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四(16)
拉麗莎看著他笑了,臉上隻剩下高興,一點兒也不困惑了。
“我覺得他非常有趣,也非常有魅力,”她說,“但主要還是覺得他可憐。你知道我的意思嗎?他似乎是那種把所有時間都花費在保持某種姿態上麵的人,因為他們的內在是脆弱的。他根本就不能和你這樣的男人相提並論。我們聊天的時候,我隻看到他有多敬佩你,以及他有多不想把這一點表露得過多。難道你看不出嗎?”
這番話帶給沃爾特的快樂都到了讓他覺得危險的程度。他想要相信,但又無法確信,因為他知道理查德一定會以他自己的方式達到目的。
“說真的,沃爾特,那種男人非常初級。他所擁有的不過是尊嚴、自製和姿態。他隻擁有一點點東西,而你擁有其他一切。”
“可他擁有的東西才是這個世界想要的,”沃爾特說,“你讀過奈克斯數據庫裏關於他的那些文章,你知道我在說什麽。這個世界欣賞的不是思想和激情,而是純粹和酷。這就是我不信任他的原因。他已經設置好遊戲規則,所以他總是會贏。私下裏,他或許會佩服我們正在做的事,但他永遠不會公開承認這點,因為他要保持他的姿態,因為那才是我們這個世界想要的,而他對此心知肚明。”
“是這樣沒錯,可正因為如此,他和我們合作才會是件大好事。我不希望你酷,我不喜歡酷的人。我喜歡你這樣的男人。但是理查德可以幫我們傳遞理念。”
女侍應過來為他們點菜,終止了沃爾特聽拉麗莎說她為什麽喜歡他的快樂,他鬆了口氣。但是,等她喝下第二杯馬丁尼,危險反而更近了一步。
“我能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呃,可以。”
“問題是:你覺得我應該去做輸卵管結紮手術嗎?”
她的聲音很大,足以讓其他桌的客人聽到,沃爾特條件反射式地將手指豎在嘴前。和一個不同種族的女孩坐在西弗吉尼亞的兩類鄉下人——超重的和皮包骨的——中間,他已經覺得自己夠顯眼、夠都市的了。
“那樣似乎更合邏輯,”她壓低了聲音說,“因為我知道我不想要小孩。”
“這個,”沃爾特說,“我不……我不……”他想說的是,因為拉麗莎很少見到她那位交往了好幾年的男友傑拉姆,懷孕似乎不是什麽迫切需要擔心的問題,而且,就算她意外懷孕了,她也總還是可以去做墮胎手術。可是,討論助手的輸卵管似乎是個相當不得體的行為。她微笑著看著他,帶著一種微醉的靦腆,仿佛在征求他的許可,又或者是在擔心他會不讚同。“我猜從根本上講,”他說,“理查德的看法是對的,如果你還記得他說了什麽。他說人們對這種事的看法會變。或許為自己保留選擇的餘地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如果我知道今天的我才是對的,而將來的那個我是我不信任的呢?”
“這個,等到了將來,你就不再是過去的你了,你會成為那個新的你。而你那個新的自我或許想要不同的東西。”
“那就讓那個未來的我見鬼去吧,”拉麗莎說,俯身向前,“如果她想要生孩子,那麽我已經對她不屑一顧了。”
沃爾特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周圍的就餐者。“為什麽要現在提出這個問題呢?你幾乎都沒機會和傑拉姆見麵。”
“因為傑拉姆想要孩子,這就是原因。他不相信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我需要讓他看到我的決心,這樣他就不會再來煩我了。我不想做他的女朋友了。”
“我真的不確定我們是否應該討論這類事。”
“好吧,那我還能和誰說呢?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哦,老天,拉麗莎。”因為啤酒的緣故,沃爾特的腦袋暈乎乎的,“我很抱歉。很抱歉。我覺得我好像引你去了一個我從來沒想要引你去的地方。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我覺得我好像誤導了你。”
這番話聽上去完全不對頭。他想說的其實是某個具體的、狹義的東西,關於世界人口過剩這個問題的,可他的說法使這番話聽上去像是在說他們倆。似乎是在排除一個他還沒有準備好要去排除的大大的可能性,盡管他知道這個可能實上並不存在。
“這些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你的,”拉麗莎說,“你又沒把它們塞進我的腦袋。我隻是在征求你的意見。”
“哦,那我的意見就是不要那麽做。”
“好的,那麽我要再來一杯了。還是你建議我不要再喝了?”
