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四(11)

“完全正確,”詹娜的爸爸說,“自由就是氣得人屁眼疼。正因如此,我們才要努力抓住今年秋天被置於我們麵前的這個機會。讓全國信奉自由的人放棄他們的錯誤邏輯,開始接受更好的邏輯,無論需要采用什麽手段都在所不惜。”

因為無法忍受哪怕再多一秒的眾目睽睽,喬伊更加熱切地點著頭。

“你說得對,”他說,“我明白了,你說得對。”

詹娜的爸爸繼續剖白著事實,發表著堅定的意見,喬伊幾乎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在眾人麵前大聲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而且詹娜在場,他興奮得身體微微顫抖。他丟失了一整個秋天的感覺,那種競技者的感覺,又慢慢回來了。喬納森從餐桌邊起身的時候,他也晃悠悠地站起來,跟著他來到廚房。他們把喝剩下的酒倒在一起,裝滿兩個十六盎司的平底杯。

“老兄,”“你不能像這樣把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摻到一起。喬伊說,”

“傻瓜,這可是玫瑰紅葡萄酒,”喬納森說,“你什麽時候成品酒大師了?”

他們端著滿滿的酒杯來到地下室,然後邊喝酒邊打桌上曲棍球。

喬伊之前的興奮勁還沒有過去,幾乎還沒有感覺到酒的效力,這是件幸運的事,因為喬納森的爸爸這時下樓來,加入了他們。“玩一會兒牛仔池怎麽樣?”他說,搓著雙手,“我估計喬納森已經教會你了,這是我們家最喜歡玩的遊戲。”

“是的,我玩得差勁極了。”喬伊說。

“牛仔池是桌球遊戲中的皇後,它融合了所有台球和落袋台球遊戲的最佳特質。”老人邊說邊把1號、3號、5號球放到指定位置。喬納森似乎有些為他爸爸的到來感到難為情,這讓喬伊覺得很有趣,因為他本以為隻有他的父母才能真的讓人難為情。“我們家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有一條附加的特殊規則,今晚我願意遵守這條規則。喬納森?你怎麽說?這條規則的目的是防止技巧非常嫻熟的玩家把球停在5號球的背後累積得分。你們倆可以這麽做,如果你們已經掌握了使母球直旋的技巧,而我每次擊5號球入袋的時候,就不得不先打一個別的球,或者先擊其他球入袋。”

喬納森翻翻眼睛。“嗯,聽起來不錯,爸爸。”

“那我們開始玩吧?”他的爸爸說道,用巧克粉擦著球杆。

喬伊和喬納森對視一眼,轟然大笑。老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

喬伊打得很差勁,這讓他感到痛苦,當老人指點了他幾招而他卻打得更差勁了的時候,酒的效力開始變得明顯。與此同時,喬納森競爭得很激烈,竭盡全力的他臉上是喬伊從未見過的非常嚴肅的表情。

在他一次時間較長的擊球過程中,他爸爸把喬伊叫到一旁,問起他的暑期計劃。

“暑假還遠著呢。”喬伊說。

“其實也沒多遠。你最感興趣的領域有哪些?”

“呃,我首先需要掙錢,還不能離開弗吉尼亞州。我在供自己上大學。”

“喬納森也是這麽告訴我的。這是個了不起的誌向。如果我說得太多了,請原諒我,我太太對我說,雖然你不是在信仰猶太教的環境中長大的,但你開始對自己的傳統感興趣了。我不知道這和你一心想要在這個世界上取得成功有沒有什麽關聯,但是如果有,我想祝賀你,你很會為自己考慮,並且有勇氣這樣做。在適當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回頭去引領你的家人進行他們自己的探索。”

“我對猶太教一無所知,對此我確實感到遺憾。”

老人像她妻子之前那樣失望地搖了搖頭。“我們有這個世界上最傑出、最悠久的傳統,”他說,“我想對今天的年輕人而言,它應該有著一種獨特的吸引力,因為它的核心就是個人選擇。沒人告訴一個猶太人他一定要相信什麽。一切決定都得你自己做。也就是說,你可以選擇你自己的程序和功能。”

“是的,有意思。”喬伊說。

“你還有什麽計劃?現如今,所有人似乎都對經商感興趣,你也是這樣嗎?”

