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四(14)

“因為好玩!”拉麗莎猛打租來的車的方向盤,超過一輛正在泥水中磨嘰的車,濺起一片水花,“我要給你點一杯啤酒,讓你至少喝上一小口來慶祝。”

此時已臨近春分,查爾斯頓南部的北方硬木林卻依舊是陰鬱的灰、黑色。再過上一兩周,南來的溫暖氣流就會抵達,給樹林帶來一片綠色,之後再過上一個月,那些能從熱帶遷徙過來的足夠頑強的鳴禽就會讓它們的歌聲響徹樹林。可是在沃爾特看來,灰色的冬天似乎才是北方樹林具有地域特色的本來麵目。夏天不過是每年光顧的意外好時光而已。

那天早些時候,在查爾斯頓,他和拉麗莎以及他們當地的律師一起,正式向蔚藍山基金的礦業合作夥伴,納唐能源與布拉斯科,交付了他們所需的文件,有了這些文件,他們就可以著手炸掉福斯特窪地,開始在未來的蔚藍鶯保護區那一萬四千英畝土地上進行山頂剝離開采。

納唐能源與布拉斯科的代表隨後簽署了基金律師們在過去兩年裏準備出來的成堆的文件,這意味著相關煤炭公司正式承諾遵守一係列的複植協議和權利轉讓協議,這兩樣合起來,就可以保證那些經過開采的土地永遠地成為“荒野”。基金董事會主席維恩?黑文以遠程會議的形式“見證”了簽約,稍後他直接打電話到沃爾特的手機,向他表示祝賀。可是,沃爾特卻沒有絲毫慶祝的心情。他終於成功地摧毀了多個鬱鬱蔥蔥的綠色山頂,斷送了若幹英裏清澈見底、物種豐富的三、四、五級溪流。而為了成就這一切,維恩?黑文還不得不把該州別處價值兩千萬美金的礦業權低價賣給了那些已經準備好去蹂躪那片土地的天然氣開采者,之後又將所得款項移交給沃爾特不喜歡的各路相關人馬。

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了什麽?就為了給一種瀕危鳥類在西弗吉尼亞道路地圖集上留出一片用一張郵票就可以蓋住的“棲息地”。

沃爾特覺得,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和失望的自己,就像那一片灰蒙蒙的北方樹林。而出生在溫暖南亞的拉麗莎,就是那個給他的靈魂帶來某種短暫夏日的陽光般燦爛的人。他們現在已經在西弗吉尼亞“取得勝利”,因此他覺得今晚唯一值得慶祝的事就是他們可以著手推進關於人口過剩的活動了。可是他沒有忘記他的助手是個年輕人,他不願去破壞她的興致。

“好的,”他說,“我會喝上一杯啤酒,僅此一次。為了向你致敬。”

“不對,沃爾特,是向你致敬。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

他搖搖頭,明白就這點而言,她大錯特錯了。沒有她的溫暖、魅力和勇氣,與納唐能源和布拉斯科的整個合作計劃都可能化為泡影。

沒錯,大的理念是他提出的,可他擁有的似乎也隻有大的理念了。現在,從其他任何方麵看,拉麗莎都是駕駛者。她在為早上的簽約儀式而穿的條紋正裝外麵套了一件尼龍連帽外套,帽子裏滿是她烏油油的頭發。她的手握住方向盤上的兩點和十點位置,手腕上光禿禿的,銀手鏈滑入了外套的袖子裏。數量眾多是沃爾特所憎惡的現代文明的特質,尤其當它體現在汽車文化中的時候,但是年輕女駕駛者的自信,以及她們在過去一百年裏得到的自由,並不在此之列。男女平等,正如拉麗莎那用力踩在油門上的小小的腳所傳達出的,讓他為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而感到高興。

