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四(10)

“我沒說我不喜歡你了。我隻是說更明白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了。我才不管你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會告訴詹娜的。我隻是提醒你,你手裏沒有打開她心門的鑰匙。”

“什麽樣的鑰匙?”

“一份高盛投資公司的工作。她那個男友就有這樣一份工作。他公開的理想是,三十歲時擁有一億美金的身家。”

“他也會來你父母家嗎?”

“不會,他在新加坡。他去年才畢業,他們就已經把他派去他媽的新加坡了,為了某個十億美元的緊急項目什麽的。她將在家裏孤單地想念他,老兄。”

喬納森的爸爸是一家智囊機構的發起人和聲名顯赫的主席,這家機構致力於提倡單方麵運用美國在軍事上的絕對優勢,讓世界變得更加自由和安全——尤其是對美國和以色列而言。十月和十一月,幾乎每個星期,喬納森都會給喬伊看一篇《紐約時報》或者《華爾街日報》

上的觀點文章,他爸爸在文中詳述激進的伊斯蘭教國家的危險性。他們還會在《新聞時間》和《福克斯新聞》中看到他。他擁有一口極白的牙齒,每次開始說話前都會秀一秀。他看上去老得幾乎可以做喬納森的爺爺了。除了喬納森和詹娜,他還有三個年齡比他們大得多的孩子,以及兩任前妻。

他的第三次婚姻組成的這個家位於弗吉尼亞州的麥克萊恩,房子坐落在樹林深處,屬於那種喬伊一旦發了財就想擁有的夢幻住所。房子裏麵鋪著紋理細密的橡木地板,似乎有數不完的房間麵向長滿大樹的峽穀,啄木鳥在幾乎已經光禿禿的樹林中不時俯衝。盡管喬伊是在一棟他自認為堆滿了書籍且很有品位的大房子裏長大的,但喬納森家中精裝書的數量和來自多種文化、顯然質量一流的裝飾品仍然讓他吃驚,這些裝飾品是喬納森的爸爸在國外擔任要職期間收集的。就像喬納森對喬伊高中時的曆險故事大感驚訝一樣,看到他這個亂糟糟、不那麽講究禮儀的室友居然來自如此豪華的上流社會家庭,喬伊現在也大吃一驚。唯一讓人感覺不協調的是擺在各個角落裏的俗氣的裝飾性猶太文物。看到喬伊一臉壞笑地注視著一個格外龐大的鍍銀大燭台,喬納森向他保證說,它的曆史極為悠久,是罕見而珍貴的文物。

喬納森的媽媽塔瑪拉顯然曾經是個大美女,現在也魅力依舊。她帶著喬伊參觀了將由他獨享的豪華臥室和洗手間。“喬納森告訴我,你是猶太人。”她說。

“是的,顯然我是。”喬伊說。

“可是不信猶太教?”

“其實直到一個月前,我甚至不知道猶太教是什麽。”

塔瑪拉搖搖頭。“我無法理解,”她說,“我知道這很普遍,可我永遠也無法理解。”

“但是我也沒成為基督徒什麽的,”喬伊為自己開脫道,“這都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好吧,非常歡迎你來我們家。我想你或許會發覺,了解一點點你的文化傳統是件有趣的事。你會發現,我和霍華德並不是特別保守。

我們隻是認為,了解並始終銘記我們的傳統是很重要的。”

“他們會立刻把你改造成型的。”喬納森說。

“別擔心,隻是非常柔和的改造。”塔瑪拉說,麵帶性感媽媽的微笑。

“沒問題,”喬伊說,“我已經準備好接受任何改造了。”

一旦可以走開了,兩個男孩立刻來到那間地下娛樂室,裏麵的設施甚至使布萊克和卡羅爾那個大房間中的設施都相形見絀。紅木撞球台那鋪著藍色毛氈的寬闊台麵上幾乎可以打網球。喬納森向喬伊介紹了一種名叫牛仔池的遊戲,這個遊戲要求在一張不設自動收球中心的遊戲桌上進行,複雜、沒完沒了,且令人泄氣。就在喬伊打算提議轉去玩他非常擅長的桌上曲棍球的時候,姐姐詹娜下樓來了。她以兩歲的年齡優勢帶給她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稍稍招呼了一下喬伊,就開始和弟弟討論家裏的事。