“我確實建議你不要再喝了。”
“還是請幫我再要一杯吧。”
沃爾特的麵前有個正在裂開的深淵,隨時可以跳進去的深淵。這樣一種東西如此快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深感震驚。唯一的另外一次——哦,不,不,不,是唯一的一次——他愛上一個女人,他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采取行動,而即便如此,最終還是帕蒂主動的地方多。可現在,這種事似乎可以在幾分鍾內被搞定。隻要再說幾句大膽的話,再喝一大口啤酒,那就隻有上帝知道……“我的意思僅僅是,”他說,“我或許使你對人口過剩這個問題過於著迷了,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用我自己那愚蠢的憤怒,用我自己的那些問題。僅此而已,別無他意。”
她點點頭。小小的淚珠掛在睫毛上。
“我對你有種父親般的感覺。”他含混地說。
“我懂。”
可是父親般這個說法也不對,它排除了那種他永遠都不會允許自己去擁有的愛,但現在就承認這點未免太過痛苦。
“當然,”他說,“我的年齡還不夠做你的父親,或者說還不怎麽夠,再者,不管怎樣,你有你自己的父親。我剛才那樣說,是因為你要求我給你些父親般的建議。作為你的上司,一個年長你許多的人,我對你有著某種……關懷。‘父親般’指的就是這個方麵。而不是指禁忌什麽的。”
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它聽上去都像是一派胡言。他所有的問題就是他媽的禁忌。拉麗莎似乎知道這點,她抬起她那可愛的眼睛,直視著他。“你不必非得愛我,沃爾特。我愛著你就夠了。好嗎?你不能阻止我愛你。”
深淵裂得更寬了,令人暈眩。
“我當然愛你!”他說,“我是說——某種意義上。某種非常確定的意義上。我確實愛你。很愛。非常愛,事實上。好嗎?我隻是看不出我們能有什麽發展。我是說,如果我們還要繼續共事,我們絕不能像現在這樣說話。這已經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糟糕了。”
“是,我知道。”她垂下眼睛,“而且你有妻子。”
“對,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所以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是的。”
“我幫你點酒吧。”
愛已告白過了,災難避免了,他起身找到他們的女侍應,點了第三杯加了很多苦艾酒的馬丁尼。在他一生中不斷來來去去的臉紅,這一次來了卻不肯離去。他的臉發燙,跌跌撞撞地進了洗手間,想要小便。
感覺很急但又尿不出來。他站在小便池前,深呼吸了幾次,就在他終於要尿出來的時候,洗手間的門開了,進來一個人。沃爾特邊聽著這個人洗手、烘幹,邊紅著臉站在那裏,等待他的**克服羞澀。就在他又一次快要成功的時候,他注意到洗手池邊的那個男人是故意在那裏磨蹭的。他放棄小便,浪費水衝了衝不需要衝的小便池,拉上了褲子拉鏈。
“老兄,你應該去醫院看看,看看你這尿不出的毛病。”洗手池旁的男人慢吞吞地說,像個施虐狂。白人,三十來歲,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完全符合沃爾特心中那些不願使用轉彎信號燈的司機的形象。在沃爾特匆忙洗手和烘幹手的時候,他站得離沃爾特很近。
“喜歡黑肉,是嗎?”
“什麽?”
“我是說我看到你和那個黑女孩了。”
“她是亞裔,”沃爾特說,繞過他,“請讓讓……”
“糖塊兒很像樣,但酒水快一腿兒。是不是這麽回事,老兄?”
