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四(19)
於是她哭了,大哭,然後他們開始。吵架為他們開啟了之門,這幾乎已經成為這種事還會發生的唯一方式。屋外暴雨如注,閃電照亮夜空,他試圖用自尊和填滿她,試著向她傳遞,他是多麽需要她成為那個他可以將他的關愛注入其中的人。這招從來都不怎麽奏效,不過,當他們做完,有那麽一陣子,他們躺在一起,在長久婚姻帶來的那種寧靜的莊嚴中彼此相擁,在共同分擔的悲傷和對彼此造成的一切傷害的原諒中忘記了自己,睡了。
第二天一早,帕蒂就出門去找工作。不到兩小時她就回來了,連蹦帶跳地來到沃爾特的辦公室,在大樓這間有很多扇窗戶的“溫室”裏,宣布健身共和國俱樂部已聘請她做前台接待員。
“我不知道這個好不好。”沃爾特說。
“什麽?為什麽不好?”帕蒂說,“那是喬治城唯一不讓我覺得難
堪和惡心的地方。而他們恰巧有空缺!這是相當好運氣的事。”
“憑你的才幹,做前台接待似乎不怎麽得體。”
“誰會覺得不得體?”
“那些可能見到你的人。”
“哪些人?”
“我不知道。那些我可能去找讚助的人,或尋求法律支持或幫助的人。”
“哦,我的上帝。你在聽自己說話嗎?聽到你剛剛說了些什麽嗎?”
“聽我說,我在努力與你坦誠相見。不要為我的誠實而懲罰我。”
“沃爾特,我是在為你這番話的具體所指而懲罰你,不是為你的誠實。我發誓!‘不得體’。哇。”
“我是說,健身房裏的這樣一份初級工作對你而言太屈才了。”
“不,你是想說我太老了。如果傑西卡去那裏做暑期工,你不會有任何問題。”
“事實上,如果她一整個夏天就光做這個,我會感到失望。”
“哦,老天爺,那我真是說不過你了。‘任何工作都比沒工作強,哦,不對,對不起,等等,你真正想去做而且有資格做的那份工作比沒有工作也好不到哪裏去。’”
“好的,沒問題,接受那份工作吧,我不介意。”
“謝謝你的不介意。”
“我隻是想說你賤賣了自己。”
“這個嘛,或許這份工作隻是暫時的,”帕蒂說,“或許我會拿到我的房地產經紀人資格證,像這裏每個找不到工作的妻子一樣,賣那些木地板都已經彎曲了的髒兮兮的小破房子,一棟賣它個兩百萬美金。‘一九六二年,就在這個洗手間裏,休伯特?漢弗萊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排便運動,為紀念這個曆史性的事件,這棟房子已被列入國家注冊局的登記簿,這也是屋主要價高出市價幾十萬美金的原因所在。廚房的窗戶後麵還有株杜鵑,雖然很小,但相當漂亮。’我可以開始穿粉色和綠色的衣服,以及巴寶莉雨衣。我將用我的第一筆大額傭金買一輛雷克薩斯SUV。這樣就得體多了。”
“我剛才說‘好的’。”
“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肯讓我去做我想做的工作!”
沃爾特看著她大踏步走出房間,停在了拉麗莎的桌旁。“你好,拉麗莎,”她說,“我剛找到份工作。我將在我的健身房上班。”
“那不錯,”拉麗莎說,“你喜歡那家健身房。”
“是的,可是沃爾特認為這份工作不夠得體。你怎麽看?”
“我覺得任何誠實的勞動都能給人以尊嚴。”
“帕蒂,”沃爾特喊道,“我說過‘沒問題’了。”
“瞧,現在他改主意了,”她對拉麗莎說,“之前他還在說不夠得體呢。”
“是,我聽到了。”
“對,哈—哈—哈,我相信你聽到了。可是假裝沒聽到也是很重要的,好嗎?”
