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四(18)

“那是!當你想說‘是’的時候,很難去不停地說‘不’,不是嗎?”

“哦,老天,別鬧了,”他說,“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不要說這事了。”

“抱歉。我是想盡量體諒你。”

“帕蒂,我手頭真的有個工作上的難題。不隻是個人情感上的小煩惱,信不信由你。我工作上遇到了一個大麻煩,我需要一點點安慰。

參加今天早晨簽約儀式的人當中,有人向媒體漏了口風,我必須出麵澄清,可我甚至都不確定我是不是想出麵澄清,因為我已經覺得我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好像我所努力成就的就是把一萬四千英畝林地推向被炸成月球表麵那樣的命運,現在,我必須將真相公布於眾,而我甚至都已經不再關心這個項目了。”

“是的,哦,其實,”帕蒂說,“月球表麵這事聽上去確實有些可怕。”

“謝謝你!謝謝你的安慰!”

“今天早晨我剛在《時報》上看到一篇相關報道。”

“今天?”

“對,事實上他們還提到你的蔚藍鶯了,還有山頂剝離開采會對這種鳥造成多麽大的危害。”

“難以置信!今天?”

“是的,今天。”

“靠!肯定有人看到了這篇報道,然後打電話給那個記者,透漏了我們簽約的消息。半小時前,那個記者剛剛聯係過我。”

“這樣啊,無論如何,”帕蒂說,“我相信你的判斷,可是山頂剝離開采聽上去確實相當可怕。”

他抓住額頭,感覺又快要哭出來了。他無法相信連自己的妻子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在這樣的時刻,在所有日子裏的今天。“你什麽時候成了《時報》的忠實讀者了?”他說。

“我隻是在說,那個聽上去不太好。大家對它的惡劣程度甚至完全沒有異議。”

“你當初還笑話你媽,說她相信她在《時報》上讀到的每一篇報道。”

“哈—哈—哈!現在我變成我媽媽了?因為我不喜歡山頂剝離開采,我突然就成喬伊斯了?”

“我隻是在說,關於這件事還有其他理解角度。”

“你認為我們應該燒更多的煤。讓煤炭開采變得更容易。盡管全球正在變暖。”

他的手滑落到眼睛上,將眼珠摁到發疼。“你想讓我給你解釋緣由?我該這麽做嗎?”

“如果你想的話。”

“帕蒂,我們正在走向一個大災難。正在走向全麵的崩潰。”

“這個,老實說,你怎麽想我不知道,但在我聽來,這倒像是某種解脫。”

“我不是在說我們!”

“哈—哈—哈!我還真是沒聽明白。我真不知道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世界人口總數和能耗量必須在某個時間大幅下降。

其實即便現在,我們也都已經大大遠離了可持續發展。而一旦大崩潰開始,我們的生態係統將會有一點點恢複的機會,但前提是,有那麽一點兒自然幸存下來。所以,重要的問題是,在大崩潰開始前地球會被毀到什麽程度。我們是徹底用盡一切資源,砍倒每棵樹,讓每個海洋都空無一物,然後開始大崩潰?還是保留一些未被毀掉的根據地?”

“無論是哪種情況,到那個時候,我和你都早已經死了。”帕蒂說。

“可是,在死之前,我要努力創造一個這樣的根據地。一個救難所。一件可以幫助幾個生態係統渡過難關的事情。這就是整個計劃。”

“就好像,”她堅持道,“會有一場世界性的瘟疫,長長的名單上都是等著達菲或環丙沙星救命的人,而你會讓我們成為名單上的最後兩個人。‘哦,對不起,二位,真該死,藥剛剛用完了。’而我們會表現得友好、有禮貌、和顏悅色,然後就死掉。”

“全球變暖是個巨大的威脅,”沃爾特說道,不肯吞下帕蒂的誘餌,“但它還是不及放射性廢物的危害大。事實上,物種適應環境的速度要比我們過去認為的快得多。如果氣候變化分布在一百年當中,脆弱的生態係統依舊有一線生機。但如果反應堆爆炸,所有東西都會毀於一旦,而且在未來五千年內都沒有恢複的可能。”

“所以煤炭就是好,讓我們燒更多的煤吧。耶!”

