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四(17)

帕蒂最近曾建議他,為克製他的憤怒,每次開車的時候可以打開收音機,用聽節目來轉移注意力,可是對沃爾特而言,每一家電台都在傳播同樣的信息,那就是,全美國除了他之外沒有人關注地球正在被毀滅這回事。福音電台、鄉村電台、林堡電台,當然了,都在為地球的毀滅大聲叫好,經典搖滾電台、新聞廣播網電台,則完全是無事忙,而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在沃爾特看來,就更加糟糕。《大山舞台》和《草原之家》:在地球大難臨頭時依舊歌舞升平!最糟的是《早間播報》和《麵麵俱到》。該電台的新聞欄目以前相當自由開明,現在卻成了中右翼自由市場意識形態的又一個傳聲筒,將國民經濟增長出現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減速都定義為“壞消息”,成心將每天早晚那些寶貴的廣播時間——那些原本可以用來提升公眾對人口過剩和大量物種滅絕的警覺度的時間——都浪費在嚴肅而愚蠢的文學小說評論或者“胡桃的驚喜”那樣的樂隊製作的古怪音樂上麵。

還有電視:電視和收音機一樣,隻不過還要糟上十倍。世界就要化為烏有,全國人民卻亦步亦趨地跟蹤著《美國偶像》每一次偽裝的變化,在沃爾特看來,無論前方有什麽樣的災難在等待,都完全是這個國家應遭的報應。

當然,他知道他的這些感受不對頭——如果僅僅是因為,差不多有二十年,在聖保羅的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就好了。他知道,憤怒和抑鬱是近親,知道如此偏執地沉迷於各種末世預言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也知道就他的情況而言,這樣的沉迷源於妻子帶給他的挫敗感和兒子帶給他的失望。而假如,他是獨自一人麵對這樣的憤怒,他很有可能承受不來。

但是,拉麗莎一直陪伴著他。她認同他的遠見,分擔他的緊迫感。

在和她的第一次會麵中,她就向他說起十四歲那年和父母返回西孟加拉邦的家庭旅行。加爾各答的人口密度,人們生活中的苦難和汙穢不僅讓她感到悲哀和恐怖,還讓她厭惡——她正好處於敏感、激憤的年齡。

回到美國後,在這種厭惡感的推動下,她成了素食主義者,並開始關注環保研究,等上了大學,發展中國家的婦女問題又成為她關注的一大焦點。盡管大學畢業後她湊巧在自然保護協會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她的心思——和年輕時的沃爾特一樣——一直都放在人口和可持續發展這些問題上。

拉麗莎當然也有全然不同的另一麵:容易被強壯、傳統的男人吸引。她的男友傑拉姆就是個體形笨重、有些醜陋,但是驕傲且目標清晰的人,一個正在實習的心髒外科醫生。沃爾特見過不止一個像拉麗莎這樣有吸引力的年輕女人,將她們的魅力寄放在傑拉姆這個類型的男人身上,以此避開去哪裏都會被挑逗的問題。然而六年以來,傑拉姆不斷升級的愚蠢舉動似乎終於讓她擺脫了這種吸引。她今晚問沃爾特的那個問題,關於絕育手術的問題,唯一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她竟然還覺得有必要問別人。

為什麽她要問他?為什麽?

他關掉電視,在拉麗莎的房間裏來回踱步,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答案立刻浮現出來:她是在問他是否可能想和她生個孩子。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她是在提醒他,就算他想,她或許也不願意。

而病態的是——如果他對自己誠實的話——他確實想和她生個孩子。並不是說他不那麽喜歡傑西卡,事實上,在某種更為抽象的層麵,他也愛著喬伊。但是,感覺上他們的母親卻突然變得離他非常遙遠。

帕蒂當初或許就不是非常願意嫁給他,他還是從理查德那裏第一次聽說她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日傍晚,在明尼阿波利斯,理查德說起他的床伴和一個籃球明星住在一起,說她改變了他對大學女運動員的偏見。帕蒂差點就追隨理查德而去,而正是得益於她沒有去——相反,她接受了沃爾特的愛——這一令人滿意的事實,他們才擁有了共同的生活,擁有了婚姻、大宅和孩子。他們一直是對好夫妻,卻也是對怪夫妻;而這些日子以來,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對配錯了對的夫妻。拉麗莎是真正和他誌趣相投的人,是全心全意愛慕著他的靈魂伴侶。如果他們倆有個兒子,那麽這個兒子會像他。