“如果你不希望別人聽到,就不要開著房門說話。”拉麗莎冷冷地說。
“我們都得好好下點兒功夫去假裝。”
成為健身共和國的前台接待在改善帕蒂的情緒方麵起到了沃爾特希望一份工作可以起到的所有作用。所有,而且,唉,更多。她的抑鬱似乎立刻就不見了,不過這隻說明了“抑鬱”這個詞有多麽迷惑人,因為沃爾特確信,帕蒂以前的不快樂、憤怒和絕望依舊存在於她這一套明快而脆弱的新存在方式之下。她上午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下午去健身房上班,晚上十點之後才會回家。她開始閱讀美容和健身方麵的雜誌,開始化誇張的眼妝。她以前在華盛頓常穿的那種運動褲和寬鬆牛仔褲不見了,那種為精神病人量身定做的無拘無束的衣服,讓位給裁剪更為貼身且相當貴的牛仔褲。
“你看上去好極了。”一天晚上,沃爾特特意友好地說道。
“這個嘛,既然我現在有收入了,”她說,“我總要找個花錢的地方,對吧?”
“你也總還是可以把錢捐給我們蔚藍山基金。”
“哈—哈—哈!”
“我們需要很多錢。”
“我在享受,沃爾特,享受一點兒小小的樂趣。”
可她看上去並不真像是在享受。她像是在試著傷害他,或者刁難他,或者想要證明些什麽。沃爾特也開始用帕蒂給他的一大堆免費健身卡在健身共和國鍛煉,帕蒂對那些她為其掃描會員卡的會員們的友好程度令他不安。她穿著隻有一點點袖子的健身房員工T恤,露出她那曬得很漂亮的上臂,T恤上麵印著挑逗的口號(推動,流汗,提升)。她的眼裏閃爍著興奮劑上癮者似的光亮,她那原本總是讓沃爾特心動的笑聲如今回蕩在他身後健身房的門廳裏,聽上去卻虛假而不祥。現在她把笑奉獻給每個人,給每個從威斯康辛大道走進俱樂部的人,她的笑一視同仁,沒有含義。然後,有一天,他在家裏她的桌上看到一份有關隆胸的小冊子。
“上帝,”他說,翻看著,“這有些不雅。”
“事實上,這是一份醫療手冊。”
“這是精神病手冊,帕蒂。它就像一本教人怎麽才能病得更嚴重的指南。”
“這個,抱歉,我隻是覺得,在我相對而言的青春所剩無幾的日子裏,真正地擁有一點點胸部或許會很不錯。看看會是個什麽樣子。”
“你已經有胸部了。我喜歡它們。”
“哎呀,這話說得很中聽,親愛的,可是拿主意的人不是你,因為這不是你的身體。而是我的。難道這不是你向來喜歡說的話嗎?你可是這個家裏的女權主義者。”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麽要對自己做這些事。”
“呃,你不喜歡的話,或許你應該直接走人。你沒考慮過這麽做嗎?
這會解決所有問題,而且,是立刻解決。”
“那永遠都不會發生,所以……”
“我知道那永遠都不會發生。”
“哦!哦!哦!哦!”
“所以我還是去給自己買點兒吧,好幫著打發時光,給我自己一個存錢的理由,就是這樣。我並不是在說大得離譜的那種。或許你會發現你喜歡它們呢。你想過這種可能性嗎?”
他們的爭吵釋放出的長期毒性使沃爾特感到害怕。他能感覺到,這種毒正像阿巴拉契亞山穀中的那些煤泥池一樣,在他們的婚姻中匯聚起來。凡是有大型煤礦的地方,比如懷俄明縣,煤炭公司都會在礦區旁修建原煤加工廠,從最近的河流裏取水洗煤,汙水被收集在大大的毒泥漿池中。蔚藍鶯公園的中心地帶就有些這樣的煤泥池,這讓沃爾特極其擔憂,所以他派給拉麗莎一個任務:向他說明如何才能不這麽擔心這個問題。這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任務,因為就在你挖煤的同時,你也將安全地深埋於地下好幾百萬年的有毒化學物質,諸如砒霜和鎘,一起挖了出來,這個事實無法回避。你可以試試將這些毒物倒回廢棄的地下礦井,但它們總有辦法滲入地下水,並最終出現在飲用水中。
這和夫妻吵架時攪動起來的深埋於婚姻中的不愉快非常類似:有些話一旦說出了口,要怎麽做才能忘掉它們呢?經過足夠的研究和調查,拉麗莎得以安慰沃爾特說,如果煤泥被仔細隔離、正確存放,它最終會變得很幹,足以用碎石和表層土覆蓋,然後你就可以假裝它並不存在。
這個說法成為沃爾特決意在西弗吉尼亞撒播的煤泥池福音。他相信它,就如同他相信生態根據地和以科學為基礎的複植,因為他不得不相信它,因為帕蒂。可是現在,當他躺在天天旅館滿是敵意的床墊上,在天天旅館粗糙的被單間無法入睡,他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有一絲一毫是真的……他肯定在某個時刻睡了過去,因為當鬧鍾在三點四十分響起時,他覺得自己被殘忍地從混沌的狀態中猛拉了出來。又是十八個小時的清醒、擔憂和憤怒在等待著他。四點整,拉麗莎來敲他的房門,穿著隨意的牛仔褲和登山鞋,看上去容光煥發。“我感覺糟透了!”她說,“你怎麽樣?”
