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四(12)

“我想對於男孩,”詹娜說,“處理與家人間的關係要更困難一些。我爸爸很傑出,我對此無所謂,他是個名人這點對我沒有什麽影響。但是,我想喬納森始終覺得他必須證明什麽。”

“就靠看十小時的電視?”

她皺起眉頭,直視著喬伊,或許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弟弟?”

“不好說。從周四晚上開始,他就一直怪怪的。看昨天他開車那架勢?我以為你或許知道些內情。”

“在我看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希望人們喜歡他是因為他就是他,而不是,你知道,因為我們的爸爸是誰。”

“沒錯,”喬伊說,靈機一動又加了一句,“或者因為他的姐姐是誰。”

她臉紅了!稍微紅了一點點。她搖搖頭。“我可不是什麽大人物。”

“哈,哈,哈。”他說,臉也紅了。

“好吧,我肯定比不上我爸。我沒什麽大主意,也沒什麽遠大理想。坦白說,我其實是那種自私的小女人。在康涅狄格有一百英畝地、幾匹馬、一名全職馬夫,或許再有一架私家飛機,那麽對我來說就一切妥當了。”

喬伊注意到,他隻不過暗示了一次她的美,她就願意和他多說幾句,願意開始聊她自己了。而房門一旦打開,哪怕隻是一毫米,一旦他溜進了那道門縫,他就知道接下來要去做什麽了。如何去聆聽,如何去理解。不是假裝在聆聽,或者假裝理解。喬伊來到了女人的世界。沒過多久,在冬日暗淡光線照射下的廚房裏,當他聽從詹娜的指導,往百吉餅裏夾入熏鮭魚、洋蔥和刺山柑醬的時候,他就覺得和詹娜說話並不比和康妮、他媽媽或他奶奶或康妮的媽媽說話更讓他不自在。詹娜的美依舊炫目,但是他的**卻完全消失了。喬伊跟她稍稍說了說他的家庭情況,作為回報,她也承認說她的家人不怎麽喜歡她的男朋友。

“這相當瘋狂,”她說,“我想喬納森跟著我來紐約,以及他不肯離開公寓,都和這個有關係。他覺得他在以某種方式幹擾我和尼克。就好像如果他擋住路,並且在附近徘徊,就能中止我們的關係。”

“他們為什麽不喜歡尼克?”

“這個嘛,首先,他是天主教徒。其次,他是長曲棍球校隊隊員。

他非常聰明,但不是他們喜歡的那種聰明。”詹娜笑了,“有一次我和他說起我爸爸的智囊機構,結果下次他們兄弟會開派對的時候,就在啤酒桶上貼了個標簽,寫著:智囊機構(智囊桶)。我覺得這好玩極了。可是你明白我家人會有怎樣的反應。”

“你經常喝醉酒嗎?”

“不,我的酒量和一隻跳蚤的差不多。工作後,尼克也戒酒了。他現在每周也就喝一杯傑克丹尼威士忌加可樂。他一心想著成功。他是他們家第一個讀四年製大學的大學生,和我們家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在我們家,如果你隻有一個博士學位,那麽你就是個後進生。”

“他對你好嗎?”

她看向別處,臉上有種說不清的表情。“和他在一起,我覺得格外安全。比如說,如果九一一那天我們在雙子塔裏,哪怕是在比較高的樓層,我相信他也有辦法帶我逃出去。他一定能讓我們倆活下來,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坎特?菲茨傑拉德投資公司有很多這樣的男人,”喬伊說,“非常強硬的商人。而他們都沒能逃出來。”

“那麽,他們不像尼克。”她說。

看到她就這樣關閉了她的思緒,喬伊想知道他要使自己變得多麽強硬,掙到多少錢,才能有資格去角逐像詹娜這樣的女孩。平角短褲裏他的老二再次起了**,似要宣布它已經準備好了迎接這個挑戰。

但是他身上較為柔軟的部位,他的心,他的大腦,卻陷在了實現這一龐大目標的無望當中。

“我想今天我或許會去華爾街看看。”他說。

“周六所有公司都不上班。”

“我隻是想看看那裏什麽樣,因為最終我或許要去那裏工作。”

