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四(15)
“從某種意義上講,你說得沒錯,”黑文說,“然而,如果看得遠一些,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作出這樣的選擇。二月份,總統就職典禮剛結束,我就接到全國奧杜邦學會主席的電話。最該死的是,這個男人名叫馬丁?傑伊。還有比這更適合那份工作的名字嗎?馬丁?傑伊想知道我能不能安排他在白宮和卡爾?羅夫見個麵。他說他隻需要一個小時就可以說服卡爾?羅夫,把自然保護定為政府優先關注的事項會為新政府帶來政治上的成功。於是我對他說,我想我可以安排你和羅夫聊上一個小時,但是你必須先為我做這樣一件事。你得找一家有聲譽的獨立民意測驗組織,作個民意調查,看看將環境保護作為政府優先考慮事項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左右選民。如果你能給卡爾?羅夫帶去一些具有說服力的數據,他肯定會洗耳恭聽你的建議。馬丁?傑伊高興得不得了,不停地說著謝謝你,謝謝你,太好了,以為自己已經大功告成。而我又對他說,不過還有這樣一件小事:在你作民意調查並將結果拿給羅夫看之前,你或許應該先對這個結果作好心理準備。這是六個月前的事了。
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關於環境保護在政治上麵對的窘境,我和你的看法完全一致。”
沃爾特說。
“隻要有機會,我和琪琪就會在勞拉身上做一點工作,”黑文說,“或許這個方向還更可能取得一些成績。”
“那太好了,簡直不可思議。”
“也別高興得太早。我有時覺得,與其說布什娶的人是勞拉,還不如說他和羅夫更像兩口子呢,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
“可為什麽要選擇蔚藍鶯呢?”
“我喜歡這種鳥。這是一種美麗的小型鳥。都沒有我拇指的第一截關節重,每年都飛到南美再飛回來。這是件美妙的事。一個人,一個物種。
難道這還不夠嗎?如果我們能再召集六百二十個人,那麽在北美繁殖的所有鳥類都會被照顧到。而如果你夠好運,分配到知更鳥,那你連一分錢都不用花就可以保護好它。可是,我喜歡挑戰。阿巴拉契亞煤田是個天大的挑戰。如果你要為我經營這件事,就必須接受這一點。
你得用開放的心態去看待山頂剝離開采。”
維恩?黑文經營著一家名叫派力肯油業的公司,已經在天然氣、石油業界滾打了四十年,幾乎和得克薩斯州每一位值得結識的人都搭上了關係,從肯?萊到拉斯提?羅斯,從安?理查茲到湯姆?平切利神父——那位裏奧格蘭德峽穀中的
“觀鳥神父”。他和LBI的人關係尤其鐵,LBI是一家油田服務巨頭,和它主要的競爭對手哈裏伯頓一樣,在裏根政府和老布什政府期間已發展成為主要的國防承包商之一。黑文正是求助於LBI來解決科伊爾?馬西斯這個難題的。LBI和哈裏伯頓不同,哈裏伯頓的前CEO正在掌管這個國家,而LBI仍在想辦法打通和新政府的關係,因此他們格外願意幫喬治和勞拉的私交好友一個忙。