突然,喬伊第一次明白了,人們說的

“令人屏息的美”是什麽樣。

詹娜有著那種擾亂人心的美,那種使她周圍的一切都隱退不見的美,甚至連愛慕者的基本器官功能都會暫時失靈。她的體形、膚色、骨架讓其他“美女”身上曾經令喬伊垂涎欲滴的特征,都變成了對美的粗糙仿製;甚至之前的那些照片也沒能充分展現她的美。她泛紅的金發濃密順滑,身著一件過大的杜克大學運動衫和一條法蘭絨睡褲。這非但絲毫未掩蓋她的完美身材,反而證明了完美身材完全可以戰勝寬大鬆垮的衣服。喬伊在娛樂室中看到的其他每一樣東西,都隻因不是她而值得注目——通通都是二流貨色。然而,當他偷偷看向她的時候,他的腦袋就亂成一團,連視線都變得模糊。這樣的情形出人意料地令人疲倦。他似乎沒法把自己的麵部表情調整得不那麽虛假,不那麽不好意思。他痛苦地意識到,他正傻乎乎地對著地板發笑,而她和那個居然對她的美毫不敬畏的弟弟則在一旁聊著她的周五紐約購物計劃。

“你不能把那輛敞篷車留給我們,”喬納森說,“我和喬伊坐在裏麵,看上去會像是一對終身伴侶。”

詹娜唯一一個明顯的不足便是她的聲音,緊巴巴的,小女孩氣。“是,說得對,”她說,“一對牛仔褲半掛在屁股上的終身伴侶。”

“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開敞篷車去紐約,”喬納森說,“你以前這樣做過的。”

“因為媽媽不許我開。尤其是在節假日的周末。路虎車安全一些。星期天我會把車開回來。”

“開什麽玩笑?路虎最容易翻車了,一點兒也不安全。”

“好吧,那你去和媽媽說。告訴她你這個大一學生的車不安全,容易翻,所以我不能開它去紐約。”

“嘿,”喬納森對喬伊說,“想去紐約過周末嗎?”

“想!”喬伊說。

“你們就開敞篷車吧,”詹娜說,“就三天,不會把你們怎麽樣的。”

“不,這好極了,”喬納森說,“我們可以一起坐路虎去紐約購物。你可以幫我挑幾條符合你要求的褲子。”

“要聽聽這個計劃不可行的原因嗎?”詹娜說,“首先,你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為什麽我們不能和你一起住在尼克的公寓裏呢?難道他不是在新加坡嗎?”

“尼克不會願意讓一群大一男生在他的公寓裏跑來跑去。而且,他周六晚上可能就回來了。”

“兩個男生算不上一群。就我和我這個非常整潔的明尼蘇達室友。”

“我確實很整潔。”喬伊向她保證道。

“當然了。”她毫無興趣地應了一聲,還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口氣。

盡管如此,喬伊的存在似乎還是幹擾了她的抗拒——她不能像對自己弟弟那樣斷然拒絕一個陌生人。“我是真的不在乎,”她說,“我得問問尼克。可是如果他說不行,你們就不能來。”

詹娜剛上樓,喬納森就伸出一隻手和喬伊擊掌。“紐約,紐約,”他說,“如果尼克最終還是一如既往地那麽渾蛋,我敢說我們可以去凱西家暫住。他們家就在上東區的某個地方。”

詹娜的美讓喬伊回不過神來。他轉悠到她剛剛站過的地方,聞到淡淡的廣藿香味。僅僅因為他是喬納森的室友,他就可以在她近旁度過一整個周末,感覺像是某種奇跡。

“你也迷上她了,我明白,”喬納森說,傷心地搖著頭,“這就是我小小人生裏不斷發生的故事。”

喬伊感到他的臉紅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你這麽醜呢?”

