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二○○四(22)

“沒有!隻是我覺得她有些盯上我爸爸了。而這讓我媽媽非常難受。

看著這一切就發生在她眼前。我覺得如果一個人結了婚,你就該放過他們,對吧?如果他們結了婚,他們就不該被打擾,對吧?”

卡茨清了清喉嚨,不知道他們的對話在往哪個方向發展。“理論上說,是這樣沒錯,”他說,“但是當你年齡大一些的時候,人生會變得比較複雜。”

“可這並不代表我一定要喜歡她。不代表我一定要接受她。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她就住在樓上?她成天泡在這裏,在這裏的時間比我媽媽還要多。我隻是覺得這不太公平。我認為她應該搬出去,找個地方自己住。可我覺得爸爸不希望她搬走。”

“為什麽不希望?”

傑西卡緊繃繃地對卡茨笑了笑,非常不高興的那種笑。“我父母間有不少問題。他們的婚姻有不少問題。就算你不是個心理醫生,你也能看出這點。比如說,我媽媽一直相當抑鬱。很多年了。她似乎無力擺脫。可是他們是相愛的,我知道他們愛著對方,所以看到這裏正在發生的一切真的讓我苦惱。如果她肯搬走——我是說拉麗莎——如果她能搬走,那麽我媽媽可以有機會再次……”

“你和你媽媽親密嗎?”

“不。不算親密。”

卡茨默默地吃著晚飯,等著聽到更多信息。他似乎運氣不錯,正好碰到傑西卡想和一個離她最近的旁觀者說些心裏話。

“我是說,她努力來著,”她說,“可是她真是很有說錯話的天賦。

她一點兒也不尊重我的判斷。比如說,我其實還算個聰明的成年人,能夠為自己打算的成年人,不是嗎?我大學時的男朋友,他非常可愛,可媽媽對他糟透了。就好像她擔心我打算嫁給他一樣,不斷地取笑他。

他是我第一個真正的男朋友,我隻不過想有點兒時間來享受我的戀愛,可她就是不肯隨我去。有一次我和威廉回來過周末,主要是為了去參觀博物館和參加一個支持同性婚姻的遊行。我們待在家裏時,她就開始問威廉喜不喜歡女孩們在兄弟會的派對上突然露出她們的。她在報紙上讀到過一些關於男孩們會對女生大叫,要她們露出的愚蠢報道。我就說,不會,媽媽,我又不在弗吉尼亞大學。我們學校沒有兄弟會,那是南方的小屁孩們還在做的古董蠢事。我去佛羅裏達上學可不是為了度春假,我們可不像那些你在那篇愚蠢的報道中讀到的大學生。可她就是不肯放過這個話題,不斷地問威廉對其他女孩的有什麽感覺。當他說他不感興趣時,她不斷扮出驚訝的表情。她明知道威廉是在說真話,更別提他當時有多尷尬,因為女朋友的媽媽在和他談論女人的,但她表現得就像不相信他一樣。在她眼裏,這整件事就是個笑話。她想讓我也嘲笑威廉。沒錯,他有時候確實有些讓人受不了。但是,能不能讓我自己去弄明白這點呢?”

“所以她很關心你。她不希望你嫁錯人。”

“我沒想著要嫁給他!這就是問題所在!”

卡茨忍不住看了看傑西卡那大部分被她緊抱在胸前的手臂遮住了的胸部,她和她媽媽一樣,不大,不過沒她媽媽體形好。他現在的感覺是,他對帕蒂的愛延伸到了她女兒身上,因而削弱了他想和她上床的。他能夠理解沃爾特先前說的,傑西卡是個讓長輩對未來抱有希望的年輕人是什麽意思了。看起來,她的燈無疑都是亮著的。

“你會擁有美好的人生。”他說。

“謝謝你。”

“你有個清醒的頭腦。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我知道,我也很高興,”她說,“我都不記得上一次見到你是什麽時候了。或許是高中?”

“你在那個施粥場做義工的時候。你爸爸帶我去那裏看你。”

“對,那正是我為自己打造履曆表的年月。我參加了十七項課外活動。就像是服了興奮劑的特蕾莎修女。”

卡茨又吃了一些意粉,裏麵加了橄欖和某種沙拉用的綠葉蔬菜。

沒錯,是芝麻菜:他無疑又回到上流社會的懷抱了。他問傑西卡如果她父母離婚,她會怎麽做。

“哇,我不知道,”她說,“我希望他們不會離婚。你覺得他們會嗎?是我爸爸這樣告訴你的嗎?”