他的聲音裏暗含如此強烈的憎惡,沃爾特害怕和他起衝突,沒答話就逃到了門外。他已經有三十五年沒揮拳頭揍人也沒被人揍過了,他懷疑和十二歲時相比,四十七歲再挨上一拳的滋味恐怕要糟糕得多。
當他回到隔間坐下,麵對他的生菜沙拉時,他全身都因未能釋放的怒意而顫抖,腦袋也因不公的感覺而眩暈。
“你的啤酒怎麽樣?”拉麗莎問道。
“有些意思。”他說,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他覺得他的頭仿佛要和他的脖子分開,像派對上的氣球那樣飛到天花板上去。
“很抱歉,如果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不必擔心這個,”他說,“我……”也愛你。我非常愛你。“我處境艱難,親愛的,”他說,“我是說,不是‘親愛的’。不是‘親愛的’。拉麗莎。親愛的。我處境艱難。”
“或許你該再喝一杯。”她會意地笑著說。
“你知道,問題是,我也愛我的妻子。”
“當然。”她說。但她絲毫沒有幫他走出艱難處境的意思。她像隻貓咪一樣弓起脊背,俯前趴在桌上,露出十個白色的指甲,一雙美麗而年輕的手放在他的沙拉盤的兩邊,邀請他去摸摸它們。“我喝得太多了!”她說道,狡猾地對他笑著。
他掃視餐廳,想看看他的洗手間惡魔是否正目睹這一幕。那家夥似乎不在視線之內,而其他人也沒有過分地盯著他們。拉麗莎把臉貼此為美國詩人奧格登?納什(1902-1971)一首有名的四行詩。
在塑料桌麵上,仿佛那是最柔軟的枕頭,他低頭看著她,想起了理查德的預言。跪著的女人,頭上下動著,微笑著看向他。哦,理查德?卡茨對這個世界清晰而廉價的看法。一股憎恨驅走了他腦袋裏的嗡嗡聲,穩住了他。占這樣一個女孩的便宜是理查德才會去做的事,他不會。
“坐直嘍。”他嚴厲地說。
“馬上。”她呢喃著,扭動著她伸出的手指。
“不,現在就坐直。我們是基金的公眾形象,我們必須明白這一點。”
“我看你或許不得不送我回去了,沃爾特。”
“我們得先讓你吃點東西。”
“嗯。”她說,閉著眼睛笑著。
沃爾特起身找到他們的女侍應,讓她把他們的主菜打包。等他回到隔間,拉麗莎仍趴在桌上,胳膊肘旁邊放著喝了一半的馬丁尼。他叫醒她,然後緊緊抓住她的上臂,帶她出了餐廳,並幫她在乘客座上坐好。回去拿打包的食物時,他在玻璃圍著的前廳遇到了他的洗手間惡魔。
“他媽的喜歡黑妞的家夥,”那個男人說,“真他媽的不像話。你他媽的在這裏幹什麽?”
沃爾特試圖繞過他,可他擋住去路。“我問你話呢。”他說。
“我沒興趣。”沃爾特說,試著從他身旁擠過去,結果重重地撞到了玻璃牆上,把前廳的框架震得搖晃了起來。就在此時,在事態進一步惡化之前,裏麵的那道門開了,厲害的老板娘問這裏出了什麽事。
“這人在煩我。”沃爾特說,喘著粗氣。
“他媽的變態。”
“你們有麻煩去其他地方解決,不要在我這裏鬧。”老板娘說。
“我哪都不去,這個變態才是該走的人。”
“那回你自己的桌子坐下,不要在我麵前說粗話。”
“沒法吃,他讓我惡心到胃裏。”
沃爾特留下他們兩個解決這場是非,自己進了店裏,隨後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體格魁梧的年輕金發女人兩道極其痛恨的目光的十字準線上,後者顯然是那位折磨者的女伴,此刻正獨自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餐桌旁。在等待他的外帶食物時,他疑惑著,為什麽在所有夜晚當中,他和拉麗莎偏偏在今晚招致這般厭惡。他們時不時會被人盯著看幾眼,大多是在比較小的鎮子上,可是從來沒有碰到過今晚這樣的事。事實上,他在查爾斯頓看到過不少膚色不同的情侶,而且,在這個州眾多的毛病當中,種族歧視這一點總體而言並不特別突出,這些都讓他喜出望外。