“一樣糟透了。你至少看上去並不糟糕,我就不行了。”
雨夜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聞上去一股南方味道的濃霧,幾乎和下雨時一樣潮濕。他們在路對麵的一家卡車休息站吃早飯時,沃爾特把自己收到《紐約時報》丹?卡佩維爾的電子郵件這件事告訴了拉麗莎。
“你想現在回去嗎?”她說,“明天早上開新聞發布會?”
“我已經告訴了卡佩維爾我們周一早晨開。”
“你可以告訴他,你改計劃了。處理掉這個麻煩事,我們就可以把周末空出來了。”
可是精疲力盡的沃爾特無法想象明早去主持新聞發布會。他坐在那裏,無聲地忍受著折磨,與此同時,拉麗莎在做他昨晚欠缺勇氣去做的事情——在她的黑莓手機上閱讀《時報》的那篇報道。“隻有十二段,”她說,“不是很糟糕。”
“我猜就是因為這個其他人才沒看到,我還得從我妻子那裏聽說它。”
“所以你昨晚給她打電話了。”
拉麗莎似乎話裏有話,但他已累得無力去想明白了。“我隻是在納悶誰漏的口風,”他說,“還有,漏了多少。”
“可能是你妻子漏的口風。”
“是。”他笑了,然後就看到拉麗莎臉上有不高興的神色。“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不說別的,她才沒那麽在乎這個。”
“嗯。”拉麗莎咬了一口她的薄煎餅,掃視著小餐廳,臉上依舊是冷淡、不高興的神色。她,當然,有理由在這個早晨生帕蒂的氣,生沃爾特的氣。有理由覺得被拒絕、被孤立。可這是沃爾特頭一次從她那裏體會到類似於冷酷的東西;這樣的感受可怕極了。他以前無法理解的他這個處境的男人麵臨的問題,那些他隻在小說裏讀到、在電影中看到的男人的苦惱,現在變得清晰起來:你不可能總是期待得到全心全意的愛,卻不在某個時間給予回報。僅僅做個好人是不計分的。
“我隻想開好周末的會,”他說,“如果我能有兩天時間來安排反人口過剩運動,周一我就能麵對任何挑戰。”
拉麗莎一言不發地吃完了她的薄煎餅。沃爾特也勉強吞下了一些他的早餐,之後,他們一起走進受到輕度汙染的灰暗清晨。在租來的汽車裏,拉麗莎調整著他昨晚動過的座位和後視鏡。在她伸手去扣上安全帶的時候,他笨拙地將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近一些,在路邊通宵亮著的路燈燈光下,讓兩人嚴肅地對視著。
“沒有你在我身邊,我連五分鍾都堅持不了,”他說,“五分鍾。你明白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然後,她放開安全帶,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鄭重地吻了吻他,接著,後退一點兒,好估量這個吻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此刻已用盡了所有的氣力,無法再前進一步。他隻是等待著,而拉麗莎則像個聚精會神的孩子那樣皺著眉頭,她摘下他的眼鏡,放在儀表盤上,然後把手放在他頭上,用她小小的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子。
有那麽一瞬間,這種近距離下她的臉和帕蒂的臉的相似性令他困惑,不過,他所需要做的隻是閉上眼,吻她,然後她就完全是拉麗莎了。
她的唇柔軟似枕,嘴甜蜜如桃,血液充斥的頭部暖暖的,秀發如絲般順滑。他抗拒著親吻一個這麽年輕的人的罪惡感。他覺得她的青春就像是捧在他手中的某種易碎品,當她再次後退,用那雙亮閃閃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他覺得此時此刻應該說點感謝的話,可他忍不住一個勁地盯著她看,而她似乎把這看成了某種邀請,從變速杆上爬了過去,別扭地跨坐在他的身上,這樣,他就可以把她整個地抱在懷裏了。然後,她親吻他時的迫切和她離開時的渴望帶給他無限的快樂,仿佛他身下的大地都被炸開了一般。他像自由落體一樣往下掉,過去他所相信的一切都在向黑暗中隱退,他哭了。
“哦,這是怎麽了?”她說。
“你得和我慢慢來。”
“慢慢來,好的,慢慢來,”她說,親吻著他的眼淚,並用細嫩的手指擦幹它們,“沃爾特,你覺得傷心嗎?”
