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四(21)

誰都不再說話,令人困惑的安靜。直升機旋翼拍擊著曼哈頓下區的上空,和風聲混雜在一起,炮製出一種古怪的聲響。

“我們非常喜歡《無名湖》,”凱特琳說,“我們聽說你在這裏修建屋頂平台。”

“對,正如你們看到的,你們的朋友紮克利和他說過的話一樣可靠。”

紮克利用他的橘黃色跑鞋晃動著那塊釜山木板,假裝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單獨和卡茨待在一起,以此展示著他的泡妞基本功。

“紮克利是個出色的年輕音樂人,”卡茨說,“我非常喜歡他。他是個值得一聽的天才。”

女孩們轉頭看了看紮克利,臉上是不感興趣的厭煩表情。

“說真的,”卡茨說,“你們應該和他下樓去,聽聽他彈吉他。”

“我們其實更喜歡另類鄉村音樂,”凱特琳說,“對男孩搖滾可沒什麽興趣。”

“他也有一些很棒的鄉村曲目。”卡茨堅持道。

凱特琳挺了挺胸,像個舞者那樣展示她的身姿,從容地看著卡茨,似乎在給他機會以修正他對她表現出的無動於衷。她顯然不習慣被無視。“你為什麽要修建平台?”她問道。

“為了新鮮空氣和鍛煉身體。”

“你還需要鍛煉嗎?你看上去很健康。”

卡茨覺得非常,非常的累。無法讓自己陪凱特琳玩哪怕十秒鍾她想玩的遊戲意味著他理解了死亡的誘惑。死亡是他擺脫壓在他身上的負擔——女孩心目中的理查德?卡茨——最利索的方式。在他們所處位置的西南方,聳立著艾森豪威爾時代修建的那座龐大的公用事業大廈,它幾乎破壞了三角地每一個頂樓住戶觀賞那片十九世紀建築的視野。

曾經,卡茨覺得這座大廈非常礙眼,有違城市建築美學,可是現在他喜歡它,因為它礙了那些占領了這個區的百萬富翁的眼。它像死亡一樣籠罩著它下麵的這些人所過的精彩生活;對他而言,它已經成了類似於朋友的存在。

“咱們來看看你做的香蕉麵包。”他對那個矮胖女孩說。

“我還為你帶了一些冬青口味的口香糖。”她說。

“我為什麽不給你在口香糖盒子上簽個名呢,然後你可以留著它。”

“那太棒了!”

他從工具箱裏拿出一支三福記號筆,“你叫什麽名字?”

“莎拉。”

“很高興見到你,莎拉。我會把你的香蕉麵包帶回家,作為今晚的甜點。”

凱特琳帶著一股類似於義憤填膺的情緒審視了一會兒這番對她那美麗自我的不敬之舉。然後她朝紮克利走去,另一個女孩緊跟其後。

卡茨心想,這未嚐不是個辦法:不要想著去幹那些他憎恨的女孩,而是幹脆忽略她們了事。為了把注意力集中在莎拉身上,不去理睬那個有磁力的凱特琳,他拿出他買來幫助戒煙,好讓他的肺休息休息的斯庫爾無煙煙草,往牙齦和麵頰間塞了一大撮。

“我能試試嗎?”膽子變大了的莎拉問道。

“你會覺得惡心的。”

“可是,就試一點點?”

卡茨搖搖頭,把煙草罐裝回口袋,於是莎拉又問,她可不可以試試發射釘槍。她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向人們宣傳她接受的新式家庭教育的廣告:你有權利提出要求!僅僅因為你不漂亮並不意味著你不可以提出要求!你的努力,如果你夠勇敢作出這些努力,會受到這個世界的歡迎!她的這種煩人勁和凱特琳那種一樣讓人厭倦。卡茨納悶,十八歲的他是否一樣無聊,還是說,如他此刻體會到的這樣,他對這個世界的憤怒——世界於他是滿懷敵意的對手,因此配得上他的憤怒——使得那時的他比這些自負的年輕人有趣一些。

他讓莎拉發射了釘槍(釘槍彈回時她一聲尖叫,幾乎把槍扔在地上),然後打發她走人。忽略凱特琳這招非常有效,後者連再見都沒說就跟著紮克利下了樓。卡茨走到主臥的天窗附近,想瞄一眼紮克利的媽媽,但看到的隻有那張DUX大床、埃裏克?菲斯克的油畫和平板電視。