“我無意冒犯,”詹娜說,又打開了她的書,“可是就華爾街的工作而言,你似乎太過好人了。”

四個星期後,喬伊回到曼哈頓,為他的姨媽阿比蓋爾看房子。整個秋天,他都在為去哪裏過聖誕節而煩惱,聖保羅的兩個家庭互相競爭,導致他哪個也不想去,而三個星期的假期又太長,不適合去大學剛認識的新朋友家中過。他原本隱約計劃著回聖保羅,住在高中某個較好的朋友家裏,這樣他就可以分別去看望他的父母和莫納漢一家。但是,感恩節周末和阿比蓋爾見麵時,他得知後者聖誕期間要去阿維尼翁參加國際啞劇研討會,正發愁誰可以住在她位於查理街的公寓裏,照顧她那兩隻進食要求相當複雜的貓:大虎和小豬。

如果從單方麵看,和姨媽的見麵相當有趣。阿比蓋爾雖然比他媽媽年齡小,但是除去她那年輕女孩般的暴露性感著裝之外,她看上去要比他媽媽老很多。她一身的煙味,吃巧克力慕斯蛋糕的樣子令人心碎:

一點點地把蛋糕送入口中,細細品嚐,仿佛這就是那一天當中所能發生在她身上的最美好的一件事。她極偶然地問上喬伊幾個問題,然後沒等他回答,就自己替他回答了。多數時候,她都在發表獨白,配有諷刺的評論和別扭的感慨,這獨白就像一列喬伊獲準登上並搭乘一段時間的火車,他得自己設置上下文,猜測許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覺得她囉嗦起來就像是他媽媽的一個悲哀的卡通版,是對他媽媽的警示:

如果她不提防,或許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顯然,對阿比蓋爾而言,僅僅是喬伊的存在這一事實,就是對她人生的一種指責,她必須為此作出長篇解釋。她說傳統的“婚姻-孩子-房子”這樣的生活方式不適合她,而商業化了的、膚淺的傳統戲劇世界也不適合她:公開選角其實已被卑鄙地壟斷,選角導演隻想著起用本年的模特,至於何為表演的原創性,他們連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

單口喜劇世界也不適合她,在她意識到那裏隻歡迎愚蠢的色情幽默之前,她浪費了非——常多的時間企圖打入那個世界,為此她精心準備了很多關於郊區孩子童年真相的素材。她把蒂娜?費和莎拉?斯爾弗曼②貶得一文不值,然後對好幾位男性“藝術家”的天賦讚不絕口,喬伊猜,他們肯定是些啞劇演員或者小醜,她聲稱,她幸運地和他們有著越來越多的聯係,盡管仍主要是通過各種研討會。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喬伊發覺自己佩服她在成功無望的情形下仍要堅持下去的決心——至於他自己,則成功於他仍是可望亦可即的。她是如此的古怪和自我,喬伊甚至都不需要覺得內疚,而可以直接去可憐她。他意識到,作為他自己以及她姐姐的好運氣的代表,他能為他姨媽做的最厚道的事就是任由她向他解釋她的生活,並承諾一旦有機會就去看她的演出。而阿比蓋爾用主動請他幫忙看房子的提議回報了他的這一番好意。

在紐約的頭幾天,和朋友凱西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店的那幾天,仿佛是他整晚做的那些都市夢的極其逼真的延續。人文氣息從各個方向撲麵而來。安第斯山樂手們在聯合廣場上吹吹打打;消防站外的一處九一一紀念聖壇前,嚴肅的消防隊員向聚集的人群點著頭;凱西在布魯明戴爾百貨店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兩位穿皮草的女士勇敢地搶先一步上了車;在迷你裙下麵穿著牛仔褲的十足性感的女中學生們雙腿大叉,懶散地坐在地鐵上;梳著滿頭小辮的黑人小孩身著寬大的連帽雪衣;配備先進的國民警衛隊在大中央車站巡邏;華人老太太販賣甚至還沒有正式公映的DVD影碟;六號線地鐵站裏,拉傷肌肉或肌腱的霹靂舞者坐在地上,痛苦地搖晃著身體;喬伊給了一個逼人注意的薩克斯樂手五美元讓他開始演奏,盡管凱西警告他,他被騙了:這每一幕都像一首他立刻就熟記的詩。