他必須為基金解決的最令人頭疼的問題是安置那兩百多戶在蔚藍鶯公園規劃邊界內的小塊土地上擁有房屋或者拖車的居民,他們當中大多數都非常貧困。部分家庭中的男人還在煤礦業工作,要麽是井下工人,要麽是司機,但多數男人都處於失業狀態,整天拿著獵槍開著車打發時間,他們用全地形車把在深山中打到的獵物帶回家,補充家庭夥食。在基金引起媒體關注之前,沃爾特迅速行動,買通了盡可能多的家庭;他給一些位於山腰的土地開出的是低至每英畝二百五十美金的價格。可是,當他爭取當地環保社團支持的行動取得了反效果之後,一個名叫喬絲琳?佐恩的積極到令人恐怖的環保分子開始發起反對蔚藍山基金的活動,當時還有一百多戶人家堅守住處,其中多數分布在通往福斯特窪地的九英裏河山穀中。

除去福斯特窪地的搬遷問題,可以說,維恩?黑文已經為核心保護區找到了理想的六萬五千英畝土地。這塊地百分之九十八的地麵權集中在三家公司手中,當中的兩家是不願露麵、經濟觀念理性的控股公司,第三家則由一個姓福斯特的家族全權擁有,這個家族一百多年前就離開了西弗吉尼亞,如今正在沿海的安逸生活中逐漸衰亡。這三家公司都是為從經認證的森林中謀利而經營著這片土地,沒有理由不接受基金開出的合理的市場價格。“黑文一百”的中心地帶附近還有一大片大體上呈沙漏狀的儲量相當豐富的煤層。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開采過這一萬四千英畝土地,因為就算是在西弗吉尼亞,懷俄明縣也屬於極為偏遠的多山地區。沿著九英裏河有一條運煤貨車無法通行、路況很差的小路,蜿蜒通向山中;山穀最高處,靠近那片沙漏狀煤層的頂端,就是福斯特窪地,也是科伊爾?馬西斯的家族和朋友們聚居的地方。

過去幾年裏,納唐能源和布拉斯科都分別和馬西斯打過交道,也都敗下陣來,他們費力勞神,贏得的卻是馬西斯永恒不變的敵意。事實上,在和煤炭公司的最初幾輪談判中,維恩?黑文向煤炭公司拋出的主要誘餌就是幫他們擺脫科伊爾?馬西斯這個難題。“這就是協同合作的神奇之處,”黑文對沃爾特說,“我們是新加入的選手,馬西斯沒理由對我們抱有敵意。我能讓納唐能源在複植問題上讓這麽大步,就是因為我答應他們,馬西斯這個難題由我來擺平。我的優勢就在於我不是納唐能源,而我發現這個就躺在路邊的小小好意就值兩百萬。”

真是這樣就好了!

科伊爾?馬西斯是西弗吉尼亞邊遠地區純否定精神的代表。他始終如一地不喜歡任何人。做馬西斯敵人的敵人僅僅意味著你是他的另外一個敵人。對大煤炭公司、美國礦工聯合會、環保人士,以及所有的政府部門、黑人、愛管閑事的北方佬,他通通施以同等的憎恨之情。

他的人生哲學是:離我遠點兒,不然就他媽的等著後悔吧。六代粗暴的馬西斯家族成員都已被埋葬在九英裏河畔那座陡峭的山上,而這座山是煤炭公司進駐後首批要炸掉的目標之一。(沃爾特接受基金會的這份工作時,沒有人提醒過他,在西弗吉尼亞遷墓將會是個難題,但他肯定很快就了解到了這點。)沃爾特自己對馬西斯的這種無定向憤怒其實也略知一二,因此他本來也還是有可能讓馬西斯改變主意,假如後者沒有讓他如此清晰地想起他父親的話。他的內心有著一股頑固的、自毀性的怨恨。在他們無數封友好信件都得不到任何回應之後,七月一個炎熱晴朗的上午,沃爾特和拉麗莎開車駛過那條灰塵彌漫的山路,帶著沃爾特事先準備好的一係列頗具吸引力的條件,不請自來地出現在九英裏河山穀。他願意付給馬西斯的家族和鄰居們高達每英畝一千二百美金的價錢,並在保護區南部邊緣自然條件相對優越的窪地撥給他們免費土地,且提供搬家安置費用,還承諾采用全國最先進的技術來移動馬西斯家族的墳墓,並負責重新埋葬。但是科伊爾?馬西斯就連聽一聽細節的耐心都沒有。他說:“不行,沒門。”還說他死後也要埋在家族的墳墓裏,沒人能阻止他這樣做。突然之間,沃爾特回到了十六歲,心中的憤怒令他眩暈。這憤怒不僅僅是針對馬西斯,為他的粗魯和缺乏理性,而且,矛盾的是,這其中還包括了對維恩?黑文的憤怒,因為後者將他置於馬西斯的對立麵,而他在某種程度上認同並且欽佩此人在經濟上表現出的這種不理性。“抱歉,”他說,當時他正站在一條車轍縱橫的小路上,烈日當頭,他大汗淋漓,旁邊是馬西斯故意不肯邀請他們進去的堆滿廢品垃圾的院子,“可是,這是愚蠢的做法。”