他繼續在她的房間裏踱來踱去,焦躁不安。想到酒和紅脖子鄉巴佬,他腳下的步幅越來越大。他現在竟在想著和自己的助手生孩子!而且居然沒有假裝不在這樣想!這完全是在過去一個小時裏發生的新鮮事。

他知道這點,因為當他建議她不要做輸卵管結紮手術時,他真的沒有想到他自己。

“沃爾特。”床上的拉麗莎說。

“我在這兒,你覺得怎麽樣?”他說著急忙走到她身邊。

“我本來以為我會吐,可現在我又覺得不會吐了。”

“那就好!”

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溫柔地笑著說:“謝謝你留在這裏陪我。”

“哦,不用謝。”

“喝了啤酒感覺怎麽樣?”

“我都說不上來。”

她的唇就在那裏,她的嘴就在那裏,而他的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腔。

吻她!吻她!吻她!它這樣告訴他。

就在這時,他的黑莓手機響了。鈴聲是蔚藍鶯的鳴唱。

“接吧。”拉麗莎說。

“呃……”

“沒關係,接吧。我躺在這裏很好。”

是傑西卡打來的。不是什麽要緊電話,他們每天都通話。可是光在手機屏幕上看到她的名字就足以把沃爾特從懸崖邊拉回來了。他在另外一張床上坐下,接了電話。

“你聽上去像是在走路,”傑西卡說,“你急著趕去什麽地方嗎?”

“不,”他說,“事實上,我在慶祝。”

“你聽上去像是在騎腳踏車,氣喘籲籲的。”

他的胳膊連將手機舉到耳邊的力氣都沒有。他側躺著,向女兒訴說早上發生的事和他的種種疑慮和擔憂,女兒則盡力安慰著他。他已然相當喜歡每天通電話這樣的溝通節奏。傑西卡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他允許問候他情況而不是搶先用一大堆關於她的生活的問題來轉移話題的人;她以這種方式照顧著他;她是繼承了他的責任感的那個孩子。盡管她的理想還是要成為一名作家,而且目前在曼哈頓做著一份工資很低的編輯助理的工作,但她天生是個環保主義者,還希望未來的寫作以環境問題為焦點。沃爾特告訴她,理查德周末要來華盛頓,問她是否仍打算參加他們的討論,貢獻出她那寶貴的年輕人的看法。

她說她肯定參加。

“你今天過得怎麽樣?”他問。

“呃,”她說,“我去上班的時候,我的那些室友可不會神奇地自動變成更好的室友。我把衣服堆在門邊,這樣煙就不會飄進我的房間了。”

“你不能讓她們在室內抽煙。你得把這點告訴她們。”

“是,可我是少數派,這就是問題所在。其實她們倆才剛開始抽,還有可能意識到抽煙是多麽不明智,然後戒掉。可在那之前,我真是得屏住呼吸。”

“工作怎麽樣?”

“老樣子。西蒙更討厭了。他簡直是個皮脂生產廠。隻要他在你桌邊待過,你就得把所有東西都擦上一遍。今天他在艾米麗桌邊磨嘰了快一個小時,想讓她和他一起去看尼克斯隊的比賽。高級編輯總是能拿到各種免費票,包括體育比賽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猜尼克斯這會兒肯定正在為他們的那些好位置坐不滿人而著急。艾米麗那樣子就好像在說:‘我還能再找出幾百種方式來說我不去呢?’後來我終於忍不住走過去,問候起西蒙的太太。你知道的——太太?在提尼克有三個孩子?忘記了嗎?不要再往艾米麗的襯衣裏看了,好嗎?”

沃爾特閉上眼,想找點話來回應女兒。

“爸爸,你在聽嗎?”

“我在,在。這個,呃,西蒙,多大年紀了?”