卡茨對過了三十五歲的女人的迷戀是有些讓他覺得難為情的一件事。而令人感到悲哀且有點兒病態的是,這種迷戀似乎和他那個沒有伴他成長的精神錯亂的媽媽有關,但他大腦的基本構造就是這樣,沒法改變。年輕女孩永遠都對他有吸引力,但也永遠不能讓他滿足,就像可卡因給他的感覺一樣:每次戒掉可卡因,他都會記起它有多麽美妙,多麽無與倫比,於是又重新變得如饑似渴,可一旦又開始吸食,他又會記起它一點兒也不美妙,並且乏味而空虛——它機械地作用於人的神經,帶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尤其是現在,年輕女孩們在中都極其活躍,她們匆忙地嚐試人類知道的每一種體位,這樣做了那樣做,**刮得幹幹淨淨,毫無芬芳,甚至有些不像人體器官。而他和帕蒂?伯格倫德度過的那幾個小時,留給他的回憶比他十年裏睡過的所有年輕女孩留給他的回憶還要多。當然,他和帕蒂是老相識,而且始終被她吸引;長久的期待無疑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和那些年輕女孩相比,帕蒂身上還有某種固有的更加人性的東西。更加困難,更加豐富,更加值得擁有。既然他那有預見性的老二,他的探測杖,又一次將他引向她的方向,他想不通為什麽上一次他沒有更充分地利用他和她的機會。某種現在的他無法理解的具有迷惑性的關於正派的定義阻止了他去費城的酒店和她見麵,阻止了他去更多地享用她。既然,在那個寒冷的北方夜晚,他已經背叛了沃爾特一次,他就應該再背叛幾百次,這樣他就不會總想著這件事了。他有多麽渴望這樣去做的證據就在他為《無名湖》寫的那些歌裏。他把未得到滿足的變成了藝術。但是現在,歌寫過了,可疑的獎品也拿到手了,他沒有理由繼續拒絕一樣他依然想要的東西。而如果到時沃爾特也覺得自己有權和那個印度小妞上床,不再煩人地堅持他的道德觀,那麽對所有牽涉在內的人而言,都最好不過了。

他乘周五傍晚的一列火車從紐瓦克起程去華盛頓。他仍然無法聽音樂,不過他那個非蘋果牌的MP3裏裝著一段粉紅噪音——白噪音向低頻轉換後的結果,能夠中和這個世界可能向他周圍投擲的任何聲音——他戴著有軟墊的大耳機,側向著窗戶坐著,麵前舉著一本伯恩哈德的小說,在火車到達費城之前,他都得以完全地沉浸在個人的世界裏。在費城站,上了一對二十出頭、穿著白色T恤衫的白人情侶,他們一邊吃裝在蠟紙杯裏的白色冰激淩,一邊在他前麵剛剛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在他眼裏,他們T恤衫的那種煞白就像是布什政府的顏色。女孩很快就把她的座椅往後調,侵入他的空間,幾分鍾後,當她吃完冰激淩,她從座位底下把紙杯和小勺朝後一扔,正好扔在他的腳上。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拿掉耳機,起身把紙杯扔進她的懷裏。

“老天!”她厭惡地尖聲嚷道。

“嘿,你怎麽回事?”她那個顯眼奪目的白色同伴說。

“你把紙杯扔在我腳上了。”卡茨說。

“她可沒把這個扔進你懷裏。”

“你女朋友把濕乎乎的冰激淩紙杯扔在別人腳上,你還能這麽義正詞嚴,”卡茨說,“這可真了不起。”

“這是公共火車,”女孩說,“如果你沒法和其他人相處,就應該坐你的私家飛機。”

“好啊,下次我會記著這麽做的。”

在去往華盛頓的剩餘路程中,他們兩個不斷地向後靠,想要超越極限地把座椅後背進一步推進他的空間。他們似乎沒有認出他來,而如果他們認出來了,他們肯定會很快在博客上寫寫理查德?卡茨是個什麽樣的渾蛋。

雖然過去他常常來華盛頓演出,這個城市四平八穩的布局和它那些令人惱火的呈對角線的街道卻總是讓他心煩。他覺得在這裏,他就像一隻走進了政府迷宮的小老鼠。依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的他判斷,司機不是在帶他去喬治城,而是要把他拉去以色列大使館詳加盤查。每個街區的行人看上去都像是吃了同樣的邋遢藥。仿佛個性是一種會消失在華盛頓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行道和大得過分的廣場上的易揮發物質。整個城市猶如一道向穿著破舊騎士夾克的卡茨發出的單音節命令。說著:死。

