音樂節上表演;邀請其他大牌明星和他一起亮相,為決賽組成裁判小組。卡茨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寫一些空頭支票,因為,盡管吞下的是實實在在的化學物質,但他狀態的本質卻是一門心思要將帕蒂從沃爾特身邊帶走:這就是他的節奏軌,其他一切不過是毫不相幹的高端音。拆散這家人:又一個歌名。而一旦這個家庭被拆散了,他就不必去兌現他作出的任何承諾。

會議結束時已近下午五點,拉麗莎返回她的辦公室去著手實施他們的計劃,傑西卡上樓,不見了人影,卡茨躁動不已,於是答應和沃爾特一起外出。他想著這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一起外出。湊巧的是,最近突然躥紅的樂隊“明亮的眼睛”當晚在華盛頓一處他們都熟悉的場地演出,樂隊主唱是個很有天賦的年輕人,名叫康納?奧伯斯特。演出門票已經售罄,但是沃爾特很希望能去後台和奧伯斯特見上一麵,向他推銷“自由空間”。興奮得飛一般的卡茨打了幾個不無掉價的電話,為他們搞到了兩張門票。做什麽都比留在大宅裏幹等著帕蒂回家強。

去看演出的路上,他們停下來在靠近杜邦廣場的那家泰國菜餐廳吃晚飯,“我無法相信你要為我做這麽多事。”沃爾特說。

“不客氣,老兄。”卡茨拿起一串沙嗲烤肉,考慮著他能不能吃得下,隨後決定還是不吃的好。繼續咀嚼煙草並不是什麽好主意,但他還是拿出了他的煙草罐。

“感覺就像我們終於可以去做我們在大學裏討論的那些事了,”沃爾特說,“這一切對我意義重大。”

卡茨不安地掃視著餐廳,除去他的老友,餐館裏的一切都能讓他眼前一亮。他感覺自己剛從一個懸崖跌落,此刻還在使勁擺動著雙腿,但很快就會墜地。

“你還好嗎?”沃爾特說,“你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沒事,我還好,還好。”

“你看上去可不怎麽好。你今天已經嚼了整整一罐煙草了。”

“我隻是不想在你身邊抽煙。”

“哦,謝謝了。”

沃爾特吃掉了所有的沙嗲烤肉,而卡茨則往他的水杯裏吐著唾沫,暫時感覺平靜了一些,那種吸食尼古丁之後虛假的平靜。

“你和那個女孩怎麽樣了?”他說,“我覺得你們倆今天有點兒古怪。”

沃爾特臉紅了,沒有回答。

“你和她上床了嗎?”

“老天,理查德!這不關你的事。”

“哇,這是不是個肯定答案呢?”

“不,這是個他媽的不關你事的答案。”

“你愛上她了?”

“老天!夠了。”

“瞧,我說那是個更好的名字吧。加上感歎號:‘夠了!’‘自由空間’聽上去像是林納?史金納樂隊的歌。”

“你為什麽這麽希望看到我和她上床?怎麽回事?”

“我隻是在陳述我親眼看到的情況。”

“這個,我們倆不一樣,我和你。你明白嗎?你能理解這世上可能存在比和女孩上床更有價值的事情嗎?”

“是的,我明白。就抽象角度而言。”

“那麽,別再說這個了,好嗎?”

卡茨向四周望,不耐煩地搜尋他們的侍應。他的情緒極為惡劣,沃爾特無論做什麽、說什麽都讓他心煩。如果沃爾特還是太娘娘腔而不肯向拉麗莎示愛,如果他還想繼續做他的美德先生,現在卡茨已經不在乎了。“我們走吧。”他說。

“等我的主菜上來了再說吧?你可能不餓,但是我餓了。”

“是,當然,當然,我的失誤。”

一小時後,在九點半俱樂部門口,當擠在一群年輕人當中時,他的精神開始崩潰。卡茨已經好多年沒有作為一名觀眾出現在演出現場了,從他自己年紀尚輕時開始,他就沒有去看過什麽年輕偶像的演出。

此外,他也早已如此習慣“創傷”和“胡桃的驚喜”那種年齡較大的觀眾群,以至他完全忘記了年輕音樂人的演出現場會有多麽不同。歌迷們那種群體認真勁兒堪比教徒。向來關注文化信息的沃爾特擁有“明亮的眼睛”的所有專輯,在泰國餐廳裏還對其大肆讚美了一通,和他不同,卡茨隻是間接地聽說過這支樂隊。而與俱樂部裏那些留直發的男孩和那些不再骨感的時尚女孩相比,他們兩個至少要年長兩倍。當他們走向因幕間休息而空出來的場地時,卡茨能夠感覺到來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人認出了他。像這樣出現在公共場合,把讚許——僅僅通過亮相——給予一支他幾乎完全不了解的樂隊,他覺得這可能是他作過的最失策的決定。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知道哪種角色更為糟糕:

是被認出來後接受恭維的明星,還是站在那裏、無人過問的中年人。

“你想去後台看看嗎?”沃爾特說。

“不行,老兄。我不想這麽做。”

“作個介紹就行。一分鍾而已。之後我會適度跟進。”

“我不想這麽做。我不認識這夥人。”

幕間休息時播出的音樂——選擇權為主唱特有——聽上去非常古怪。(但作為主唱的卡茨向來厭惡做這件事,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裝模作樣、好耍花招、有優越感,而且他也不願為了證明他在音樂方麵有著頂呱呱的品位而承受壓力,所以他總是將這個差事留給他的樂隊夥伴。)樂隊管理員此刻正在架設很多麥克風和樂器,沃爾特則滔滔不絕地講著康納?奧伯斯特的故事:他如何在十二歲就開始錄製歌曲,如何仍然以奧馬哈為基地,他的樂隊又如何更像一個集體或者家庭,而不隻是普通的搖滾樂隊。年輕人從各個入口湧進來,梳著極短的馬尾,眼睛明亮(多他媽令人厭煩、裸炫耀著青春的樂隊名)。他的崩潰感中並不包含忌妒的成分,準確地說,它甚至全然超越了他個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