“帕蒂,這很複雜。如果把替換能源考慮在內,局麵就變得複雜起來了。核災難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而生態係統從一夜之間的災難中複原的幾率為零。所有人都在說風能,可風能也不是那麽美妙。喬絲琳?佐恩那個傻瓜有份宣傳冊,裏麵給出了兩種選擇——唯一可能的兩種選擇。圖A是山頂剝離開采後的荒漠景觀,圖B則展示了原始的山地風貌,山頂有十架風車。這樣的圖問題何在?問題就是這裏隻有十架風車。而你需要的卻是一萬架。西弗吉尼亞的所有山頂都需要架滿渦輪機。想象一下,一隻候鳥試著飛過一片渦輪機海洋。如果整個州都這麽做,你認為這裏還會是旅遊勝地嗎?而且,想要和煤炭抗衡,這些風車必須永遠轉下去。從現在起的一百年裏,你一直都得看著這些醜得要命、礙人眼的東西,它們將把剩下的野生動物滅得精光。而經過山頂剝離開采的地方就不一樣了,一百年後,雖然或許算不上完美,但如果複植做得好,那裏也將長出有益生態的成熟森林。”

“你知道這些,而報紙不知道。”帕蒂說。

“沒錯。”

“而你又不可能出錯。”

“就煤炭與風能或核能的對抗而言,是的,我不可能出錯。”

“那麽,或許如果你向媒體解釋這一切,就像你剛才跟我說的這樣,大家會相信你,而你也不會有任何麻煩。”

“你相信我嗎?”

“我還不知道所有的事實。”

“可是我知道,而且我正在告訴你!為什麽就不能相信我呢?為什麽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呢?”

“我還以為那是那小狐狸臉的工作呢。自從她接手以來,我好像已經不會安慰你了。不管怎麽說,她做得比我好多了。”

在對話轉去更加不妙的方向之前,沃爾特結束了這通電話。他關掉所有的燈,借著從窗戶透入的停車場的光亮,準備上床睡覺。此刻,隻有黑暗可以使他擺脫這被剝皮般的痛苦。他拉上遮光簾,可是窗底還是透進光亮,於是他將另一張床上的鋪蓋通通扯了下來,用枕頭、被單盡可能地堵住光亮。他戴上眼罩,還在頭上放了一個枕頭,可是即便這樣,無論他怎麽調整眼罩,他緊閉的眼瞼還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零星光子的撞擊,還是一種不夠完美的黑暗。

他和妻子彼此相愛,卻又不斷帶給對方痛苦。他在生活中做的所有其他事情,甚至包括對拉麗莎的渴望,加在一起也不過是為了從這個境況中暫時逃開。他和帕蒂無法共同生活,卻也無法想象離開對方生活。每次當他覺得他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分手邊緣,又都會發現其實他們還可以走很遠。

去年夏天在華盛頓,一個雷暴雨的夜晚,他準備建一個網上銀行賬戶,將這一項從他那份長得令人灰心的私人待辦清單上劃掉——這個計劃已經擱置好幾年了。自從搬來華盛頓,帕蒂越來越不願意打理家務,甚至連購買日用品都不再是她的事了,但她確實還在支付著各種賬單,結算他們的家庭支票簿。沃爾特之前從未仔細查看過支票簿的條目,直到他和銀行軟件糾纏了四十五分鍾,那些數字出現在他的電腦屏幕上。當他看到每月五百美金這種奇怪的提款模式,他的第一反應是某個來自尼日利亞或者莫斯科的黑客一直在偷他的錢。但是帕蒂肯定會注意到這個吧?

他上樓來到她的小房間時,她正高興地和她舊日的籃球夥伴聊著天——她仍然願意將她的笑聲和風趣傾注到她生活中沃爾特之外的人身上——他讓她明白,除非她掛斷電話,否則他不準備離開。

“那是現金,”當他把打印出的進出明細給她看時,她說,“我給我自己寫了些現金支票。”

“每月五百?在每個月的月末?”

