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四(20)
沿黑寶石河(九英裏河是其主要支流)一路有些不大的鄉村野餐區,他很想讓她在當中的一處停下車來,但是他覺得,在他確定他已經準備好之前,再去碰她是不負責任的舉動。拖延是可以忍受的,假如能夠保證之後的滿足。而這裏的秀麗風光,以及那蘊蓄了無數胚芽的濕潤而芳香的早春空氣,都在向他作出保證。
等他們開到去往福斯特窪地的岔路口時,已經過了六點。沃爾特原以為會在九英裏河沿路碰到重型卡車和挖土機械組成的車流,然而視野之內卻不見一輛車。相反,他們隻發現泥路上有深深的輪胎印和拖拉機車轍。在樹林阻擋去路的地方,剛剛被砍斷的樹枝散躺在地上,或者從呈拱形的樹上垂掛下來。
“看上去好像有人先到了。”沃爾特說。
拉麗莎正斷斷續續地踩著油門,車在泥漿裏搖擺前行。為了避開比較大的掉落下來的樹枝,她隻好危險地將車轉向路邊。
“我幾乎懷疑他們是不是昨天就來了,”沃爾特說,“我在想他們是不是搞錯了,昨天就帶著設備進山,好在一大早就動手。”
“他們這麽做確實是合法的,從昨天中午開始他們就有權利這麽做。”
“可他們跟我們不是這麽說的。他們告訴我們的是今天六點。”
“是的,但他們是煤炭公司,沃爾特。”
開到這條路最窄的一段時,他們發現路被推土機粗暴地拓寬了,被電鋸鋸斷的樹幹給推進了下麵的峽穀。拉麗莎加快車速,汽車搖擺著在一段匆匆鋪就的混雜著泥漿、石頭和樹樁的路麵上顛簸前行。“幸虧這車是租來的!”她邊說邊猛地加速,開到前麵較為清爽的路麵上。
再往前駛兩英裏,就到了目前已經屬於基金的土地邊界,幾個穿著橘黃色背心的工人正在架設一道菱形鐵網,幾輛轎車停在網前,堵住了去路。沃爾特看到喬絲琳?佐恩和她的幾個女伴正在與一名拿著寫字夾板、頭戴安全帽的負責人交涉。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未必有多不同的世界裏,沃爾特或許會和喬絲琳?佐恩成為朋友。她長得很像凡?艾克那幅著名的祭壇畫中的夏娃;臉色蒼白,目光呆滯,發際線很高,顯得頭有些過大。但是她有一種極具魅力、令人不安的冷酷氣質,從容不迫地傳遞著某種嘲諷,有點像沃爾特一向喜歡的那種略帶苦味的蔬菜沙拉。沃爾特和拉麗莎下車站在泥地裏時,她向他們走了過來。
“早上好,沃爾特,”她說,“你能解釋一下這裏是怎麽回事嗎?”
“像是在修路。”他滑頭地說。
“大量泥土混入河流,黑寶石河的一半已經變得渾濁,可我在這裏看不到什麽減輕水土流失的措施。事實上,一點兒措施也沒有。”
“我們會跟他們談這個問題的。”
“我已經聯係了環保署,讓他們上山來看看。我估計他們六月左右才會來。你把他們也買通了嗎?”
透過停在最後麵那輛車保險杠上的褐色泥點,沃爾特看到這樣的字句:這一切都是納唐能源幹的。
“我們倒回去一點點,喬絲琳,”他說,“我們能不能後退幾步,看看更大的畫麵?”
“不能,”她說,“我對那個不感興趣。我隻關心河裏的泥土,關心那道鐵網後正在發生著什麽。”
“我們在永久保護六萬五千英畝不通公路的林地,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我們在為多達兩千對繁殖期的蔚藍鶯保留一塊不被分割的棲息地。”
佐恩呆滯地看著滿是泥漿的地麵。“說得好。你們關心的鳥類。真是美好。”
“我們為什麽不一塊兒去其他地方坐坐呢,”拉麗莎歡快地說,“聊聊更大的畫麵。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知道。”
“我不去,”佐恩說,“我要在這裏再待一會兒。我叫了我《查爾斯頓公報》的朋友上來看看。”
“你也在和《紐約時報》聯係嗎?”沃爾特想起要問問這件事。
“沒錯。事實上,他們似乎相當感興趣。如今,‘山頂剝離開采’可是個有魔力的詞。而那就是你們正在上麵做的事,不是嗎?”