凱西的父母住在一棟有直達電梯的公寓裏,喬伊決定,如果將來他在紐約有所成就,他的家也必須有這樣一部電梯。聖誕前夜和聖誕夜,他都是在凱西家吃的晚餐,也因此圓了他之前對父母撒的關於他會在哪裏過節的那些謊。然而,這天早上,凱西和他的家人要出發去開始一次滑雪旅行,而喬伊知道,不管怎麽說,自己受歡迎的程度都在減弱。當他回到阿比蓋爾那棟陳舊難聞、淩亂不堪的公寓,發現小豬和大虎為了對他成天不在家的行為進行懲罰性抗議,吐得到處都是的時候,他突然明白過來,他打算獨自度過整整兩個星期的計劃既不合理又十分愚蠢。

他給他媽媽打電話,承認說他的計劃部分

“落空了”,“相反”,他正在替她的妹妹看房子,這一舉動立刻把一切變得更加糟糕了。

“在阿比蓋爾的公寓?”她說,“就你一個人?在她甚至沒和我打一聲招呼的情況下?在紐約?就你一個人?”

“嗯。”喬伊說。

“抱歉,”她說,“你一定得告訴她,這是不可接受的。告訴她,她必須立刻給我打電話。就今晚。馬上。立刻。沒得商量。”

“已經來不及了。她人在法國。不過,我很好。這個街區非常安全。”

但他媽媽沒有聽他說話,她正在和他爸爸說著什麽,內容喬伊不清楚,不過聽上去有些歇斯底裏。然後,他爸爸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端。

“喬伊?聽我說,你在嗎?”

“我還能去哪兒?”

“聽我說。如果你想不到回來和你媽媽在這棟對她而言意義重大的房子,這棟你再也沒有機會踏入的房子裏待上幾天,我不在乎。這是你自己作出的錯誤決定,你可以在你自己空閑的時候去後悔。你留在房間裏的那些東西,我們原本希望你回來自己處理,而現在,我們會幹脆把它們都送給好意慈善商店,或者讓收垃圾的通通拖走。這是你的損失,不是我們的。但是,獨自待在一個你還太過年輕所以不適合獨自待著的城市,一個不斷被恐怖分子襲擊的城市,還不是一兩個晚上,而是幾個星期,這隻會讓你媽媽一直緊張不安。”

“爸爸,這個街區絕對安全。這是格林威治村。”

“好吧,你已經毀了你媽媽的假期。現在你還要毀掉她在這棟房子裏的最後一點兒日子。我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我還不斷地對你抱有期望,你媽媽那麽愛你,甚至超過了你所能理解的程度,但是你正在自私地對待她,自私到殘忍的地步。”

“那麽,為什麽她不來親口告訴我呢?”喬伊說,“為什麽要由你來說?我怎麽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有一丁點兒的想象力,你都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可是如果她自己從來沒這麽說過,那就不是真的!如果你看我不順眼,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看我哪裏不順眼?為什麽總要說她的問題呢?”

“因為,老實說,我沒有她那麽擔心你,”他爸爸說,“我認為你並沒有你自以為的那麽聰明,並不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危險,但是我也真心認為,你相當聰明,知道該怎麽照顧自己。如果今後你真惹上麻煩了,我希望你先來告訴我們。此外,你已經作出了你的人生選擇,對此我已無能為力。”

“嗯,謝謝。”喬伊用不全是嘲諷的語氣說道。

“不用謝我。我並不認同你的所作所為。我隻是承認,你十八歲了,有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想說的是,我們的孩子不能發自內心地對他媽媽好一些,這讓我失望。”

“為什麽你不去問問她我為什麽做不到?”喬伊憤怒地反駁道,“她知道我為什麽做不到!她他媽的知道,爸爸。既然你這麽關心她的幸福,以及別的一切,為什麽你不去問問她,而是來煩我呢?”