拉麗莎站在他的身旁,拿著公文包,那裏麵裝滿了他們原本幻想著馬西斯或許真的會簽署的文件,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表達了對這個不恰當用詞的遺憾。

馬西斯是個消瘦而英俊得出奇的男人,快六十歲了。他對著他們周圍的綠色高地愉快地笑了笑,高地上一片昆蟲的嗡嗡聲。他的一隻狗,一隻毛茸茸的雜種狗,開始低吠,一臉凶相。“愚蠢!”馬西斯說,“先生,這個詞用得真有意思。你幾乎讓我高興起來了。可不是每天都有人說我愚蠢。你知道,這裏的人不會那麽沒頭腦。”

“我是說,我相信您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沃爾特說,“我剛才指的是……”

“我估計我的聰明夠我數到十,”馬西斯說,“你怎麽樣?先生,你看上去受過一些教育,你知道怎麽數到十嗎?”

“我,其實,知道怎麽數到一千二,”沃爾特說,“還知道怎麽讓一千二再乘上四百八,然後在這個數目上再加上二十萬。如果您願意花上一分鍾來聽一聽……”

“我的問題是,”馬西斯說,“你會不會從十倒著往前數?這樣,我替你開個頭。十,九……”

“聽著,我非常抱歉我使用了‘愚蠢’這個詞,這戶外的太陽有些毒,我的意思不是……”

“八,七……”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時間再來拜訪,”拉麗莎說,“我們可以給您留些資料,您有空的時候可以看看。”

“哦,那就是說你們認為我識字,是嗎?”馬西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他的三隻狗都開始低吠了,“我相信我數到六了。也許是五?我這個愚蠢的老家夥,數到幾都記不得了。”

“我說,”沃爾特說,“我真誠地向您道歉,如果我——”

“四,三,二!”

三隻顯然很聰明的狗朝他們逼了過來,耳朵低垂著。

“我們會再來的。”沃爾特邊說邊和拉麗莎匆忙地往後退去。

“你們要敢再來,我就開槍打扁你們的車!”馬西斯在他們身後快活地喊著。

他們沿著那條破碎的小路下山,駛向州際公路,一路上,沃爾特大聲詛咒著自己的愚蠢,詛咒著他沒能克製住的憤怒,而通常會說一堆稱讚和安慰的話的拉麗莎,這會兒正心事重重地坐在乘客座上,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麽做。毫不誇張地說,如果得不到馬西斯的合作,他們為“黑文一百”所做的其他一切工作都是枉然。當車開到滿是灰塵的山穀底時,拉麗莎作出了她的判斷:“他需要被當成個大人物那樣對待。”

“他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反社會分子。”沃爾特說。

“話雖如此,”她說道——在說這個她喜歡用的短語時,她的發音有種迷人的印度風味,那是一種講求實際的輕快語調,沃爾特怎麽聽都聽不厭——“我們還是需要滿足他的自大心理,他需要被看作家族的救星,而不是背叛者。”

“是啊,不幸的是,我們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當一個背叛者。”

“或許我可以回去和女人們聊聊。”

“那是個他媽的父權家族,”沃爾特說,“你難道沒注意到嗎?”

“不,沃爾特,那些女人也很強勢。你為什麽不讓我去和她們聊聊呢?”

“這是個噩夢,噩夢!”