“我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那麽,我猜我就要加入大部隊了。我的朋友中有一半來自離異家庭。我隻是從來不覺得這會發生在我們家。在拉麗莎出現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你知道,要兩個人才能跳探戈。你不該過多地指責她。”

“哦,相信我,我也會怪我爸爸。我肯定會怪他。我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來,那聲音真是……令我困惑。就是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就好像,我向來認為我非常了解他。但是顯然並非如此。”

“那你媽媽呢?”

“她當然也不高興了。”

“不,我是說,如果是你媽媽先離開呢?你會怎麽看?”

傑西卡臉上的困惑表明帕蒂並沒有向她透露半點兒實情。“我覺得她不會這麽做,”她說,“除非爸爸讓她這麽做。”

“她幸福嗎?”

“呃,喬伊說她不幸福。我想她告訴了喬伊很多她沒告訴我的事。

也有可能是喬伊無中生有,成心要我不高興。我是說,她確實開爸爸的玩笑,一直都這樣,但是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她開所有人的玩笑——我確定,當我不在場、聽不到的時候,她肯定也會開我的玩笑。

她覺得我們都非常滑稽,而我對此當然惱火極了。但她非常在意她的家庭。我認為她完全無法想象作出任何改變。”

卡茨懷疑傑西卡的判斷是否準確。四年前,帕蒂也曾親口告訴他,她不想離開沃爾特。但是,卡茨褲子裏的那位先知堅持認為事實並非如此,或許在他們的媽媽是否幸福這個問題上,喬伊的看法要比他姐姐的更可靠。

“你媽媽是個奇怪的人,不是嗎。”

“每當我不生她氣的時候,”傑西卡說,“我就為她感到難過。她那麽聰明,可除去做了個好媽媽之外,她什麽都沒能成就。我非常確定,我以後絕對不會待在家裏,做我孩子的全職媽媽。”

“所以說,你覺得你想要小孩。就算有世界人口危機。”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臉紅了。“要一或兩個吧。如果我能遇到那個對的人。但這在紐約似乎不大可能發生。”

“紐約是個冷酷的地方。”

“老天,謝謝你。謝謝你這麽說。我長這麽大,還從沒像過去八個月這樣被忽視過,這樣的渺小和隱形。我本以為紐約是個非常適合約會的城市。但那裏的男人不是廢物、渾蛋,就是已經結婚了。這讓人震驚。我是說,我知道我算不上什麽大美女,可是我想我至少配得上五分鍾有禮貌的談話吧。到現在已經八個月了,我還在等待這樣的五分鍾呢。我都不想去約會了,這太打擊我的信心了。”

“這和你沒關係,你是個漂亮女孩。或許對紐約而言,你太過好人了。那裏全是些裸的經濟。”

“可為什麽有那麽多像我這樣的女孩呢?為什麽沒有男人呢?好男人都同時決定去了其他什麽地方嗎?”

卡茨想了想他在大紐約範圍內認識的年輕男人,包括以前“胡桃的驚喜”裏的搭檔,卻找不出一個他相信可以和傑西卡約會的男人。“女孩們去紐約都是在出版、藝術,或者非盈利行業工作,”他說,“男人們去紐約則是為了掙錢或者搞音樂。這裏存在一個選擇傾向問題。女孩們善良而有趣,可男人們都是些像我這樣的渾蛋。你不該把這當回事。”

“我隻是想有一次滿意的約會。”

他後悔剛才對傑西卡說她是個漂亮女孩。這聽上去稍有些示好的意味,他希望她沒有往這方麵去理解。可不幸的是,她似乎就是這樣理解的。

“你真是個渾蛋嗎?”她說,“還是隻是說說而已?”