“是的,毫無疑問。我打算主修經濟學。”

“這很好。想掙錢沒什麽不對的。我並非白手起家,但不自謙地說,我把繼承來的資產經營得相當出色。我很感激我的曾祖父,他身無分文地來到這裏,來到辛辛那提。這個國家給了他機會,使他享有了充分發揮他能力的自由。因此,我才選擇以這種方式度過我的人生——向自由致敬,為保證下個世紀的美國依舊受到庇佑而努力。想掙錢沒有錯,沒一點兒錯。但是,你一定要有比這更多的人生目標。你一定要選擇你的立場,然後為之戰鬥。”

“當然。”喬伊說。

“明年夏天,如果你有興趣為自己的國家做些事,我們的機構裏或許會有些待遇不錯的暑期工作。自從九一一襲擊以來,我們的籌款一直在激增。很高興看到這種情況。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考慮申請。”

“好的!”喬伊說。他覺得自己聽上去像是蘇格拉底的年輕對話者中的一個——他們所說的話,一頁接著一頁,都不過是“是的,毫無疑問”和“毋庸置疑,一定是這樣”的變體。“聽上去不錯,”他說,“我一定申請。”

喬納森擊母球時旋轉過度,意外失誤,從而丟掉了他在這輪當中積累的所有得分。“操!”他喊道,然後又加了一句,“操!”他用球杆猛撞球台邊緣;隨之而來的是片刻的尷尬。

“當你積累起很高的得分時,一定要格外小心。”他爸爸說。

“我知道,爸爸,我知道。剛才我很小心。隻不過你們的談話讓我有些分神了。”

“喬伊,輪到你了?”

看到朋友潰敗讓他禁不住想笑,這是怎麽回事?他有種奇妙的解放感,因為他不必和他自己的爸爸進行這樣的互動。他能感覺到他的好運氣正隨著每個瞬間的逝去返回他的身邊。為了喬納森,他當即選擇擊球失誤,他對此感到高興。

但是喬納森還是生他的氣了。在他爸爸贏完兩局,上樓去了之後,他開始用一種不那麽好笑的語氣稱呼喬伊是基佬,最後他還說,他覺得和詹娜一起去紐約不是個好主意。

“為什麽不好?”大受打擊的喬伊問道。

“我不知道。就是不想去了。”

“會很好玩的。我們可以去世貿遺址,看看那裏現在是什麽樣。”

“那個區域被封鎖了,你什麽也看不到。”

“我還想去看看他們錄製《今日秀》的地方。”

“有什麽好看的。一扇窗戶而已。”

“別這樣,那是紐約。我們一定得去看看。”

“那麽,你和詹娜一起去好了。這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嗎?和我姐姐去曼哈頓,然後明年夏天為我爸爸工作。我媽媽非常喜歡騎馬。或許你也想和她一起去騎馬。”

每當喬伊的好運氣似乎是以損害他人為代價的時候,好運氣壞的一麵便體現了出來。他自己從未體會過忌妒的滋味,所以對其他人表露出的這種情感感到很不耐煩。上高中時,不止一次,因為他的朋友受不了他還有其他那麽多朋友,他不得不中止了和他們的友誼。他的感受是:見鬼,成熟些吧。然而,他和喬納森之間的友誼是不能中止的,至少在本學年剩餘的時間裏不行,此外,雖然喬伊對他發脾氣感到惱火,但他本人也確實可以理解做兒子的痛苦。

“那麽,好吧,”他說,“我們留在這裏。你可以帶我參觀華盛頓。你想做這個嗎?”喬納森聳聳肩。

“說真的,我們就在華盛頓玩吧。”

喬納森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讓他喜歡上你了,老兄。你那些關於高尚謊言的鬼話?你迷住他了,然後突然間,你一臉吃屎的鬼笑。

你這個娘娘腔的小馬屁精。”

“是,我也沒看到你說一句話。”喬伊說。

“我已經挨過這個階段了。”

“好吧,那為什麽我也得過這個階段呢?”