“哈,你知道他們的高齡父母理論。生我的時候我爸爸已經五十一歲了。過了基因衰老關鍵性的兩年。不是每個男孩都像你這麽漂亮。”

“我沒意識到你有這樣的感受。”

“什麽感受?我隻在女孩身上尋找美,那才是美應該存在的地方。”

“去你的,有錢孩子。”

“漂亮男孩,漂亮男孩。”

“去死吧。咱們來玩桌上曲棍球,看我怎麽收拾你。”

“隻要你想做的事就隻是這個。”

盡管塔瑪拉有言在先,但幸運的是,喬伊在麥克萊恩停留期間幾乎沒有遭遇什麽宗教教育,或任何形式的家長式談心。喬納森家的地下室有個家庭影院,裏麵有可以向後調整的靠椅和一個八英尺銀幕,他和喬納森在那裏安營紮寨,一邊觀看台,一邊質疑對方異性戀取向的真實性,一熬就到淩晨四點。感恩節那天他們醒來的時候,喬納森家的眾多親戚正陸續到來。喬納森被迫去招呼他們,喬伊便不由自主地像氦分子一樣在美麗的房間裏漂浮,致力於調整視準線,對準詹娜可能會經過,或者,更好,會駐足的地方。詹娜的男友意外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即將到來的紐約之旅就像銀行裏的存款:他將至少擁有兩次長途汽車旅行的機會給詹娜留個好印象。至於現在,他隻想讓他的眼睛適應詹娜的美,讓看她這件事不要再顯得那麽困難。她穿著一件端莊的高領衫以示友好。或許她非常善於化妝,也或許她壓根就沒有化妝。他注意到她很有禮貌:耐心地應付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和她說的禿頭伯伯們和拉過皮的阿姨們。

晚宴開始前,他溜回他的臥室去給聖保羅打電話。以他現在的狀態,他絕對沒法打給康妮;奇怪的是,整個秋天,他都不曾為他們的下流對話感到羞恥,而現在,羞恥心卻慢慢爬上他的心頭。然而,他卻不能不給父母打電話,但願僅僅是因為那些他一直在兌現的媽媽寄來的支票。

聖保羅的家中,他爸爸接起電話後沒和他說上兩分鍾就把電話給了他媽媽,喬伊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他其實相當尊敬他的爸爸——因為他堅持不喜歡喬伊;因為他嚴守他的原則——如果不是爸爸對媽媽千依百順,他或許會更加尊敬他。喬伊原本需要一些男子氣概的支持,可他爸爸卻不斷地把他推給他媽媽,然後就撒手不管了。

“嗨,好啊。”她語氣裏的熱度讓他畏縮。他立刻決定要對她嚴厲些,可是,像過去的很多次一樣,她用她的幽默和連串的笑聲讓他忘了自己的決心。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之前,他就已經把麥克萊恩這邊的情形通通告訴了她,不過沒有提詹娜。

“一屋子猶太人!”她說,“對你來說多有趣!”

“你就是猶太人,”他說,“所以我也成了猶太人。傑西卡也是。如果她以後有了孩子,那麽她的孩子也是。”

“不是這樣的,你被灌了什麽迷藥嗎?”他媽媽說道。在東部生活了三個月後,喬伊已經能聽出他媽媽稍稍有些明尼蘇達口音。“你知道,”她說,“說起宗教,我認為隻有你自己說你信仰什麽,那你才信仰什麽。沒有人可以替你拿主意。”

“可是你沒有任何宗教信仰。”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在這件事上,我和我的父母罕見地看法一致。宗教是愚蠢的。不過表麵上我妹妹現在不同意我這個看法,這意味著我們在所有事上都絕對意見相左的記錄至今仍完好無損。”

“哪個妹妹?”

“你姨媽阿比蓋爾。她顯然對卡巴拉教非常入迷,正在重新發掘她的猶太根,也不知那有什麽好。你想知道我是怎麽知道這個的嗎?因為我們收到一封她發來的連鎖信,準確地說是一封電子郵件,關於卡巴拉教的。我認為這樣的做法非常不好,於是我給她回了電郵,請她以後不要再給我發任何連鎖信,然後她回複了我的郵件,詳述了她的探索旅程。”

“我甚至連卡巴拉教是什麽都不知道。”喬伊說。

“哦,如果你什麽時候願意聯係她,我相信她一定會很高興向你介紹卡巴拉教的。非常重要和神秘——我記得麥當娜也信這個,這就幾乎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麥當娜是猶太人?”