隨著自製炸彈開始在伊拉克遍地開花,美國部隊很快就發現他們急需高品質的防護服,而LBI的一家子公司阿爾第,最近就拿到了一單生產這樣的防護服的大合同。西弗吉尼亞不僅擁有廉價的勞動力和寬鬆的法律環境,還出人意料地成為布什-切尼政府二○○○年取得險勝的關鍵州——自尼克鬆一九七二年取得壓例性大勝以來,西弗吉尼亞這還是第一次站在了共和黨這邊,在維恩?黑文的活動圈子裏,這些都被看作是極有利的因素。阿爾第公司正在惠特曼趕建一家防護服工廠,黑文趕在工廠招聘工作開始之前就和阿爾第達成協議,為福斯特窪地的居民們留出一百二十個固定工作崗位,而交換條件也非常優厚,可以說阿爾第實際上是獲得了免費的勞動力。通過拉麗莎傳話,黑文向科伊爾?馬西斯承諾,為他及其他福斯特窪地的住戶提供免費的高品質住宅和職業培訓,並一次性支付給阿爾第公司一大筆款項,足夠為所有這些員工在未來二十年中購買醫療保險和參加退休計劃。至於這個飯碗的牢固程度,聽聽布什政府諸位成員的演說就會知道,美國未來的好幾代人都將在中東地區為保衛祖國而戰。反恐戰爭一眼望不到盡頭,因此,對防護服的需求也是沒有盡頭的。
沃爾特本人對布什-切尼政府在伊拉克的作為評價不高,對國防承包商的道德清白度就更是不屑一顧,因此對於和LBI聯手,為西弗吉尼亞與他作對的左翼環保人士提供更多攻擊自己的依據,他深感不安。但是,拉麗莎非常樂觀。“太完美了,”她對沃爾特說,“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隻會成為科學進行森林複植的典範,還會成為富有同情心的搬遷典範,成為為因保護瀕危物種而失去家園的人提供再就業培訓的典範。”
“當然了,那些一早就賣掉土地的人運氣就不太好了。”沃爾特說。
“如果他們還在貧困中掙紮,我們也可以給他們提供工作。”
“那就不知道要再花上幾千萬了。”
“而且這項工作也是一種愛國的表現,這也很完美!”拉麗莎說,“在
戰爭時期,人們願意為自己的國家盡一份力。”
“我看那些人可不怎麽會因為想要報效祖國而夜不能寐。”
“不,沃爾特,你錯了。魯安妮?科菲有兩個兒子在伊拉克。她痛恨政府不多做些事去保護他們。我和她聊起過這個。她痛恨政府,但她更痛恨恐怖分子。這很完美。”
於是,十二月,維恩?黑文乘他的私人飛機來到查爾斯頓,親自陪拉麗莎重返福斯特窪地,而沃爾特則留在貝克利的一家汽車旅館裏,在憤怒和恥辱中備受煎熬。當拉麗莎告訴他,科伊爾?馬西斯還是在反反複複地罵著她的上司是個多麽愚蠢、自負而又縮手縮腳的渾蛋,他並沒有感到意外。她完全地扮演了白臉的角色;而頗具親和力的維恩?黑文(他和喬治?W.布什的友誼就可以證明這一點)顯然也在福斯特窪地受到了合理的接待。這次會麵在當地那所規模很小的小學進行,當從九英裏河山穀外趕來的一小隊抗議示威的人在瘋子喬絲琳?佐恩的帶領下,舉著“不要相信這家基金”的標語牌在小學外遊行時,窪地的八十戶人家通通簽了協議,當場接受了八十張大大的開在基金華盛頓賬戶下的保付支票。
現在,九十天後,福斯特窪地即將成為基金名下的一個鬼魂,明早六點就要被炸毀。沃爾特看不到任何要去參加第一個早上爆破作業的理由,倒是看到了好幾個不去的理由,但是拉麗莎卻異常興奮,因為蔚藍鶯公園中的最後一個釘子馬上就要被拔掉。他在雇用她的時候,用一百平方英裏無人跡汙染的土地這樣的圖景誘惑她,而她對此也非常買賬。她是將這個想法推進到實現邊緣的大功臣,他無法不滿足她想去福斯特窪地看看的心願。而又因為他無法給予她他的愛,他想在這樣的小事上盡力彌補她。他寵愛她,曾經,他常常想去這樣寵愛傑西卡,但為了做個好家長,他大多時候都克製住了自己。
拉麗莎開著租來的車到達貝克利時,雨下得更大了,她身子前傾,滿懷期待。
“明天那條路會很不好走。”沃爾特說,他看著車窗外的雨,不快地注意到他的語氣中有種不再年輕的人的苦澀。
“我們四點就起身,可以慢慢開。”拉麗莎說。
“哈,那可是破天荒的事。我什麽時候見你開過慢車?”
“我太激動了,沃爾特!”