“我都是在那時候取現金的。”

“不對,你每兩個星期取兩百。我知道你怎麽取錢。而且這裏還有保付支票的手續費。五月十五號?”

“是的。”

“聽上去像是保付支票,不是現金。”

在海軍氣象天文台的那個方向,也就是迪克?切尼的住所方向,雷電正劃過與波托馬克河的河水一個顏色的夜空。帕蒂坐在她那張小小的沙發上,雙臂不服氣地抱在胸前。“好吧,”她說,“你抓到我了!喬伊需要預付他暑期的全部房租。等他掙到錢後,他會還回來的,隻不過他當時手頭沒錢。”

喬伊已經連續兩個暑假在華盛頓打工但又不住在家裏了。他拒絕家人的幫助和款待已經夠讓沃爾特不高興了,但更讓人惱火的還是他暑期工雇主的身份:一個新成立的小公司——由維恩?黑文在LBI的朋友提供經濟支持(盡管當時,這點對沃爾特而言並沒有多少涵義)——爭取到了一份未經競標的合同,將在剛剛被解放的伊拉克私有化其麵包烘焙業。幾個星期前,七月四日國慶那天,喬伊回來參加一次野餐,直到那時才向家人透露了他的暑期計劃,沃爾特和他當時就為這個吵得不可開交。沃爾特大發雷霆,帕蒂跑去躲在她的小房間裏,而喬伊則掛上他那共和黨人式的假笑。華爾街式的假笑。就好像他在遷就他那愚蠢、老土的爸爸和他那些過時的原則;就好像他才是兩人中更老成的那個。

“也就是說,家裏給他留著間好好的臥室,”沃爾特說,“可他就是看不上。住家裏不夠成年人,住家裏不夠酷。也許他還得坐公交車去上班!和那些小人一起工作!”

“他必須住在弗吉尼亞,沃爾特。而且他會還回來的,好嗎?我知道如果我問你你會怎麽說,所以我沒和你商量就直接那麽做了。如果你不希望我自己作決定,就應該沒收支票簿。拿走我的銀行卡。每次我要用錢了,我會去找你,跟你要的。”

“每個月!你每個月都在給他錢!給我們的獨立先生!”

“我是在借他錢。好嗎?他的朋友們幾乎都有花不完的零用錢。他非常節儉,可如果他想跟那些人交朋友,想進入那個世界……”

“了不起的兄弟會,精英匯聚的世界……”

“他有自己的計劃。他有計劃,他想讓你為他感到驕傲……”

“大新聞!”

“那隻是買衣服和參加社交活動的錢,”帕蒂說,“學費他自己掙,自己負擔食宿費,如果你能有那麽一次,原諒他不是在所有方麵都和你一模一樣,你或許會看出你們倆有多麽相像。你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也在用同樣的方法供自己上學。”

“沒錯,隻不過我的三條燈芯絨褲子就夠我穿四年,我每星期也沒有平均五個晚上都在外麵喝酒,我也絕沒有從我媽媽手上拿過一分錢。”

“哦,但是現在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沃爾特。或許,隻是或許,他比你更了解,一個人該怎麽做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

“為國防承包商工作,每晚和兄弟會的那幫共和黨小子喝得大醉,就真的是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嗎?就這麽一個選擇?”

“你不知道現在的孩子有多害怕,壓力有多大。所以他們喜歡狂歡,那又怎麽樣呢?”

老房子的空調完全敵不過室外襲來的熱潮。雷聲開始變得接連不斷、此起彼伏;窗外那棵觀賞梨樹的樹枝猛烈搖擺,仿佛有人在樹上攀爬。沃爾特身上沒有直接貼著衣服的部位汗流不止。

“突然聽到你為年輕人說話,有趣,”他說,“通常你都是那麽……”

“我是在為你的兒子說話,”她說,“如果你還沒有留意到,他不是那種不長腦子、踩著人字拖的年輕人。他有意思得多,比那些……”

“我無法相信你一直在給他喝酒的錢!你知道這像什麽嗎?就像公司福利。所有那些打著自由市場旗號的公司,卻吃著聯邦政府的奶。‘我們需要縮減政府部門,我們不想要任何法規,我們不想繳任何稅,但是,嗯,順便說一下……’”