“我不知道。說不準。或許比艾米麗大兩倍不到吧。我們猜測他是不是在染發。有時候他頭發的顏色好像會變,每周看上去似乎都有點不一樣,不過那也可能是身體油脂分泌的問題。幸好我不是他的直接下屬。”

沃爾特突然擔心他會哭出來。

“爸爸,你在嗎?”

“在,在。”

“你不說話的時候,你的手機變得好像沒人在聽一樣。”

“嗯,我在聽,”他說,“你周末回來,那太好了。我想我們安排理查德住客房吧。我們周六開個長會,周日再開個短會。試著敲定一個具體計劃。拉麗莎已經有一些好主意了。”

“那還用說。”傑西卡說。

“那太好了。咱們明天再聊。”

“好的,我愛你,爸爸。”

“我也愛你,寶貝。”

他任由手機從手裏滑落,躺著哭了一會兒,無聲地,晃動了那張劣質的床。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該怎樣活著。他在生活中遇到的每一個新事物都推著他往一個他確信正確無誤的方向前進,可是接著,下一個新事物又突然出現,把他推到相反的方向上去,而他覺得,這個方向也是對的。沒有一個統一的聲音:在他看來,他就像是彈球遊戲裏那隻單純對撞擊作出反應的彈珠,唯一的目標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拋下他的婚姻跟拉麗莎走,這個念頭原本是那麽的不可抗拒,直到他在傑西卡的那個中年同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他也不過是又一個認為自己有權利享有更多,更多,更多東西的喜歡超前消費的美國白人男性:在耗盡本國的女人資源之後,愛上一個新鮮的亞裔女人,在此,他看到的是愛情領域的帝國主義。還有他和基金共同規劃了兩年半的這個項目,他原本對他的論據的合理性和使命的正確性都確信無疑,可是今早在查爾斯頓,他卻隻是感覺到,除去犯下可怕的錯誤,他什麽也沒能成就。同樣地,還有反人口過剩運動:難道還有比投身於這項在這個時代最為危急的挑戰更好的生活方式嗎?可是,當他想到他的拉麗莎要接受絕育手術,這項挑戰似乎就變得無中生有,沒有意義。該怎樣活著呢?

他正在擦幹眼淚,找回他的自控力,這時,拉麗莎起身走了過來,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她的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馬丁尼的味道。“我的老板,”她輕聲說,撫摸著他的肩膀,“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老板。

你是如此了不起的一個人。我們明天一早起身,一切都會順利的。”

他點點頭,抽抽鼻子,稍稍喘息著說:“請你不要去做絕育手術。”

“好的,”她說,撫摸著他,“我不會今晚就去做的。”

“什麽事都不用急著作決定。慢慢來。”

“好的,慢慢來,慢慢來。一切都會慢慢來的。”

此刻,如果她吻他,他會回吻她,可她隻是不斷撫摸他的肩膀,直到最後,他終於找回一部分職業的自我。拉麗莎看上去有些惆悵,但並沒有特別失望。她像個困了的孩子似的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沃爾特留下她和她的三明治,拿著自己的牛排回了隔壁房間。滿懷罪惡感的他野蠻地直接用手拿起牛排,用牙齒撕咬,然後吞食,吃得下巴上油乎乎的。他再次想起了傑西卡那個油膩、掠奪成性的同事西蒙。

這個聯想,連同房間的冷清和簡陋都讓他清醒,他洗了把臉,花了兩個小時處理電子郵件,而與此同時,拉麗莎睡在她那未被掠奪的房間裏,夢著——什麽呢?他想不出。但他確實感覺到,通過走到離懸崖邊那麽近,然後又那麽吃力地退回來,他們給自己打了一劑預防針,從此他們再也不會離懸崖邊那麽近了。這對現在的他未嚐不是件好事。

這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有紀律,克己。想到還要過多久他們才會再次一起出差,他感到安慰。

他的新聞發布人辛西婭用電郵發來新聞發布會及將於明天中午——等炸毀福斯特窪地的行動一開始——公布的初步聲明的終稿。

另外,基金在哥倫比亞的負責人愛德華多?索凱爾也發來一條簡短、口氣不怎麽愉快的信息,確認他願意錯過自己大女兒周日的成人禮,飛來華盛頓。沃爾特需要索凱爾於周一的新聞發布會上坐在他身邊,以此強調蔚藍鶯保護公園的泛美性質,突出基金在南美取得的成績。