“因為你還沒有過,你還沒有掙到不說話的權利。你還他媽的什麽都沒有掙到。”

“開路虎的小子說這話。”

“我說,我不想聊這個了。我要去看會兒書。”

“好的。”

“我會和你去紐約。我甚至不在乎你會不會和我姐姐上床。你們倆或許正好是一對。”

“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會明白的。”

“咱們還是做回朋友吧,好嗎?我不是非去紐約不可。”

“不,我們要去,”喬納森說,“可悲的是,我真不想開那輛敞篷車。”

上樓回到他那間一股火雞味的臥室,喬伊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堆書——埃利?威塞爾、查伊姆?波托克、《出埃及記》、《猶太史》——還有喬納森爸爸寫的一張便條:一些或許可以激發你興趣的書。喜歡看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丟去一邊,請隨意。霍華德。翻看著這些書,喬伊既感到自己興趣寥寥,又衷心敬佩那些感興趣的人,於是他再一次生起他媽媽的氣來。在他看來,她對宗教的不敬進一步體現了她那一套我我我的哲學:她那好勝的哥白尼式的願望,即成為其他一切皆繞其轉動的太陽。睡覺前,喬伊撥打411查號電話,找到了曼哈頓阿比蓋爾?愛默生的號碼。

第二天一早,喬納森還在睡覺時,他給阿比蓋爾打了個電話,自我介紹說是她姐姐的兒子,說他即將去紐約。作為回應,他的姨媽古怪地咯咯笑著,問他會不會做管道工的工作。

“什麽?”

“東西可以下去,但是不肯老實地待在下麵,”阿比蓋爾說,“這有點像喝多了白蘭地的我。”她接著讓喬伊了解了格林威治村的低海拔和陳舊的下水道、她公寓管理員的度假計劃,以及住帶院子的一層公寓的好處和壞處,還告訴他感恩節那天,半夜歸來的她“高興地”發現鄰居們還沒有完全分解的糞便漂浮在她的浴缸裏,還被衝到了廚房水槽的邊沿。“一切都非非,非常可愛,”她說,“這個沒有公寓管理員的長周末有個完美的開端。”

“呃,這樣,我還想或許我們可以見個麵什麽的。”喬伊說。他已經在重新考慮這個計劃了,然而此時,他的姨媽卻變得應答自如了,佛先前的長篇獨白是她需要從身上衝掉的一樣東西。

“你知道,”她說,“我看到過你和你姐姐的照片。非——常漂亮的照片,非——常美麗的大房子。我想我或許都能在街上認出你。”

“哦,哈。”

“不幸的是,我的公寓目前卻不怎麽漂亮。還有一點點味道!但是如果你願意在我最喜歡的咖啡館和我見麵,讓格林威治村最快活的咖啡館侍應為你服務——他也是我最要好的男性朋友——我會非——常高興和你見麵。我可以把所有你媽媽不想讓你知道的關於我們的事情都告訴你。”

這聽上去不錯,於是他們約好了見麵時間。

一起去紐約的還有詹娜的高中好友貝薩妮,後者的外貌隻有在和前者作比較時,才會顯得普通。兩個女孩坐在汽車後座上,喬伊既看不到詹娜,又因為音響中一直播著痞子阿姆哼哼唧唧的歌聲,喬納森還不時跟唱幾句,他也聽不清她和貝薩妮在聊些什麽。詹娜不時指摘兩句她弟弟的開車技術,這是前座和後座之間的唯一交流。仿佛喬納森昨晚對喬伊的敵意如今被轉化成了對道路的憤怒,他以八十邁的時速緊隨其他車之後,同時小聲抱怨著車開得沒他這麽猛的駕駛者;整體來看,他似乎在享受做個渾蛋的快感。“謝謝你沒有殺死我們。”詹娜說,他們的SUV在市中心一處貴得出奇的停車場歇下來,音樂也終於停止了。

他很快發現,原來這次旅行具備了失敗旅行的全部要素。詹娜的男友尼克和另外兩名在華爾街工作的實習生——他們這個周末也不在——合租了第五十四街上一棟雜亂無章的破爛公寓。喬伊想出去逛逛,看看紐約,他更想不要讓詹娜覺得他是個喜歡聽阿姆的小毛頭,但是起居室裏配置了一台等離子大電視和最新款的Xbox,喬納森執意拉著喬伊立刻開始玩遊戲。“回頭見,孩子們。”詹娜一邊說,一邊和貝薩妮一起外出去和她們的其他朋友碰頭。三小時後,喬伊建議趁天色還早出去走走,喬納森叫他不要這麽娘娘腔。

“你什麽毛病?”喬伊說。

“我沒毛病,抱歉,你什麽毛病?如果你想做女孩子喜歡做的事,你剛才就該跟詹娜走。”

做女孩喜歡做的事在喬伊聽來其實很有吸引力。他喜歡女孩,他想念女孩的陪伴,想念她們談論事物的方式;他想念康妮。“是你說你想去購物的。”

“怎麽,你覺得我的褲子臀部那裏看上去不夠貼身嗎?”

