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四(13)
“這幢老樓有很多問題。”希門尼斯先生邊說邊無奈地搖著頭。他叫喬伊一定要記得把浴缸排水處的塞子放下去,並在不使用水槽時牢牢地把它們塞住。事實上,這些指示連同複雜的喂貓說明都寫在了阿比蓋爾留下的單子上,可是,前一天因為急著逃離這個地方,趕去凱西家,喬伊忘了遵循這些指示。
“很多,很多問題。”希門尼斯先生說著,用馬桶搋子把西村的汙物推回下水道。
管理員剛一離開,喬伊就再次直麵未來兩個星期的可怕情景:獨自一人,喝過多的白蘭地,再加上**,他立刻給康妮打了電話,告訴她如果她願意過來陪他,他會為她付汽車票錢。康妮立刻答應了,不過拒絕了他付錢的提議;他的假期得救了。
他請來極客修理姨媽的電腦,並幫他改裝他的電腦,然後花六十五美元從迪安德魯卡店買回預加工的食品。當他來到港務局長途車站,在康妮那班車的出站口接到她的時候,他覺得這是他最高興見到她的一次。上個月,他在腦海中將她和無與倫比的詹娜相比,因而忘記了她本身——苗條、節儉、熱切——有多麽美好。她穿著一件他從未見過的藍色厚呢短大衣,徑直走到他麵前,把臉貼在他的臉上,睜得大大的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仿佛要把自己擠進一麵鏡子裏。他體內所有的器官都經曆著某種激烈的融化過程。他將得到大約四十次機會,但還不止於此。就好像汽車站和所有那些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低收入旅行者們都配備了亮度和色彩控製係統,而僅僅因為他所熟識的這個女孩的出現,周遭的亮度和色彩就頓時變得黯淡起來。當他領著她走過不到三十分鍾前還生動絢麗的通道和大廳時,一切看上去都那麽的遙遠而模糊。
接下來的幾小時裏,康妮披露了好幾件令他有些警惕的事情。第一次發生在他們坐地鐵回查理街的途中,他問她怎麽跟餐廳請到了這麽長時間的假——有沒有找到人頂班。
“沒有,我幹脆辭職了。”她說。
“你辭職了?難道現在不是一年當中最不應該辭職的時候嗎?”
她聳聳肩。“你需要我來這裏。我告訴過你,你需要做的就是給我打電話。”
這番話引起了他的警惕,地鐵車廂的亮度和色彩也得以複原。感覺就像他的腦袋從大麻營造的幻想世界中被震回了當下的清醒狀態:
他可以看到其他搭乘地鐵的人都在過著他們的生活,追求著他們的目標,他也需要這樣去做。而不是被卷入某種他無力控製的東西。
在他們比較瘋狂的一次電話中,她的口大大地張開著,大到可以蓋住他的整張臉,而他的舌頭變得如此的長,以至舌尖可以伸到她深不可測的底端,想起這個片段,在去港務局車站前,喬伊非常仔細地刮了胡子。現在他們兩個真真實實地在一起了,這些幻想卻顯出了它們的荒誕性,令人不堪回憶。回到公寓,喬伊並沒有像那次在弗吉尼亞大學過周末一樣直接帶康妮上床,而是打開電視,查看一場他毫不關心的大學橄欖球賽的得分情況。然後,查收電子郵件,看看在過去的三個小時裏他的朋友們有沒有發郵件給他,似乎也成了一件非常迫切的事。他打開電腦,康妮和兩隻貓坐在沙發上,耐心地等待著。
“順便告訴你一聲,”她說,“你媽媽問你好。”
“什麽?”
“你媽媽問你好。我走的時候,她在外麵鏟雪。她看到我拿著行李,問我要去哪裏。”
“你就告訴她了?”
康妮的驚訝是單純的。“難道我不該說嗎?她讓我好好玩,還說問你好。”
“諷刺的口氣?”
“我不知道。現在回頭想想,也許吧。她肯和我說話,當時我隻顧著高興了。我知道她恨我。但是之後我想,或許她終於開始習慣我的存在了。”
“我懷疑。”
“如果我說錯話了,我很抱歉。你知道的,如果我知道什麽話不該說,那我就絕對不會說。你知道的,對嗎?”