然而,喬治城的這座豪宅倒頗有特點。就卡茨所知,這棟房子並不是沃爾特和帕蒂親自挑選的,但它卻依舊展示出他們那絕佳的都市上流社會品位,對此他毫不意外。房子有著石板瓦鋪就的屋頂、很多扇屋頂窗,一樓高高的窗戶朝著類似小草坪的景觀。門鈴上方有一塊銅牌,含蓄地標明這裏是蔚藍山基金的辦公地。

傑西卡?伯格倫德打開了樓門。自從她上了高中,卡茨就再沒有見過她了,看到她如今長成一副小女人的模樣,他高興地笑了。可她看上去卻氣呼呼的,隻是心不在焉地跟他打了聲招呼。“你好,嗯,”她說,“先來廚房這邊吧,好嗎?”

她朝一條長長的鑲木地板走道看過去。那個印度女孩正站在走道盡頭。“你好,理查德。”她喊道,緊張地朝他揮了揮手。

“等我一會兒。”傑西卡說。她闊步走進大廳,卡茨則提著小行李包跟在後麵,他們先穿過一個擺滿了辦公桌和文件櫃的大房間,然後是一個放著會議桌的小房間。這地方聞上去就像熱乎乎的半導體和新鮮的紙製品。廚房裏有一張法式鄉村風格的大餐桌,他認出是從聖保羅搬過來的。“稍微等我一會兒。”傑西卡邊說邊跟著拉麗莎進了房子後麵一間看上去更像是執行官辦公室的套房。

“我是個年輕人,”他聽到她在那裏說,“好嗎?我才是這裏的年輕人。你明白嗎?”

拉麗莎說:“是的,當然。所以你願意回來幫我們,這是件大好事。

我隻是想說我自己也沒有多老,你知道的。”

“你已經二十七歲了!”

“這不算年輕?”

“你多大年齡才得到你的第一部手機?你什麽時候開始上網的?”

“上大學的時候。可是,傑西卡,你聽我說……”

“大學和高中有很大的差別。現在人與人之間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溝通方式。一種我這個年齡的人比你更早就開始學習的溝通方式。”

“這我知道。我們對此沒有什麽不同的看法。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麽你會這麽生我的氣?”

“我為什麽生氣?因為你讓我爸爸以為你是個了不起的了解年輕人的專家,可你不是,正如你剛才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來的那樣。”

“傑西卡,我知道短信和電郵的區別。我剛才會說錯,是因為我太累了。這星期我幾乎沒好好睡過覺。你這樣挑剔我是不公平的。”

“你發過短信嗎?”

“我不需要發短信。我們有黑莓,它做同樣的事,隻不過做得更好。”

“那完全不一樣!老天。這就是我正在說的!如果你不是從高中起就開始用手機,你就無法理解你的手機和你的電郵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那是完全不同的聯係方式。我的有些朋友幾乎已經不怎麽查看他們的電子郵件了。如果你和我爸爸想要麵向大學生開展活動,你就必須搞清楚這個區別。”

“好的,那麽,盡管生我的氣吧。隨便你,繼續生氣吧。但是今晚我還有工作要做,你現在得讓我單獨待著了。”

傑西卡回到廚房,搖著頭,下巴緊繃。“不好意思,”她說,“你或許想先洗個澡,吃點晚飯。樓上有個餐廳,我覺得時不時地真的用用它也不錯。我準備了,嗯,”她心不在焉地往四下裏看了看,“我做了一大份晚餐沙拉,還有意粉,等會兒我熱一下。我還買了些美味的麵包,那種很有名的長條麵包,有一屋子人要在這裏過周末,而我媽媽顯然沒法去買。”

“不用管我,”卡茨說,“我袋子裏還有半個三明治。”

“沒關係,我會上去陪你吃晚餐的。隻不過這裏有些亂糟糟的。這棟房子真是……真是……真是……”她握緊拳頭,搖晃著,“哦!這房子!”