她略帶挑釁的調笑讓他警惕,這個苗頭需要立刻被掐斷。“我來這裏是為了幫你爸爸的忙。”他說。

“這聽上去可不像是渾蛋會做的事。”她揶揄道。

“相信我。這是渾蛋才做的事。”他用他所知道的最為嚴厲的眼神盯著她,看得出她有些被嚇到了。

“我不懂。”她說。

“在印度前線我不是你的盟軍,而是你的敵人。”

“什麽?為什麽?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告訴過你,我是個渾蛋。”

“老天,那麽,好吧。”她看著桌麵,眉毛抬得高高的,臉上一時寫滿了困惑、害怕和惱火。

“順便說一下,意粉很好吃,謝謝你。”

“不客氣。也吃點沙拉吧。”她從桌旁站起來,“我想我要上樓了,去看會兒書。如果你還需要其他東西,告訴我就好。”

他點點頭,她離開了餐廳。他為這個女孩感到難過,但是他來華盛頓可沒安著什麽好心,沒必要為此包上糖衣。吃完晚餐後,他仔細翻看了沃爾特收藏的數量豐富的圖書,以及數目更為龐大的激光唱片和密紋唱片,然後上樓回到喬伊的房間。他想做那個走進帕蒂所在房間的人,而不是那個在房間裏等著她走進來的人。做等待的那個人未免過於軟弱;不是卡茨的風格。盡管他通常都不戴耳塞,因為它們會將他的耳鳴變成一場名副其實的交響樂,但是現在,他塞住耳朵,這樣就不會躺在床上,可憐巴巴地聽著外麵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房間裏磨蹭到快九點才從後樓梯走下來,去找早餐吃。廚房裏空空的,不過有人,可能是傑西卡,煮好了咖啡,切了水果,擺出了鬆餅。淅淅瀝瀝的春雨飄落在小小的後院,淋濕了那裏的水仙花、長壽花和緊鄰的聯排住宅的肩牆。聽到大樓前部傳來說話的聲音,卡茨端著咖啡,拿著鬆餅,沿走道晃悠了過去,看到沃爾特、傑西卡和拉麗莎正在會議室裏等他,三人都已梳洗停當,皮膚爽潔,頭發還未幹透。

“好了,你來了,”沃爾特說,“我們可以開始了。”

“沒想到這麽早就開會。”

“九點了,”沃爾特說,“今天是我們的工作日。”

他和拉麗莎肩並肩地坐在靠近大桌中部的位置。傑西卡坐在離他們最遠的一角,雙臂抱在胸前,流露出濃濃的懷疑和戒備。卡茨在他們對麵坐了下來。

“睡得好嗎?”沃爾特問道。

“睡得挺好。帕蒂呢?”

沃爾特聳聳肩,“她不來開會,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我們是真的要努力做些事,”拉麗莎說,“而不是花上一整天時間去嘲弄成就任何一件事是多麽的不可能。”

呼!傑西卡的目光從一個人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觀察著。仔細看,沃爾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非常明顯,放在桌上的手指在做著介於顫抖和輕擊之間的動作。拉麗莎看上去也有些憔悴,臉色發青,透出黑皮膚人的那種蒼白。觀察著他們兩個身體間的互動和他們那刻意朝向不同方向的坐姿,卡茨懷疑化學作用是否已經促成了這對。他們看上去鬱悶而內疚,就像情人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迫表現出的那樣。或者,恰恰相反,就像還沒有達成一致,正在鬧別扭的一對。究竟屬於哪種,還需要仔細觀察。

“那麽我們就從問題開始討論,”沃爾特說,“問題就在於,沒人有膽量在全國範圍內掀起對人口過剩問題的討論。為什麽呢?因為這個主題令人沮喪。因為它聽上去像是過時的新聞。因為,就像全球變暖一樣,它造成的惡果還沒到無可辯駁的程度。因為如果我們試著讓窮人和未受過教育的人不要生那麽多孩子,我們聽上去會像是一群精英主義論者。孩子的多少與家庭的經濟狀況呈反比變化,女孩生頭胎的年齡也一樣,從量的角度來看,二者具有同等的破壞性。隻要讓初次做媽媽的女孩的平均年齡從十八歲翻到三十五歲,你就能夠使人口增速減半。這也是老鼠的繁殖速度大大高於豹的原因之一,因為老鼠性成熟的時間要遠遠早於豹。”