喬伊從電腦前站起身,努力控製他的怒意。“沒事,”他說,“這不是你的錯。或者說,隻有一小部分是你的錯。”
“寶貝,你為我感到羞恥嗎?”
“沒有。”
“你為我們在電話上說過的那些話感到羞恥嗎?所以你才會這樣?”
“沒有。”
“其實我有一點兒。有些話相當病態。我不確定我還需要那麽做。”
“是你先開始說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不能把所有事都怪在我頭上。你隻能為其中的一半來怪我。”
仿佛是為了承認她的話正確,他跑到她坐著的地方,跪在她腳邊,低下頭,把雙手放在她的腿上。像這樣緊貼著她的牛仔褲,她最好的緊身牛仔褲,他想起當她在灰狗巴士上度過漫長旅途時,自己卻在看二流的大學橄欖球賽,和朋友們在電話上聊天。他感到苦惱,他正跌入平凡世界裏某個意料之外的縫隙,無法抬頭去看她的臉。她把手放在他的頭上,當他慢慢前移,把臉貼在她那被牛仔布包著的拉鏈上時,她沒有抵抗。“沒事,”她說,摸著他的頭發,“會沒事的,寶貝。一切都會好的。”
他懷著感激的心情剝下她的牛仔褲,將他閉著的雙眼貼在她的內褲上,然後,他拉下她的內褲,這樣他就可以把嘴唇和光滑的下巴埋入她紮人的**。他注意到,她為他修剪過了。他能夠感覺到一隻貓爬上了他的腳,在尋找關注。貓咪,貓咪。
“我真想在這裏待上三個小時。”他說,吸著她的味道。
“你整晚都可以待在那裏,”她說,“我沒有其他計劃。”
可是此時,他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拿出電話關掉,看到是聖保羅家中的號碼,對媽媽的怒意讓他想把手中的電話砸掉。他分開康妮的雙腿,用舌頭襲擊她,深入,再深入,試著用她來填滿他。
第三次,也是最讓他警惕的一次,發生在那晚遲些時候,某次後的間歇時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露過麵的鄰居在樓上腳步沉重地走動;兩隻貓在臥室門外不高興地喵喵叫著。康妮正在跟他說SAT考試的事,而他已經忘了她要參加這個考試。她說她意外發現,真正的考試題比參考書上的練習題容易得多。她覺得她可以申請距離夏洛茨維爾幾小時車程以內的學校,包括莫頓學院——該校為了生源地的多元化希望招收來自中西部的學生,她認為她能夠被錄取。
這在喬伊看來大錯特錯。“我還以為你要去上明尼蘇達大學。”他說。
“我仍然有可能去,”她說,“但後來我開始考慮,如果和你近一些會好得多,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周末見麵。我是說,假設一切順利且我們仍然想見麵的話。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
喬伊把他的腿從他們交纏的腿中抽出來,想要理清思路。“當然也可能不錯,”他說,“可是,私立大學非常昂貴。”
這倒不假,康妮說。可莫頓學院提供獎學金,而且她和卡羅爾談過她的教育基金了,後者承認,基金裏還有很多錢。
“像是多少錢?”喬伊說。
“像是很多錢。七萬五美金的樣子。如果我申請到獎學金,這些錢或許夠用三年。然後,還有我自己存下來的一萬兩千美金,而且我還可以做暑期工。”
“真不錯。”喬伊強迫自己附和道。
“我本想等到我滿二十一歲,那時我就可以取現金。但是之後我想了想你說的話,我認為關於接受更好的教育,你說得很對。”
“可是,如果你去明尼蘇達大學,”喬伊說,“你不僅能夠接受教育,還可以在畢業時拿到那些錢。”
樓上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重重的腳步聲繼續響著。
“聽上去你不想讓我去離你近的地方。”康妮中立地說,沒有責怪,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不,不,”他說,“絕對沒有這回事。這或許會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隻是從實際角度來考慮問題。”