“冷靜點,”卡茨說,“很高興見到你。”

“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究竟是怎麽生活的?我真是搞不懂。這地方究竟是怎麽運轉的?怎麽從最基本的比如把垃圾拿出去這樣的事開始運轉的?”傑西卡關上廚房門,壓低了聲音,“天知道她成天都吃些什麽。

當然,按我媽媽的說法,她就吃麥片、牛奶和芝士三明治。還有香蕉。

可是這些食物在哪?冰箱裏連牛奶都沒有。”

卡茨打了個模糊的手勢,暗示他不可能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而且,你知道,湊巧的是,”她說,“我相當了解印度美食烹飪。可能因為大學時我有不少朋友是來自印度的吧?幾年前,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我問她能不能教我做點他們的家鄉菜,比如說孟加拉的,她不就是在那裏出生的嘛。我非常尊重他人的文化傳統,我想我們,她和我,可以一起做頓好吃的,然後像一家人一樣在餐桌旁坐下來。我想這麽做或許會很好玩,因為她來自印度而我對烹飪感興趣。可她對我笑了,說她連煎雞蛋都不會。顯然,她的父母都是工程師,平常從來不正兒八經地在家做飯。於是我那個計劃就泡湯了。”

卡茨微笑著看著她,享受著結合、混雜了她父母兩方個性的她給人的這種渾然一體的感覺。她說話的方式像帕蒂,生氣的樣子像沃爾特,然而,她又是全然不同的她自己。她的金發向後梳著,紮得很緊,好像把眉毛都拉到了更靠上的位置,讓她那震驚和嘲諷的表情看上去更加鮮明。他絲毫也沒有被她吸引,而正因如此,他更加喜歡她了。

“那其他人呢?”他問道。

“媽媽在健身房‘上班’。爸爸在哪裏,我不知道。在弗吉尼亞的某個地方開會吧。他要我告訴你,他明早和你見麵——他原打算今晚就回來的,可是出了點兒事。”

“你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我相信會很晚。你知道,現在不怎麽看得出了,可在我小的時候,她其實是個非常好的媽媽。你知道,比如說,給我們做飯?待客熱情?在床邊的花瓶裏插上花?顯然,這些都是過去時了。”

作為臨時女主人,傑西卡領著卡茨從窄窄的後樓梯上到寬敞的二樓,帶他參觀了經由一些臥室改裝而成的他們一家人的客廳、餐廳和家庭娛樂室,以及帕蒂那間放著電腦和折疊沙發床的小房間,然後,上到三樓,那個同樣大小的小房間就是他今晚睡覺的地方。“這說起來是我弟弟的房間,”她說,“可我敢說,自從他們搬過來,他住了甚至不到十個晚上。”

的確,房間裏沒有喬伊的痕跡,隻有更多沃爾特和帕蒂那些非常有品位的家具。

“喬伊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傑西卡聳聳肩,“你問錯人了。”

“你們倆不聊天?”

她抬頭看著卡茨,眼睛微突,滑稽地睜得大大的。“我們有時候會聊聊,時不時地。”

“那麽,他怎麽樣?什麽情況?”

“這個嘛,他成了共和黨啦,所以我們的對話不可能多愉快。”

“哦。”

“我拿幾條浴巾給你。你還需要一塊洗臉巾嗎?”

“不用了,我從來不用洗臉巾。”

半小時後,他淋過浴,換上幹淨的T恤下到二樓,看到餐桌上已擺好了晚餐。傑西卡坐在餐桌遠一些的那頭,雙臂緊抱在胸前——總的來說,她是個非常緊繃的女孩——看著他吃飯。“順便說一句,恭喜你了,”她說,“真是奇怪,突然間在什麽地方都能聽到你的歌,在每個人的播放列表上都能看到你。”

“那你呢?你喜歡聽什麽?”

“我更喜歡世界音樂,尤其是非洲和南美的音樂。不過我喜歡你那張專輯。我絕對聽得出那個湖。”

有可能她話中有話,也可能沒有。帕蒂會把發生在湖邊的事告訴她嗎?告訴她而非沃爾特?

“聽上去你和拉麗莎有些不愉快,”他說,“怎麽回事?”

又是那種滑稽的,或者說嘲諷的瞪大眼睛的表情。

“怎麽回事?”他說。

“哦,沒什麽。隻不過最近我有點煩我的家人。”

“我覺得她好像是你父母間的一個問題?”

“嗯。”

“她看上去人不錯。聰明,有活力,對工作也很投入。”

“嗯。”

“你有什麽想告訴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