在西弗吉尼亞的多數地區,白人占的比例都極高,以至種族問題並不構成首要問題。於是他被迫得出這樣的結論,是他自己的罪惡感,他那從他們的隔間裏散發出來的肮髒的罪惡感,引來了那對年輕情侶的注意。他們並不恨拉麗莎,他們恨的人是他。而他罪有應得。當食物終於被送出來時,他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幾乎沒法在信用卡單據上簽名。
回到天天旅館,他抱著拉麗莎穿過雨簾,到了她房門口才放下她。
他毫不懷疑她其實能自己走,但他想滿足她之前說的想被抱回房間的願望。把她像個孩子一樣抱在懷裏其實幫了他的忙,讓他想起他的責任。
當她在床上坐下,歪身躺倒,他便給她蓋上床罩,就像他一度為傑西卡和喬伊做的那樣。
“我回我的房間吃晚餐,”他說,輕輕地把她額頭上的頭發撥開,“你的晚餐就給你留在這兒。”
“不,不要走,”她說,“留在這兒,看會兒電視。等我的酒勁兒過去了,我們可以一起吃。”
他也滿足了她這個願望,將有線電視調到美國公共電視台,看了《新聞時間》的結尾部分——關於約翰?克裏服兵役記錄的討論,這個完全無關緊要的話題讓他煩躁不堪,簡直看不下去。他幾乎再也受不了觀看任何類型的新聞節目了。一切都進展得太快,太快了。他同情克裏陣營,他們隻剩下不到七個月的時間去扭轉全國態勢,揭露這三年以來的高科技謊言和操控。
一直以來,他自己也頂著巨大的壓力——維恩?黑文和納唐能源、布拉斯科簽署的最初協議的終止日期是六月三十號,之後就要重新協商,因此,沃爾特必須在此之前促成基金和這兩大公司簽訂合約。為了趕在最後期限之前和科伊爾?馬西斯達成協議,他別無選擇,隻能接受和LBI的防護服協議,盡管它代價過高、令人厭惡。如今,在情況可能出現變化之前,煤炭公司正急著在九英裏河山穀下手,把他們的挖土機開進大山,而他們之所以能夠自由地這樣做,則要歸功於沃爾特在西弗吉尼亞取得的不多的幾項成就之一:抄捷徑拿到了山頂剝離開采許可證,並成功說服阿巴拉契亞環境法中心不將九英裏河一帶納入慢吞吞的訴訟程序。協議已經板上釘釘,現在,沃爾特無論如何都需要忘記西弗吉尼亞,開始認真推進反人口過剩運動——他需要趕在這個國家思想最為自由的大學生們敲定他們的暑期計劃,都去為克裏陣營工作之前,籌備並實施他的實習生計劃。
自從他於兩個半星期前和理查德在曼哈頓見麵以來,世界人口已經增加了七百萬。淨增的這七百萬人口——相當於紐約市的總人口——將砍伐森林,汙染河流,把草地變成公路,往太平洋裏扔塑料垃圾,燒汽油、煤炭,讓其他物種滅絕,並遵循他媽的教皇的指示,炮製出十二個人的家庭。在沃爾特看來,這世界上不存在比天主教會更大的邪惡勢力,再沒有哪個組織能夠更有力地促成對人類以及被賦予人類的這個美好星球的絕望,當然了,這些日子以來,布什和本?拉登各自推行的如連體雙胞胎一般的宗教激進主義已經緊隨其後,排名第二了。隻要看到教堂,看到“真男人愛耶穌”的標誌,看到哪輛車上貼有基督教魚形圖案,沃爾特就會滿腔怒火。而在西弗吉尼亞這樣的地方,這就意味著隻要他在大白天出門,他就會不停地生氣,這無疑又給他的路怒火上燒油。還不僅僅是宗教,不僅僅是他的美國同胞們似乎覺得隻有他們才配享有的那些龐然大物,也不僅僅是一家家的沃爾瑪、一桶桶的玉米糖漿和一輛輛怪物般的高底盤卡車;而是一種感覺——在這個國家,再沒有人會花上哪怕五秒鍾去想一想,每個月都向這世界有限的空間裏再塞一千三百萬大型靈長類動物,這究竟意味著什麽。同胞們的麻木和無憂無慮讓他怒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