“我根本就不應該在這裏,”他悶悶地說,“我應該在明天早上召開記者招待會。”
“辛西婭說,在新聞圈,星期一是個更好的時間。”拉麗莎說,她指的是基金的新聞發布人,到目前為止,後者的工作主要在於避開和媒體的接觸。
“我不知道我更害怕哪個,”沃爾特說,“是沒人願意來,還是房間裏坐滿了記者。”
“哦,我們當然希望坐滿了。如果你作出合理的解釋,這肯定是條令人驚歎的新聞。”
“我隻知道我害怕。”
和拉麗莎一起住旅館或許已經成為他們的工作關係中最困難的一部分。在華盛頓時,雖然她就住在樓上,但至少那是不同的樓層,而且畫麵裏通常都有帕蒂存在。而在貝克利的天天旅館,僅隔著十五英尺,他們將一樣的房卡插入一樣的房門,然後各自走進房間,室內那一樣可怕的單調乏味似乎隻有一場熱烈的偷情才可以消除。沃爾特忍不住去想待在同樣房間裏的拉麗莎是多麽孤單。他那低人一等的感覺中包含有直截了當的忌妒——忌妒她的年輕,忌妒她那天真的理想主義,忌妒和他自己這水深火熱的處境相比,她的處境是多麽簡單——在他看來,她的房間盡管表麵上和他的一模一樣,卻似乎是那個充實的房間,那個還可以擁有美好渴望的房間,而他的房間則是那個空虛的、裝滿了毫無生氣的禁忌的房間。為了房間裏能有點聲響,他打開CNN,看了看關於伊拉克大屠殺的最新報道,一邊脫掉衣服,準備洗一個孤單的淋浴。
頭天早晨,在他動身去機場前,帕蒂出現在他們的臥室門口。“我盡可能說得明白些吧,”她說,“你得到我的許可了。”
“什麽許可?”
“你知道什麽許可。我是說,你可以做那件事。”
他幾乎要相信她是說真的,如果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是那麽疲憊,雙手也沒有那樣可憐巴巴地擰在一起。
“無論你在說什麽,”他說,“我不要你的許可。”
她看著他,先是懇求地,之後是絕望地,然後走了。半小時後,出去的路上,沃爾特敲了敲小房間的門,這是帕蒂寫東西和發電子郵件的地方,最近,也越來越頻繁地成了她睡覺的地方。“親愛的,”他在門口說,“周四晚上見。”她沒有回應,他再次敲門,然後走了進去。
她坐在折疊沙發上,一隻手緊攥著另一隻手的手指,臉通紅,爛醉,滿是淚痕。他在她的腳邊蹲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比她身體的其他部位老得更快,皮膚很薄,摸上去全是骨頭。“我愛你,”他說,“你明白嗎?”
她迅速地點點頭,咬著嘴唇,感激卻並不相信。“好的,”她輕輕地尖聲說道,“你得走了。”
下樓到基金辦公室的途中,他心裏想著:我還要讓這個女人在我心口捅幾千次?
可憐的帕蒂,好勝而迷失了方向的帕蒂,在華盛頓沒有做著任何與勇敢或值得欽佩沾邊的事情的帕蒂,忍不住會注意到他對拉麗莎的讚賞。愛上拉麗莎是一件他甚至不容許自己去想,更不要說采取什麽行動的事情,原因就在於帕蒂。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遵守婚姻法的字麵條文,也因為他不忍讓帕蒂知道,他對另外一個女人的評價高過對她的評價。拉麗莎比帕蒂好。這是事實。但沃爾特覺得他寧願死,也不能向帕蒂承認這個明顯的事實,因為,無論他或許會多麽地愛拉麗莎,也無論他和帕蒂的婚姻生活已變得多麽無法持續,他仍然以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愛著帕蒂,更廣泛,更抽象,但也更實在,這和一生的責任有關,和做一個好人有關。如果他炒掉拉麗莎,字麵義或象征義,又或二者兼有,她會哭上幾個月,然後繼續她的生活,和其他人一起做很多好事。拉麗莎還年輕,而且幸運地擁有一個清晰的大腦。可是帕蒂,雖然她經常冷酷地對待他,最近越來越多地回避他的愛撫,但她卻仍然需要他的重視。他知道這點,因為否則,她為什麽沒有離開他呢?他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這點。帕蒂的心中有一處空虛,而盡他所能,用愛填滿它就是他今生的命運。她內心閃爍著的那一點點希望之光,隻有他才能守護。所以,盡管他的處境已經變得難以忍受,而且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但除了堅守,他別無選擇。