“出去吃點晚餐也不錯吧?”

“好的,找個有情調的地方,就我和你。”

“紐約比薩?那不是全世界最好的比薩嗎?”

“不,紐黑文的才是。”

“好吧,那去熟食店,紐約熟食店,我餓死了。”

“去冰箱裏看看。”

“你去他媽的冰箱裏看看。我要出去了。”

“行,好的。你去吧。”

“我回來的時候你會在這裏嗎?這樣我才能進來?”

“我在,親愛的。”

喬伊的喉頭堵著硬塊,就要像女孩一樣掉下眼淚,他出門走進夜色中。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比同齡人成熟很多。混在夜晚來第五大道購物的人流中,他邊走邊考慮著如何把他成熟的一麵展示給詹娜。他在一個街頭小販那裏買了兩個波蘭香腸,擠入洛克菲勒中心更加擁擠的人群,看著那些溜冰的人,欣賞著龐大的還未亮燈的聖誕樹,以及泛光燈下全國廣播公司大樓那令人振奮的高度。是的,他喜歡做女孩做的事,那又怎樣?這不會把他變成一個膽小鬼。隻會讓他覺得格外孤獨。看著溜冰的人,想念著聖保羅的家,他給康妮打了電話。康妮正在弗羅斯特餐廳上晚班,沒時間和他長聊,他告訴她他想念她,描述了此時他身處的環境,說他多希望能和她分享他的所見所聞。

“我愛你,寶貝。”她說。

“我也愛你。”

第二天早上,他獲得了和詹娜相處的機會。顯然,她起得很早,等到同樣早起的喬伊穿著弗吉尼亞大學T恤衫和佩斯利平角短褲晃悠到廚房時,她已經外出買回了早餐。發現她正坐在廚房料理台旁看書,喬伊覺得自己幾乎赤身。

“我買了些百吉餅,給你和我那個不配吃的弟弟。”她說。

“謝謝。”他說,想著是回房穿上褲子,還是繼續炫耀他的本錢。

由於隨後她沒有對他表現出任何興趣,他決定冒險先不穿了。可是之後,在等烘烤百吉餅的時候,他偷看了幾眼她的長發、她的肩膀,以及她**在外的交叉著的雙腿,他開始**了。他正準備逃回起居室,她抬頭說:“我說,這本書,真是乏味之極。”

他躲到一把椅子背後。“寫什麽的?”

“我本以為它是寫奴隸製的。現在,我甚至不確定它寫些什麽。”

她把書中密密麻麻的兩頁給喬伊看了看,“你知道真正好笑的事是什麽嗎?這是我第二次讀這本書了。杜克大學教務網站上差不多一半的教學大綱都將它列為指定讀物,而我還沒能弄清故事的來龍去脈。你知道,就是還沒搞懂那些人物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

“去年我按學校的要求讀了《所羅門之歌》,”喬伊說,“我覺得它非常精彩,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一本小說。”

她臉上現出複雜的表情,既有對喬伊的冷淡,也有對她手中那本書的惱火。他在詹娜的對麵坐下,咬了一口百吉餅。嚼了一會兒,又嚼了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吞咽將成問題。不過,他倒不必著急,因為詹娜仍在費力閱讀。

“你覺得你弟弟是怎麽回事?”等他設法咽下去幾口後,他說。

“你指什麽?”

“他有點渾。有點兒不成熟。你不覺得嗎?”

“別來問我。他是你的朋友。”

她繼續盯著她的書,不屑一顧的冷淡勁和弗吉尼亞大學那些一流女孩沒什麽兩樣。唯一的區別是,她甚至比那些女孩更能吸引喬伊,而且他現在離她很近,都能聞到她洗發液的味道。桌子下麵,他的平角短褲裏,那升半旗的**正像美洲虎車頭上的裝飾物一樣指向她。

“那你今天打算做什麽?”

她合起書,仿佛讓自己接受了他持續不斷的在場。“購物,”她說,“今晚在布魯克林有個派對。你呢?”

“顯然無事可做,因為你弟弟不願離開這棟公寓。下午四點我要和我姨媽見個麵,就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