“這不是什麽吃奶,沃爾特。”帕蒂憎惡地說。

“我是在打比方。”

“那你還真是善用比喻。”

“當然,我小心挑選的。所有的那些公司都假裝成熟,假裝信仰自由市場,可事實上它們不過是些在其他人挨餓的時候吞食聯邦預算的大嬰兒。撥給魚類和野生生物部的預算年年遞減,每年都下調百分之五。

你去它們在各地的辦事處看看,現在那都是些鬼影辦事處了。沒有工作人員,沒有買地的資金,沒有……”

“哦,多寶貝的魚。多寶貝的野生生物啊。”

“我在乎它們。你無法理解這點嗎?你無法尊重這點嗎?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還要和我一起生活?為什麽不幹脆離開呢?”

“因為離開不是辦法。老天,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麽做嗎?帶著我出色的技能和工作經驗,以及我這具了不起的中年女人的身體重返公開市場?其實我認為你正在為蔚藍鶯做的事非常棒……”

“狗屁。”

“好吧,的確,那不是我的菜,但……”

“你的菜是什麽?你什麽菜都沒有。你整天坐在那兒,什麽都不做,不做,不做,不做,這簡直讓我發瘋。如果你出去找個真正的工作,掙一份真正的工資,或者為其他人做點事,而不是悶在你的房間裏自哀自憐,你或許不會覺得自己那麽沒用,這就是我想說的。”

“好的,可是,親愛的,沒人願意每年給我十八萬美金,請我去拯救蔚藍鶯。如果能找得到的話,那會是份很像樣的工作。可是我找不到。

你想讓我去星巴克做星冰樂嗎?你以為每天在星巴克幹八個小時會讓我覺得我還有些價值?”

“有可能!如果你願意去試試!可你從來不去做,你一輩子都這樣!”

“喔,終於說真話了!我們終於不兜圈子了!”

“其實我就不該答應你留在家裏。那是個錯誤。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父母從來不勸你出去工作,可是……”

“我工作過!見你的鬼去吧,沃爾特。”她上前踢他,但意外地沒能踢中他的膝蓋,“我為我爸爸工作過整整一個夏天。還有後來在大學,你知道我能工作。我在那裏幹了整整兩年。就是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我還在那裏上班。”

“你在那裏和特雷德韋爾教練瞎混、喝咖啡、看比賽錄像。那不是工作,帕蒂。那是愛你的人給你的人情。你先是為你爸爸工作,然後為你在A.D.的朋友工作。”

“那麽過去二十年裏每天在家的十六個小時呢?沒有任何工資?這個也不算嗎?還是這也是個‘人情’?帶大你的孩子?為你的房子操勞?”

“那都是你想要的東西。”

“你不想要?”

“為了你。我是為了你才想要它們的。”

“哦,狗屁,狗屁,狗屁。你也是為了你自己才想要它們的。你一直在和理查德競爭,你知道的。你這會兒忘了這一點,不過是因為現在結果不怎麽理想。你不再是個贏家了。”

“這和競爭沒一點兒關係。”

“說謊!你和我一樣好勝,隻不過你不肯說實話。這就是你不肯放過我的原因。這就是我非得去找份寶貝工作的原因。因為我讓你成了失敗者。”

“這話簡直沒法聽。完全是黑白顛倒。”

“好吧,隨便你,愛聽不聽。可我仍然是和你一夥的。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仍然希望你勝出。我幫喬伊也是因為,他和我們是一夥的,同樣我也會幫你。我明天就出去,為了你,我會去……”

“不是為了我。”

“就是,就是為了你!你還沒弄明白嗎?我已經沒有我了。我什麽都不相信。我對一切都沒有信心。這個團隊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會為了你去找份工作,然後你就不要再來煩我,讓我把我掙到的錢都給喬伊,無論多少。你再也不會這樣成天看到我——再也不必這麽厭煩我了。”

“我沒有厭煩你。”

“哦,那我就搞不懂了。”

“如果不想,你不是非得去找份工作。”

“不,我一定要去!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你什麽都不用去做。隻要再做我的帕蒂就好。隻要回到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