為保護自然而進行的大宗土地交易,在最終敲定前秘而不宣並非什麽不尋常的事情,可是,這宗交易牽涉到在一萬四千英畝林地上進行山頂剝離開采這樣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這就很少見了。倒回到二○○二年年底,當沃爾特不過是向當地環保社團暗示,基金可能會允許在蔚藍鶯保護區進行山頂剝離開采,喬絲琳?佐恩就通知了西弗吉尼亞每一位反煤炭公司的記者。隨之而來的是一係列負麵報道,而沃爾特也意識到,他根本承受不起將所有的事實都披露給公眾。鍾表滴答滴答地響;沒有時間去慢慢教育大眾,改變他們的看法。最好還是將他與納唐能源、布拉斯科的協議保密,最好讓拉麗莎說服科伊爾?馬西斯和他的鄰居們簽署保密協議,然後等著生米煮成熟飯。可現在一切都完了,重型機械正在開進大山。沃爾特知道,他必須在消息流傳開之前站出來,用他的闡釋將其扭轉為一個以科學複植為基礎、以富有同情心的搬遷為特點的“成功案例”。然而,他越是思考這個問題,就越是確定媒體一定會為山頂剝離開采而大肆批評他。之後的好幾個星期他都將被困在滅火行動中。可與此同時,他的反人口過剩運動也迫在眉睫了,而這才是他目前唯一關心的事情。

他又看了一遍新聞發布會的終稿,隨後深感不安地最後查看了一次他的電子郵件列表,發現一封來自caperville@nytimes.org的新郵件。

你好,伯格倫德先生。

我是丹?卡佩維爾,我正在寫一篇關於阿巴拉契亞土地保護的報道。我知道蔚藍山基金最近就西弗吉尼亞懷俄明縣一大片林地的保護問題達成了一項協議。我希望能在您方便的時候盡早和您談談這件事……怎麽搞的?《紐約時報》怎麽就已經知道了今早簽署協議這件事呢?在當前的情形下,沃爾特完全沒法仔細思量這封郵件,他立刻寫好回郵,都沒來得及重新考慮就發了出去。

親愛的卡佩維爾先生,

非常感謝您的關注!我非常願意和您聊聊基金處於籌備中的各種令人激動的事。湊巧的是,下周一早晨,我們將在華盛頓舉辦一個新聞發布會,宣布一項重大而激動人心的環境保護新方案,希望屆時您能來參加。考慮到貴報的重要地位,我也可以在周日晚上提前發給您一份我們的新聞發布稿。如果周一早晨您能提早和我麵談,我或許也能夠安排。

期待與您的合作——

沃爾特?E.伯格倫德

執行官,蔚藍山基金

他給兩封郵件附上評語“怎麽搞的?”,轉發給辛西婭和拉麗莎,然後焦慮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心裏想著此時此刻要是再有一杯啤酒就好了。(在四十七年裏他就喝了一杯啤酒,可他已然覺得自己像上了癮一樣。)現在,正確的做法或許是叫醒拉麗莎,開車趕回查爾斯頓,趕搭明早的第一趟航班飛回華盛頓,將新聞發布會提前到周五舉行,在流言四起前完成正式發布。但是,這個世界,這個製造瘋狂、速度飛快的世界,好像正密謀奪走他現在真正想要的僅有的兩樣東西。他已經失去了親吻拉麗莎的機會,而在對付西弗吉尼亞這攤子麻煩事之前,他至少想在周末和拉麗莎、傑西卡、理查德一起為他們的反人口過剩運動製定計劃。

十點半,他還在房間裏兜圈子,覺得自己被剝奪了一切,他焦慮,他可憐他自己,終於,他忍不住給家裏的帕蒂打了個電話。他認為他的忠誠應該得到稱讚,又或許他隻是想將憤怒發泄到他愛的人身上。

“哦,是你,”帕蒂說,“我沒想到你會給家裏打電話。一切順利嗎?”

“一切都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