“不要和我這麽說話。”

“好吧,那麽你也不要和我這麽說話。”

“好的,我不說了。”

讓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他爸爸似乎很高興,喬伊也很高興。他享受冷靜下來的感覺,享受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覺,然而,當他發覺他的體內還有另外一樣東西,一個蓄滿憤怒的水庫,盛著他對家人的複雜感受,可以在瞬間爆發並控製他,這又讓他覺得不安。他對他爸爸說的那些憤怒的話,感覺像是預先形成的,仿佛他體內無時無刻不存在著一個憤憤不平的第二自我,通常隱形,但顯然有全然的知覺,隨時準備著釋放它自己,頃刻之間就讓他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話來。他感到疑惑,他真實的自我究竟是哪一個;這使他非常不安。

“如果你改變主意了,”當他們就很有限的聖誕話題把能聊的都聊了之後,他爸爸說,“我非常願意為你買張機票,你可以回來住幾天。

這對你媽媽意義非凡。對我也是。我本人也希望你能回來。”

“謝謝,”喬伊說,“但是,你知道的,我不能回去。我要照顧貓。”

“你可以把它們送去寄養,你姨媽不會知道的。我也願意出這個錢。”

“好的,或許我會回去。多半不會,但或許吧。”

“好的,那麽,聖誕快樂,”他爸爸說,“媽媽也祝你聖誕快樂。”

喬伊聽到他媽媽在一旁喊出這句話。究竟為什麽,她不能接過電話,直接對他說呢?看起來她是心虛了。可再一次承認她很內疚又有什麽意義呢。

阿比蓋爾的公寓並不小,但裏麵的每一平方英尺都被放上了東西。

兩隻貓像她的全權大使一樣在公寓裏巡邏,貓毛掉得到處都是。臥室的壁櫃裏亂糟糟地塞滿了褲子和套衫,壘起的堆都和掛著的外套和裙裝混在了一起,她的各個抽屜也都滿得打不開。她的CD分兩排斜立在架子上,填滿了每一個空隙,都是些沒法聽的民謠女歌手和迷幻的新世紀音樂。就連她的書也完全是阿比蓋爾風格的,涉及心流、創造性想象、克服自我懷疑之類的主題。還有各式各樣的裝飾品,不光是猶太文物,還有東方的焚香爐和象頭小雕像。唯一儲備不怎麽充足的是食物。在廚房裏走來走去的時候,喬伊才意識到,如果不想一天三頓都吃比薩,他就得去食品雜貨店采購,自己做飯吃。阿比蓋爾的食品儲備包括米糕、四十七種不同形狀的巧克力和可可,以及那種可以讓他飽上十分鍾,然後重新餓得難受的方便拉麵。

他想著巴瑞耶街上寬敞的大房子,想著他媽媽出色的廚藝,想著放棄抵抗,接受他爸爸的機票,但是他已拿定主意,不再給他那個隱形自我更多釋放的機會,為了不繼續想著聖保羅,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去阿比蓋爾的銅床上,然後,當貓在臥室門外指責般地喵喵叫時再次,然後,由於仍然不滿足,而他自己的電腦在這裏上不了網,他啟動姨媽的電腦,找出色情網站,繼續。不難想到,他偶然打開的每一個免費網站都鏈接到另一個更色情更刺激的網站。終於,這樣一個更帶勁兒的網站開始不斷地跳出窗口,像是魔法師學徒的噩夢;情況變得如此失控,他不得不關掉電腦。然後,他不耐煩地等待電腦重啟,手中握著被過度刺激了的、黏糊糊、開始變軟的老二,卻發現電腦被陌生軟件控製,係統硬盤驅動器超載,鍵盤毫無反應。他讓姨媽的電腦中了毒這不要緊。要緊的是,此時此刻,他無法得到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想要的東西,那就是再看到一張中的美女麵孔,這樣他就可以迎來他的第五次,然後試著睡一會兒。他閉上眼睛,摩擦著他的,吃力地想要喚回足夠多的記憶畫麵來幫助完事,然而,貓的喵喵聲太讓人分神。他來到廚房,打開一瓶他希望不會貴到他替換不起的白蘭地。

第二天早上,宿醉的他很晚醒來時聞到了一股味道,他希望那不過是貓屎,但當他鼓起勇氣走進那狹窄、熱得要命的洗手間,卻發現原來是新鮮糞便。他給管理員希門尼斯先生打了電話,兩小時後,後者推著一筐管道疏通工具來到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