“我們打算在周一舉辦新聞發布會,”他說,“屆時我將公布整個計劃。我想,等你聽完所有細節,你會感到非常激動的。如果你願意來參加,我們可以為你提供機票。我非常希望你能在場。如果你願意說出你的擔憂,我甚至可以和你進行一段簡短的公開對話。”
“在華盛頓?”
“對。”
“不出所料。”
“我們基金的總部設在那裏。”
“沒錯,所有事物的總部都在那裏。”
“喬絲琳,這裏有五萬英畝永不會遭到任何方式破壞的土地。剩餘的土地也將在未來幾年裏陸續被保護起來。我認為我們作了一些非常好的決定。”
“那麽我猜我們對此的看法不一致。”
“認真考慮一下周一來華盛頓參加我們的發布會的事。再請你那位《公報》的朋友今天給我打個電話。”沃爾特遞給佐恩一張名片,“告訴他,如果他感興趣,我們也很希望邀請他去華盛頓。”
遠處山上傳來一陣隱隱的雷聲,聽上去像是爆破,或許就是從福斯特窪地傳來的。佐恩將名片放入她那件防水風衣的口袋。“順便提一下,”她說,“我也在和科伊爾?馬西斯交流。我已經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麽了。”
“法律禁止科伊爾?馬西斯談論這件事,”沃爾特說,“不過我願意和你坐下來,親自跟你談談這件事。”
“他住在惠特曼一幢嶄新的有五間臥室的平房裏,這個事實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了。”
“那是幢很不錯的房子,不是嗎?”拉麗莎說,“比他原先住的地方好了很多,很多。”
“你也許會想去拜訪拜訪他,看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說法。”
“無論如何,”沃爾特說,“你們需要挪開你們的車,這樣我們才能上山去。”
“呃,”佐恩說,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猜你可以打電話找人來拖車,如果這裏有手機信號的話。可是這裏沒有。”
“喔,喬絲琳,別這樣,”沃爾特的憤怒正在突破他自己設置的防線,“我們能不能至少像成年人那樣處理問題?就算我們無法認同彼此的方法,也該承認我們從本質上講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
“對不起,做不到,”她說,“我的方法就是堵住道路。”
沃爾特不確信自己還可以繼續說下去,他大踏步地朝山上走去,拉麗莎匆忙地跟在他身後。那位戴著安全帽的負責人看上去不比拉麗莎年紀大,正非常客氣地跟其他幾個女人解釋著她們為什麽需要移開她們的車。“你有對講機嗎?”沃爾特唐突地問道。
“抱歉,您是哪位?”
“我是蔚藍山基金的執行官,我們本該在六點鍾到達山頂。”
“是的,先生。如果這幾位女士不肯移開她們的車,恐怕您就無法上山。”
“那麽,可以和山上聯係一下,派個人下來接我們上去嗎?”
“很不幸,不在通話距離之內。這些見鬼的對講機。”
“好吧,”沃爾特深吸一口氣,看到鐵網那邊停著一輛皮卡,“那麽,或許你可以用你的皮卡車送我們上去。”
“恐怕我沒有被授權離開這個區域。”
“那麽,就把車借給我們。”
“我也不能這麽做,先生。您沒有在工地駕駛這輛車的保險。不過如果這幾位女士願意往旁邊讓開一小會兒,您就可以開著您自己的車上去了。”
沃爾特轉向那幾個看上去都年過花甲的女人,略帶乞求地微笑著。
“可以嗎?”他說,“我們不是站在煤炭公司那邊的。我們是環保基金。”
“環保個屁!”年齡最大的女人說道。
“不,說真的,”拉麗莎用安撫的口吻說,“如果你們讓我們上去,對大家都會有好處。我們是來監督煤炭公司工作,確保他們進行負責任的開采的。我們絕對是站在你們這邊的,我們和你們一樣關心環境保護。事實上,如果你們當中的一兩位願意和我們一起上去……”
“恐怕這未被授權。”那位負責人說。
“去他媽的授權!”沃爾特說,“我們需要從這裏過去!我他媽的擁有這塊土地!你明白嗎?我擁有你在這裏所能看到的一切。”
“現在你感覺怎麽樣?”年齡最大的那個女人說,“沒那麽爽了吧,是嗎?站在鐵網的這邊,被擋在外麵。”
“先生,您絕對可以走著上去,”負責人說,“不過路還遠著呢,我估計你們要在泥路上走上兩個小時。”
“把卡車借給我,好嗎?我會讓你免受追究的,或者你可以說我們偷走了那輛車,或者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隻要把那輛該死的卡車借給我們。”
拉麗莎把手放在沃爾特的胳膊上。“沃爾特?我們去車裏坐一會兒。”她轉向那些女人,“我們絕對是站在你們這邊的,我們非常感謝你們站出來,感謝你們對這片美麗森林的關愛,我們也在盡全力保護它。”
“你們保護它的方式可相當有趣。”年齡最大的那個女人說。
當拉麗莎領著沃爾特走向他們租來的車時,他們聽到車後麵的路上傳來重型機械的隆隆聲。隨即,隆隆聲變成轟鳴聲,接著又變成了兩輛和道路一樣寬的大型反鏟挖土機和粘著一層厚厚泥漿的牽引機。
前一輛車的司機沒有熄火,牽引機還在冒著黑煙,他跳下車來和沃爾特交涉。
“先生,你得把你的車往前開,讓我們能從它旁邊繞過去。”
“看上去我能往前開嗎?”他生氣地說,“你他媽的覺得我還能往前開嗎?”