“不,親愛的,我覺得高興。”
“那麽,讓我愛你吧。”
“好的,你可以愛我。”
“真的可以嗎?”
“是的,”他哭著說,“可是我們可能應該出發了。”
“稍等。”
她把舌頭放在他的唇上,他張開嘴讓她進來。她嘴巴裏對他的強烈過帕蒂全身對他的。他透過她的尼龍外套抓著她的肩膀,它們似乎全是骨頭和嬰兒肥,一點肌肉都沒有,柔軟而熱切。她直起脊背,俯身壓了過來,將下腹緊貼在他的胸上;而他還沒有準備好。
此刻,他走得更近了,但還沒有完全到達。他昨晚的拒絕並不僅僅出於禁忌或者原則,他的眼淚也並非全是因為喜悅。
拉麗莎感覺到了,她從他身上退開一些,打量著他的臉。無論她看出了什麽,反正接下來她爬回了自己的座位,從更遠的距離觀察他。
他把她趕走了,卻又熱切地希望她回到他的懷裏,但他隱約記起,這便是他聽過或讀過的故事裏那些與他處境相同的男人的可怕之處:這就叫作玩弄女孩的感情。他在沒有變化的紫色街燈下坐了一會兒,聽著州際公路上卡車開過的聲音。
“對不起,”最後他這樣說,“我還在試著弄明白該怎樣生活。”
“沒關係,你可以有一些時間去考慮。”
他點點頭,注意到一些這個修飾語。
“可是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說。
“你可以問我一百萬個問題。”
“現在隻有一個。你覺得你可能會愛上我嗎?”
他笑了。“是的,毋庸置疑。”
“那麽,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了。”隨後她發動了汽車。
濃霧之上的某處地方,天空正在變藍。拉麗莎把車開得飛快,抄小道出了貝克利,沃爾特高興地看著窗外,不去理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是安於自由地下墜。阿巴拉契亞山脈的硬木林是全世界生物最為多元化的溫帶生態係統之一,是眾多樹種、蘭花、淡水無脊椎動物的家鄉,在其豐富的生物資源麵前,高原和沙質海岸隻有忌妒的份兒,可這一切從他們正在穿行的這些路上並不怎麽看得出來。這裏的土地已經出賣了自己,它那極好的地形和價值可觀的礦產資源打擊了傑斐遜的自耕農的平均主義,促使地麵權和礦業權匯集到外地富豪手中,貧窮的本地人和外來勞工則分配到一些邊緣職業:伐木工,井下工,在剩餘的小塊土地上掙紮生存,並且無論是在工業革命之前、之時還是之後,他們都被此刻控製著沃爾特和拉麗莎的那種迫切的**願望所鼓動,向狹小的空間裏塞滿了一代又一代過大的家庭。西弗吉尼亞就是美國的香蕉共和國,就是它的剛果,它的圭亞那,它的洪都拉斯。
夏天,路上的風光還勉強看得過去,可現在,樹葉還沒長成,你隻能看到遍地石塊、又髒又亂的牧場,年輕纖弱的次生林,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山坡和被采礦汙染了的河流,破舊的穀倉和未粉刷的房屋,深陷在塑料和金屬垃圾裏麵的拖車房,以及一條條不知通往何處的破爛土路。
越是深入偏遠的鄉下,景色就越是沒那麽令人灰心了。地處邊遠帶來了人煙稀少這一寬慰:人煙稀少意味著其他一切都會更多。拉麗莎猛打方向盤,避開了路上的一隻鬆雞,一隻迎賓鬆雞,善良的鳥類使者邀請他們欣賞懷俄明縣更為濃密的森林、破壞較輕的高地和清澈很多的溪流。連天氣都為他們晴朗起來。
“我想要你。”沃爾特說。
她搖搖頭。“什麽也別說了,好嗎?我們還有工作要做。先工作,然後再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