“當然,這個類比本身就存在問題。”卡茨說。

“完全正確,”沃爾特說,“還是精英主義論這個老問題。和老鼠或兔子相比,豹是一種更‘高等’的動物。所以這就是問題的另一部分:

當我們將大眾的注意力引向窮人的高出生率和生育頭胎的低齡化時,我們將他們變成了齧齒類動物。”

“我認為那個香煙類比是比較恰當的,”坐在桌子一頭的傑西卡說,顯然,她讀了頗為昂貴的大學,並且學會了如何在討論中發表意見,“有錢人可以用左洛複和阿普唑侖,所以當你對香煙還有酒征稅時,窮人受的打擊最大。你把便宜的毒品變得更加昂貴了。”

“沒錯,”沃爾特說,“說得好。這點也適用於宗教,對缺乏經濟機遇的人而言,宗教是他們的另一種烈性毒品。如果我們試著從指責宗教這個我們真正的敵人入手,我們其實就是在指責經濟上受壓迫的人。”

“還有槍,”傑西卡說,“打獵也是一種非常低端的行為。”

“哈,跟黑文先生這樣說吧,”拉麗莎說道,帶著她那清脆歡快的口音,“跟迪克?切尼這樣說吧。”

“不,事實上,傑西卡說得有道理。”沃爾特說。

拉麗莎轉向他。“是嗎?我看不出來。打獵和人口有什麽關係?”

傑西卡不耐煩地翻了翻眼睛。

這將會是漫長的一天,卡茨心想。

“一切都圍繞著同樣的問題,即個人自由的問題,”沃爾特說,“來這個國家的人,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自由。而如果你沒有錢,你就會愈發憤怒地緊抓住你的自由不放。就算抽煙會殺死你,就算你喂不飽你的孩子,就算你的孩子會被瘋子們用突擊步槍射倒。你可以是個窮人,但有一樣東西任何人都無法從你手上奪走,那就是你擁有想怎麽糟踐你的生活就怎麽糟踐的自由。這是比爾?克林頓弄明白的一個道理——我們無法靠反對個人自由來贏得選舉。尤其是不能反對使用槍支的自由。”

拉麗莎沒有在生悶氣,而是點點頭,表現出順從的讚同態度,這使局麵更加清晰了。她仍然在乞求,而沃爾特仍然在拒絕。當他有機會講抽象道理的時候,他就顯得得心應手,仿佛身處他個人的堡壘之中。

在麥卡萊斯特學院裏的他就是這個樣子,今天的他也絲毫沒有改變。

“可是,真正的問題,”卡茨說,“出在自由市場資本主義上,不是嗎?

除非你是在討論將繁殖非法化,否則你的問題就不是公民自由。你無法在人口過剩這個問題上得到文化上的支撐,真正的原因在於,討論少生孩子就意味著討論限製增長。對吧?而在自由市場意識形態中,增長可不是什麽枝節問題。它是整個意識形態的精華所在。對吧?在自由市場經濟理論中,你必須將諸如環境這樣的因素排除在方程式以外。你過去很喜歡的那個詞是什麽來著?‘客觀性’?”

“沒錯,是這個詞。”沃爾特說。

“照我看,這方麵的理論從我們上學起就沒有多大改變。其實也就是沒有任何理論。對吧?在資本主義範疇內,我們無法討論限製,因為資本主義的全部意義就在於資本的無休止增長。如果你希望你的觀點在資本主義媒體中得到傳播,在資本主義文化中獲得交流,討論人口過剩就沒有任何意義。完全就是胡扯。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既然如此,我們今天就該到此為止了,”傑西卡幹巴巴地說,“因為我們無能為力。”

“我並沒有製造出這個問題,”卡茨說,“我隻是在指出它。”

“我們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拉麗莎說,“但我們是個注重實幹的組織。我們並沒有意圖推翻整個體係,我們隻是想緩和矛盾。我們希望能趕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使文化領域關於人口過剩的討論趕上人口危機發展的速度。我們想在人口方麵做的事情和戈爾正在氣候變化方麵做的事情一樣。我們有一百萬美元的現金,所以我們可以立刻采取一些非常可行的措施。”

“其實我對推翻整個體係沒有任何意見,”卡茨說,“你們可以朝這個方向努力,算我一份。”

“這個國家的體係無法被全盤推翻,”沃爾特說,“原因就在於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