“我不知道,先生。可是我們不能往後退。要倒將近一英裏才會有岔道。”
在沃爾特變得更加憤怒之前,拉麗莎抓住了他的兩隻胳膊,熱切地盯著他。“你一定要讓我來處理這件事。你現在太激動了。”
“我激動是有原因的!”
“沃爾特,坐回車裏去,現在。”
他照她說的做了。他坐了一個多小時,擺弄著沒有信號的黑莓手機,聽著後麵那輛反鏟挖土機的引擎一直在空轉,無所顧忌地浪費著汽油。等司機終於想起來熄火,他聽到更遠處傳來了引擎的合奏聲——又有四五輛重型卡車和重型推土機被堵在了後麵。得有人聯係州警來對付佐恩和她的狂熱夥伴。而與此同時,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懷俄明縣最最邊遠的地方,他竟被困在車流裏動彈不得。拉麗莎在路上跑上跑下,和各路人馬交涉,盡全力傳播著她的好意。為了打發時間,沃爾特開始在心裏默算,從他在天天旅館醒過來起的這幾個小時裏,地球上又有多少事出了岔子。人口淨增數:六萬。美國城市擴建新增英畝數:一千。美國死在家貓和野貓爪下的鳥類隻數:五十萬。全世界燒掉的石油桶數:一千二百萬。排放到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噸數:
一千一百萬。為取走魚鰭而殺害的在海麵上漂浮的鯊魚條數:十五萬……隨著時間推移,他在心中又重新算了一遍,這樣的統計帶給他一種奇怪的充滿恨意的滿足。有些日子就是如此之糟,隻有讓它們變得更糟,一頭紮入壞消息的海洋,才能拯救它們。
快九點時拉麗莎才回來。有個司機,她說,在這條路往後兩百碼處,找到一個小汽車可以讓到一旁,讓重型機車通過的地方。排在末尾的那個司機會一路把車倒到高速公路上,打電話報警。
“你想走著上山,去福斯特窪地嗎?”沃爾特說。
“不想,”拉麗莎說,“我想馬上離開。喬絲琳有相機。我們可不能在警察采取行動的時候,被拍到在現場附近。”
隨後是半小時齒輪的嘎吱聲、刺耳的刹車聲和柴油燃燒後的一股股黑煙,緊接著,最後的那輛車一寸寸地向後退去,整整四十五分鍾他們都在呼吸它排放出的難聞廢氣。終於回到了高速公路上,在暢通無阻的自由大道上,拉麗莎驅車返回貝克利,速度飛一般快,油門踩到底,走最短的直線,在拐彎處留下了橡膠的碎片。
當他們剛剛來到小鎮破爛的郊外,正式宣布他們返回了文明地帶時,沃爾特的黑莓手機響起了蔚藍鶯的鳴叫聲。是一個來自雙子城的號碼,像是熟悉,也可能陌生。
“爸爸?”