“話雖如此,”拉麗莎又一次說道,“我還是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留下來,試著和人們聊聊。”

“他已經拒絕我們的條件了。沒有留絲毫餘地。”

“那麽我們需要給出更好的條件。你得去和黑文先生談談,擬定更好的條件。回華盛頓和他談。你不和我一起回山上去也好,我一個人看上去或許沒那麽有威脅性。”

“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我不怕狗。他會讓狗來追你,但不會這樣對我,我認為。”

“這完全沒希望。”

“也許沒有,也許有。”拉麗莎說。

她這樣一個體態輕盈、麵容姣好的黑皮膚女人獨自回到那個之前已威脅過要傷害她的窮白人聚居的地方,撇開她所表現出的十足勇氣不談,沃爾特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被這樣一個事實深深打動:是她,這個生長於都市的電氣工程師的女兒,而不是他,這個來自小鎮的憤怒酒鬼的兒子,在福斯特窪地成就了那個奇跡。不光是因為沃爾特欠缺親和力,而是他已經形成了和他那個邊遠的家鄉相對立的個性。馬西斯那種窮白人不講道理並怨恨一切的態度戳到了沃爾特的痛處,使他因憤怒而變得盲目。然而,拉麗莎絲毫沒有和馬西斯這樣的人打交道的經驗,因此可以抱著開放、同情的心態返回山上。她像開車一樣和那些驕傲的山區窮人周旋,仿佛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傷害她這樣一個愉快而好心的人;驕傲的山區窮人將他們不肯給予憤怒的沃爾特的尊重給了她。她的成功讓沃爾特感到慚愧,覺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仰慕,因此他愈發感激她。同時,這也讓他對年輕一代和他們為世界做好事的能力抱有了更多的熱情。而且——盡管他有意否認這點——也讓他愛她的程度遠遠超出了明智的範圍。

基於拉麗莎返回福斯特窪地收集到的信息,沃爾特和維恩?黑文重新為那裏的住戶擬定了極其昂貴的新搬遷條件。拉麗莎說,僅僅給他們更多現金是行不通的。為了讓馬西斯保持顏麵,必須將他塑造成領著族人遷往一片新樂土的摩西。遺憾的是,就沃爾特判斷,福斯特窪地的居民們除去打獵、修理引擎、種菜、采集草藥和兌現福利支票之外就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技能。盡管如此,維恩?黑文還是在他那廣闊的商界朋友圈裏殷勤詢問,隨後帶給沃爾特這樣一個有趣的可能性:生產軍用防護服。

在二○○一年夏天飛往休斯敦和維恩見麵之前,沃爾特對好得克薩斯人這個概念並不熟悉,畢竟全國新聞上播放的總是壞得克薩斯人的消息。黑文在丘陵地擁有一個大牧場,在科珀斯克裏斯蒂南部還有一個更大的牧場,兩個牧場都很有愛心地為獵鳥提供棲息地。黑文是得克薩斯式的自然保護者,一方麵他會高高興興地擊落天上飛著的桂紅鴨,但同時他也會花上好幾個小時,通過閉路間諜相機專注地觀察他牧場巢箱中倉鴞幼鳥的發育情況,甚至還會專家般地熱情讚美黑腰濱鷸冬羽的排列模式。黑文個子不高,性格粗魯,腦袋像顆子彈,沃爾特從和他第一次見麵的第一分鍾就喜歡上了他。“將一億美金專款撥給一種雀科鳥,”沃爾特說,“有趣的分配方式。”

黑文把他那子彈形的腦袋偏向一旁。“你對這個有意見?”

“那倒沒有。但是因為這種鳥還沒有被聯邦列入瀕危鳥類,我很好奇你的想法是什麽。”

“我的想法就是,這是我的一億美金,我想把它用在什麽地方就用在什麽地方。”

“有道理。”

“我們對蔚藍鶯作的最準確的調查顯示,過去四十年裏蔚藍鶯的數目以每年百分之三的速度減少。就因為它還沒有跨過聯邦瀕危物種的門檻,你才仍然能將那條線徑直往零的方向畫下去。這就是它的命運:零。”

“沒錯,但是……”

“但是還有其他距離滅絕更近的物種。我知道這點。我祈求上帝還有其他人在為它們操心。我常常問自己,如果割斷我的喉嚨可以保證拯救一個物種,那麽我會割斷它嗎?我們都知道,一條人命比一隻鳥的命更有價值。但是我這條可憐的小命值一個物種嗎?”

“謝天謝地,還沒有人被要求作出這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