從旅館淋浴間出來,他刻意沒有去打量鏡子裏那個白白的、不像樣的中年人的身體。他查看了他的黑莓手機,看到理查德?卡茨發來一封信。
嗨,老友,我這裏的工作結束了。我們現在在華盛頓碰頭還是怎麽樣?我是住酒店還是睡你家的沙發?我需要一些這樣的額外津貼,這可是我應得的。
問你的美女們好。理查德沃爾特反複看著這封郵件,心裏有種來源不明的不安。這或許隻是輸入錯誤,因為理查德向來粗心大意,可是,這也有可能是兩周前他們在曼哈頓那次會麵的後遺症。雖然沃爾特當時非常高興再次見到他的老友,可是事後,理查德在酒吧一再要求拉麗莎重複他媽的這個詞的情景,他後來對她興趣的暗示,以及他自己在佩恩車站的酒吧裏竟說起了帕蒂的壞話的行徑——他原本從不允許自己在任何人麵前做這樣的事,這一幕幕都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四十七歲了,卻還在大學舍友麵前貶低自己的妻子,吐露那最好不要吐露的私房話:
多麽可悲。雖然理查德看上去也很高興見到他,但沃爾特還是無法擺脫過往那個熟悉的感覺,那就是理查德試圖把他的卡茨式世界觀強加於他,並由此,打敗他。分手前,理查德答應把他的名字和肖像借給反人口過剩運動,沃爾特喜出望外,立刻打電話告訴了拉麗莎。然而,也就隻有她能夠滿心熱忱地品味這個好消息。沃爾特在登上去往華盛頓的快車後,一直在思考他是否做了對的事。
理查德為什麽在他的郵件裏提起拉麗莎和帕蒂兩個人的美?為什麽要問她們好,卻不問他好?隻是另一次粗心疏忽嗎?沃爾特不以為然。
順著天天旅館所在的那條路走下去有家牛排館,裏裏外外的擺設都是塑料的,不過倒是配有一個擺得滿滿的酒櫃。沃爾特和拉麗莎都不吃牛肉,所以去牛排館就餐多少有些可笑,但旅館職員沒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可推薦。坐在隔間裏的塑料椅子上,沃爾特用他的啤酒杯杯沿碰了碰拉麗莎的馬丁尼,她一飲而盡。他示意女侍應再來一杯,然後開始痛苦地研究菜單。想到牛群排放的大量甲烷對環境的巨大威脅,養豬場、養雞場產生的一池一池的糞水,海洋漁業災難性的過度捕撈,人工養殖蝦和三文魚帶來的生態噩夢,奶牛場對抗生素的濫用,以及農產品全球化運輸造成的能源浪費,通常,他隻有點土豆、豆子和淡水養殖的羅非魚才不會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去他媽的,”他說,合上菜單,“我點肉眼排。”
“好極了,完美的慶祝,”她說,臉已經紅了,“我要兒童菜單上那個美味的烤奶酪三明治。”
啤酒有些意思。有些出乎意料的酸,不好喝,如果生麵團可以喝,應該就是這個味道。不過喝了三四口,沃爾特腦袋裏那些很少被留意到的血管就開始令人不安地跳動起來。
“理查德發來封電子郵件,”他說,“他願意過來和我們一起研究策略。我讓他周末過來。”
“哈!我沒說錯吧?你還覺得連費事問問他都不值得呢。”
“是的,沒錯,你是對的。”
拉麗莎在他的表情裏看出了什麽。“難道你不高興嗎?”
“不,當然高興,”他說,“理論上。隻是我對某些事有點兒……信不過。我猜從根本上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願意這麽做。”
“因為我們太有說服力了!”
“是吧,也許吧。不然就是因為你太漂亮了。”
這句話讓她看上去既高興又困惑。“他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對嗎?”
“曾經是,但後來他出名了。現在在他身上我隻能看到那些我無法信任的部分。”
“你不信任他什麽?”
沃爾特搖搖頭,不想說。
“你不信任他和我一起工作嗎?”
“不,那太傻了,不是嗎?我是說,你做什麽我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你是個成年人,你能照顧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