“我已經受不了待在那個家了。而且,卡羅爾會有她的孩子們,情形會變得更糟。我不能再待在那裏了。”
喬伊體會到一股對康妮父親莫名的恨意,他並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那個男人已經去世好些年了,康妮從未和他有過任何聯係,甚至都不怎麽提及他的存在,但是,對於喬伊,這卻使得他更像是一個男性對手。他是最先出現在康妮生命中的那個男人。他拋棄了自己的女兒,用一棟低租金的房子打發了卡羅爾,但他的錢卻不斷地流入這個家庭,供康妮去接受天主教學校教育。他是她生活中與喬伊毫無關聯的存在,本來喬伊應該為她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資源可以依靠——他不必為她負全部責任——而感到高興,可他還是傾向於從道德角度去批判這個父親,在他看來,後者正是康妮身上所有不良品質、她對規則和習俗的古怪漠視、對狂熱愛情無邊無際的容納能力,以及那讓人無法抗拒的強烈感情的源頭。而現在,除去所有這一切,喬伊還為他使康妮有著遠遠比他好的經濟情況而痛恨他。她對金錢的在意程度甚至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這隻會讓一切變得更糟。
“對我做些沒做過的事。”她在他耳邊說。
“樓上的電視真煩人。”
“做我們說過的那個,寶貝。我們可以一起聽著同樣的音樂。我想感受你進入我的後麵。”
他忘記了樓上的電視,當他做著她要求的事情,湧上頭部的血液淹沒了電視的聲音。當新門檻被跨過,阻力被成功克服,那種獨特的滿足感被記錄在案之後,他起身去阿比蓋爾的洗手間清洗自己,然後喂了貓,在起居室裏轉悠,覺得無論多麽無力,多麽為時已晚,都需要建立起某種距離。他激活處於休眠狀態的電腦,發現隻有一封新郵件,來自一個陌生的duke.edu地址,主題欄寫著“在紐約?”直到他打開它並開始閱讀,他才徹底明白它來自詹娜。是由詹娜那些金貴的指頭一個字一個字輸入電腦的。
你好,伯格倫德先生。喬納森告訴我你在紐約,我也在。誰知道這裏有多少橄欖球賽可以看,年輕的銀行家們又在這些比賽上賭了多少錢?我不知道,變蠅人說。你或許像你那些金發的新教徒祖先們一樣,還在做和聖誕有關的事,可是尼克說,如果你有關於華爾街的問題,你可以過來,他願意作出解答。我建議你現在就行動,趁他這大方的心情(還有假日!)還在持續。顯然,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候,就連高盛都閉門了,誰知道呢。你的朋友,詹娜他讀了五遍,直到這封郵件沒了味道。在他看來,它是如此幹淨清新,正如同他自己是如此肮髒和雙眼通紅。詹娜要麽就是格外體貼,要麽——如果她這樣做是在為她和尼克的緊張關係雪上加霜——就是格外小氣。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他都可以看到,他成功地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大麻煙從臥室裏飄了出來,後麵跟著像貓咪一樣一絲不掛、輕手輕腳的康妮。喬伊關掉電腦,從她遞到他麵前的大麻煙卷上吸了一口,然後又吸了一口,然後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好人的憤怒
三月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在冰冷、油汙的毛毛雨中,沃爾特和他的助手拉麗莎行駛在從查爾斯頓去往西弗吉尼亞南部群山的路上。雖然拉麗莎是個速度飛快、不無魯莽的駕駛者,但沃爾特還是逐漸變得更情願做她緊張的乘客,而不是自己開車了。他怕憤怒會耗盡他的精力——他似乎無法逃避那種感覺,那就是在路上所有的駕駛者當中,隻有他開車的速度不快不慢,隻有他在太過謹慎地遵守和太過危險地罔顧交通規則之間保持了恰到好處的平衡。