“對呀,喬伊,所以她才叫那個名字。”媽媽笑話他說。

“好吧,隨便,”他說,“反正我在試著了解。我不想直接去拒絕一樣我還不了解的東西。”

“沒錯。誰知道呢?它或許會對你有用。”

“有可能。”喬伊冷淡地說。

長長的餐桌旁,他和詹娜坐在同一邊,這讓他無法看到她,也便讓他得以專心地和一位禿頭伯伯交談,後者想當然地認為他是猶太人,向他大談自己最近在以色列的度假兼商務旅行。他說著一些對喬伊而言全然陌生的東西:哭牆和它的隧道,大衛塔,馬察達,亞德瓦謝姆大屠殺紀念館,而喬伊假裝對它們有所了解且印象深刻。他媽媽延遲發作的怨恨,喬納森家的堂皇,對詹娜的著迷,以及某種陌生的對知識發自內心的好奇心,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使喬伊渴望更像個真正的猶太人——渴望體驗這種歸屬感。

喬納森和詹娜的爸爸坐在餐桌的那一頭,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外交事務,以至漸漸地,其他人的談話都停止了。和電視上相比,現實中的他脖子上的火雞紋要更加明顯,而他那滿口白牙的笑容之所以會那麽令人矚目,原來是得益於他那皺縮了的小腦袋的襯托。如此皺巴巴的一個人竟然是美貌驚人的詹娜的父親,在喬伊看來,這和他的顯赫是分不開的。他說到正在阿拉伯世界裏流傳的“新的血祭誹謗”,說到有關九一一那天雙子塔裏沒有猶太人的謊言,說到在全國危急的時刻,用出於善意的半真半假的言論來對抗一些罪惡謊言的需要。提起柏拉圖時,就好像他本人曾在雅典,在柏拉圖麵前得到過他的啟蒙。提起總統的內閣成員時,他直呼他們的名字,解釋著“我們”是如何“引導著”總統,利用這個絕無僅有的曆史時機來解決一個棘手的地緣政治僵局,並從根本上擴大自由的範圍。在正常時期,他說,美國公眾輿論的主體在外交上奉行孤立主義,對外界一無所知,但是恐怖襲擊給了“我們”一個黃金時機,自冷戰結束以來的第一個時機,“哲學家”

(具體指的是哪位哲學家,喬伊並不清楚,或者之前提到過,而他錯過了)可以趁此介入,把全國人民團結起來,去實現已經被他的哲學證明是正確和必需的那一使命。“我們必須學會更大膽地傳播事實,”當一位伯伯就伊拉克核能力問題略微挑戰了下他的看法時,他笑著對他說,“我們的現代傳媒是些顯示在牆上的非常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哲學家必須準備好去操控這些影子,讓它們為更大意義上的真實服務。”

在喬伊想要引起詹娜關注的衝動和他脫口而出的話語之間,隻有短短一秒鍾自由落體般的恐懼。“可你怎麽知道什麽是真實呢?”他大聲說。

所有的腦袋都轉向了他,他的心開始猛跳。

“你說得對,”又一次笑了笑,詹娜的爸爸說,“我們從來都無法確定。

但當我們發現,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基於那些最出眾的頭腦數十年仔細的實證研究而得出的理解,與全世界人類自由的歸納原則有著驚人的一致性,這就很好地說明了我們的思路至少沒有偏離正軌。”

喬伊熱切地點著頭,以表明他完全且由衷地認同。而令他驚訝的是,他竟不由自主地堅持說了下去:“但是,一旦我們開始在伊拉克問題上撒謊,那麽我們就不比那些說九一一襲擊中沒有猶太人喪生的阿拉伯人強多少。”

詹娜的爸爸絲毫沒有生氣,他說:“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不是嗎?”

喬伊無法判斷,這是不是一句諷刺。

“喬納森說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老人溫和地繼續說著,“所以我猜你已經有過被那些沒有你聰明的人激怒的體驗。一些真相的邏輯在你看來是不證自明的,而他們不僅不能,而且也不願理解這些真相。

他們似乎都不在意他們自己的邏輯是錯誤的。難道你從來沒有像這樣被激怒過嗎?”

“但那是因為他們是自由的,”喬伊說,“這難道不就是自由的意義嗎?你有權利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我是說,我承認,這有時候確實氣得人屁眼疼。”

聽到這句話,餐桌邊的人輕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