沃爾特意外地皺起了眉頭。“喬伊?哇!你好。”
“是我,嗨,你好。”
“你一切還好嗎?我甚至沒認出你的號碼,太長時間沒通電話了。”
電話那頭一片死寂,好像被掛斷了一樣。又或者,也許是他說錯話了。但隨後喬伊又開口了,聲音聽上去像是別的什麽人的。有些顫抖,像個怯生生的孩子:“是啊,所以,無論如何,爸爸,嗯——你有時間嗎?”
“說吧。”
“好的,這個,所以,我猜事實是,我好像有麻煩了。”
“什麽?”
“我說我有麻煩了。”
這是所有家長都害怕接到的那種電話;可是沃爾特,有那麽一會兒,沒覺得自己是喬伊的家長。他說:“嘿,我也是!每個人都有麻煩!”
夠了小紮克利將他們的訪談發布在他的博客上之後沒幾天,卡茨的語音信箱裏就塞滿了留言。第一條來自一個討厭的德國佬,馬迪亞斯?德羅納,卡茨隱約記得,當“胡桃的驚喜”巡演路過他的祖國時,他們費了不少力氣才躲開他。“既然你現在又開始接受采訪了,理查德,”德羅納說,“我希望你能行行好,讓我也做一次,就像你答應過的那樣。你確實答應過我!”在他的留言裏,德羅納沒有提及他是從哪裏弄到的卡茨的手機號碼,不過這不難猜測:多半是他在巡演期間把自己的號碼寫在了酒吧的餐巾上,留給了某個他搭訕的女孩,而後來又通過博客交流傳給了德羅納。毫無疑問,他一定也收到了邀請他做訪談的電子郵件,數目可能要比電話留言多得多,但是自去年夏天以來,他就一直沒勇氣冒險上網。德羅納的留言過後是俄勒岡小妞歐弗洛緒涅的電話;然後是澳大利亞墨爾本的一個興高采烈、嗓門很大的音樂記者;再然後是衣阿華城大學電台的一個聽上去隻有十歲的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所有人都想要同一樣東西。他們希望卡茨再說一遍——不過措辭要稍有不同,這樣他們就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將其貼在網上或者發表出來——他已經對紮克利說過一遍的那番話。
“那個訪談太棒了,哥兒們。”訪談發布後的一個星期,紮克利在懷特街的屋頂上對他說,當時他們正在等待紮克利的心上人凱特琳。
被人稱作“哥兒們”對卡茨來說是個叫人惱火的新體驗,不過這倒和他與采訪者打交道的經驗完全吻合。一旦他答應了他們,他們就會拋開先前假裝出來的所有敬畏。
“不要叫我哥兒們。”他還是說出了他的不爽。
“好的,隨便。”紮克利說,在一塊釜山木板上走著,瘦巴巴的胳膊伸在兩側,就像在走平衡木。這是個空氣清新的下午,刮著大風。“我隻是在說我的計數器簡直瘋狂了。全世界都有網站在鏈接我。你看過你的粉絲網嗎?”他說。
“沒看過。”
“我現在被你最好的粉絲網掛在最顯眼的位置。我可以把我的電腦拿來,給你看看。”
“真的不需要。”
“我想人們非常渴望聽到有人對權勢說些真話。當然了,有那麽一小部分人說你聽上去像個渾蛋,就知道抱怨。可是那些不過是得了紅眼病的邊緣人而已。我才不會把他們當回事呢。”
“謝謝你的安慰。”卡茨說。
當那個叫凱特琳的女孩在兩個女友的陪伴下出現在屋頂的時候,紮克利仍然站在他的平衡木上,酷得不肯為他們作介紹,與此同時,卡茨放下手裏的釘槍,忍受著訪客們的審視。凱特琳一身嬉皮裝扮,即穿著卡羅爾?金和勞拉?尼羅曾經穿過的那種錦緞小背心和燈芯絨外套。在與沃爾特?伯格倫德見麵後的這個星期裏,如果不是又開始成天想著帕蒂,對卡茨來說,這個小妞絕對值得一追。可現在,和一個優質的年輕女孩見麵,就好像當你渴望一塊牛排的時候去聞了聞草莓。
“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麽,女孩們?”他說。
“我們為你烤了一條香蕉麵包。”兩個女伴中矮一些、胖一些的那個女孩說,一邊揮了揮她手裏用錫紙包著的麵包。另外兩個女孩翻了翻眼睛。“她為你烤了一條香蕉麵包,”凱特琳說,“和我們可沒有半點關係。”
“我希望你喜歡胡桃。”麵包師女孩說。
“哦,好的。”理查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