在過去兩年裏,他在西弗吉尼亞的公路上度過了不少憤怒的時光,他緊跟那些慢手慢腳的笨蛋駕駛者們行駛,然後又故意放慢速度去懲罰那些粗魯地緊跟他行駛的人;他死死地霸住州際公路的內側車道,不讓那些想從他右邊超車的王八蛋開到他前麵去,然後,如果有個傻瓜或正在打手機的人或假惺惺地嚴格遵守限速的人占著內側車道,他自己卻會從右邊超上前去;他近乎病態地描繪那些轉彎時不肯打燈的人的嘴臉,分析他們的心理(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年輕男人,覺得使用轉彎信號燈顯然有損他們的男子氣概,而他們那不怎麽充足的男子氣概其實已經在他們駕駛的那些過於龐大的皮卡和SUV上有所體現了);他極其憎恨那些胡亂變道的運煤貨車司機,他們幾乎每周都在西弗吉尼亞造成一起致命的交通事故,同時他無力地責怪著那些的州立法者不肯把運煤貨車的最高載重量降低到十一萬磅以下,盡管有充足的證據顯示它們造成了巨大的破壞;當他前麵的駕駛者在綠燈時踩刹車,然後加速衝過黃燈,讓他困在紅燈前時,他嘟囔著“難以置信!難以置信!”,而當他在十字
路口等上整整一分鍾,其間視野所及的若幹英裏之內都無其他車輛半點蹤影的時候,他的憤怒近乎沸騰;當前麵的駕駛者不肯在紅燈時合法地右轉,阻住了他的去路,而他,因為拉麗莎在場,隻能痛苦地按捺住破口大罵的衝動:“怎麽回事?不知道紅燈可以右轉嗎?這個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其他人還有事要做呢!學學開車吧!真是的!”所以,還是由著腎上腺素飆升的拉麗莎猛踩油門,超過那些吃力地爬著坡的貨車吧,總好過他自己開,被堵在它們後麵動彈不得,讓自己的腦動脈承受壓力。這樣,他就可以看著車窗外阿巴拉契亞山那些灰蒙蒙、細得像火柴棍一樣的樹木和那些被開采破壞了的山脊,把他的憤怒用到更值得憤怒的問題上去。
他們開著租來的車在I-64州際公路(由參議員伯德經手的一項極為昂貴的聯邦撥款工程)上爬著那段十五英裏的斜坡,拉麗莎無憂無慮,情緒高漲。“我完全準備好要慶祝一番了,”她說,“今晚你會帶我去慶祝嗎?”
“我們看看貝克利有沒有像樣的餐廳吧,”沃爾特說,“不過我擔心多半沒有。”
“讓咱們喝他個大醉!我們可以去鎮上最好的餐廳,喝幾杯馬丁尼。”
“沒問題。我會給你買一大杯馬丁尼。如果你想喝,多來幾杯也不成問題。”
“不行,你也得喝,”她說,“就這一次。破例一次,為了慶祝。”
“我覺得以我這個年齡,馬丁尼可能真會要了我的命。”
“那就喝一杯淡啤。我要喝三杯馬丁尼,然後你可以把我抱回房間。”
沃爾特不喜歡拉麗莎說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隻是個年輕活潑的女人——隻是,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他生命中最亮的那道光——她沒有意識到雇主和雇員之間的身體接觸不該被拿來開玩笑。
“三杯馬丁尼肯定會在明早賦予‘頭痛球’這個詞新的意義。”他說
道,蹩腳地暗示拉麗莎明早他們要驅車前往懷俄明縣見證一場拆遷。“你最後一次喝酒是什麽時候?”拉麗莎問。
“從未。我一生從未喝過酒。”
“連高中時也沒有?”
“從未。”
“沃爾特,這太不可思議了!你一定要試試!有時候喝上幾杯好玩極了。一杯啤酒不會把你變成酒鬼的。”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他說,同時思考著這是不是真話。他的父親和哥哥是他青少年時期的災難,他們都是酒鬼;而他那正迅速成長為他中年時期災難的妻子,也有變成酒鬼的傾向。他向來是從站在他們的對立麵這個角度來理解自己的極端節製的——起初,是為了盡可能地和爸爸、哥哥不一樣,後來,則是為了要始終如一地對帕蒂好,因為後者在喝多了的時候,就可能會對他不好。這是他和帕蒂慢慢學會的一種相處之道:他總是清醒,而她有時喝醉,兩人都從不建議對方作出改變。
“那麽你擔心什麽呢?”拉麗莎問。
“我想我不願意去改變一個已經順利運轉了四十七年的習慣。如果沒有出問題,那為什麽要修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