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四(8)

“你這麽說我很高興,不過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我們都以為我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父母理應不計回報地把最好的東西給自己的孩子。愛就應該是這樣,對嗎?但事實上,如果你仔細想一想,這樣的觀念其實有些奇怪。因為我們都知道人的本性是怎樣的。自私,不知足,目光短淺,以自我為中心。為什麽成為父母,僅僅是成為父母,就會賦予每個嚐試成為父母的人更好的人格呢?顯然不會。我告訴過你一些關於我父母的事,比如……”

“你沒說過多少。”喬伊說。

“好吧,或許以後我會多告訴你一些,如果你友好地來問我的話。

不過,我想說的是,我仔細地思考了這個關於愛、關於你的問題。我已經決定……”

“媽媽,你介意我們換個話題嗎?”

“我已經決定……”

“或者,其實,要不換個時間再聊?下周什麽的?睡覺前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一陣受傷後的沉默降臨在聖保羅。

“對不起,”他說,“隻不過真的很晚了,而且我累了,而且我還有事情要做。”

“我隻是在解釋,”他的媽媽用低了很多的聲音說,“我為什麽要寄支票給你。”

“好的,謝謝你。你真好。我想。”

她用更細小、更受傷的聲音感謝他打來電話,掛斷了。

喬伊掃視著草坪四周,想找一處灌木叢或者建築物的縫隙,以避開過路人好好地哭一場。沒看到合適的地方,他就跑進宿舍樓,裝作要嘔吐一樣,沒頭沒腦地拐進他撞到的第一個洗手間,把自己鎖在一個小隔間裏,滿懷對他媽媽的恨意哭了起來。有人在淋浴,一股除臭皂和黴菌的味道。小隔間鏽跡斑斑的門上,有一幅用記號筆畫的大大的帶著笑臉的**圖案,像超人一樣高聳著,噴射出點點**。圖案下麵寫著:得手最好趁早,否則拿籌等候。

就性質而言,他媽媽的指責可不像卡羅爾?莫納漢的指責那麽簡單。和她的女兒不同,卡羅爾不怎麽聰明。康妮有著一種諷刺的、緊湊的智慧,她的洞察力和敏感度就像她那小而堅實的**,隻有在關著的房門背後才會讓喬伊見識。過去,在她和卡羅爾、布萊克、喬伊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看著下麵,仿佛迷失在她那些古怪的念頭裏,但之後,當她和喬伊回到臥室獨處時,她總是能夠再現晚餐桌旁卡羅爾和布萊克言談舉止中的每一個可悲細節。有一次,她問喬伊是否注意到布萊克說過的每句話幾乎都是關於其他人如何的愚蠢,而他,布萊克,是如何的優秀卻總被人占便宜。依布萊克看,第五頻道的早間天氣預報是愚蠢的,保爾森夫婦把他們的回收桶放在了一個愚蠢的地方,他卡車裏的安全帶蜂鳴器六十秒後不自動停止鳴叫是愚蠢的,薩米特大街上開車上下班的人遵守限速行駛是愚蠢的,薩米特大街和列克星敦大橋之間的交通燈的定時方式是愚蠢的,他的老板是愚蠢的,城市建築法則是愚蠢的。喬伊笑了起來,而康妮則不依不饒地回憶著,繼續舉出例子:新電視遙控器的設計是愚蠢的,美國全國廣播公司重新安排的黃金時段節目表是愚蠢的,全國棒球聯盟不采用指定打擊手的規則是愚蠢的,維京人隊放過布拉德?約翰遜和傑夫?喬治是愚蠢的,總統競選第二輪辯論的主持人不向阿爾?戈爾施壓以揭露他這個大騙子的真實麵目是愚蠢的,明尼蘇達讓它勤勞工作的市民為墨西哥非法移民和騙取福利金的人支付免費的頂級醫療保障是愚蠢的,免費的頂級醫療保障……

“還有,你知道嗎?”康妮最後問道。

“知道什麽?”喬伊說。

“你從不這樣說話。你確實比其他人聰明,所以你從不需要說他們愚蠢。”

喬伊不怎麽舒服地接受了她的稱讚。首先,從她對他和布萊克這樣直接的比較中,他聞到了濃濃的競爭味道——他不安地感覺到,他成了某種複雜的母女鬥爭中的一項抵押或說獎品。盡管在搬去和莫納漢一家人住的時候,他確實停止了很多評判,但之前,他也曾指出過形形色色的事物的愚蠢性,尤其是他的媽媽,在他看來,她就是無休無止、無比煩人的愚蠢的源泉。而現在康妮似乎是在暗示,人們會抱怨其他事物的愚蠢,原因恰恰在於他們自己是愚蠢的。

事實上,他媽媽在愚蠢方麵犯下的唯一一樁罪過就是她對待喬伊的方式。的確,在其他一些事上她也相當愚蠢,比如,她百般嘲笑圖帕克,而喬伊認為圖帕克最出色的那些作品毫無疑問是天才水準的,再比如,她對電視劇《奉子成婚》滿懷敵意,但其實它能把愚蠢表現得如此精確和極致,恰恰說明它是相當聰明的。事實上,如果喬伊沒有那麽癡迷地追看《奉子成婚》,她也就絕不會攻擊它;而如果喬伊沒有那麽崇拜圖帕克,她也永遠不會自貶身份地去模仿他,滑稽到讓人難堪。她愚蠢的根本原因其實在於,她希望喬伊永遠做她的小男朋友:

繼續認為他的媽媽比了不起的電視劇、比名副其實的說唱明星更有趣,更讓他著迷。這就是她的愚蠢那個病態的核心:她在競爭。

最終他走投無路,隻好清楚地讓她明白,他不再想做她的小男朋友了。這甚至都不是出於他有意的計劃,而更像是他對他那假道學的姐姐長期厭惡造成的附帶結果。當他的父母去大急流城陪伴病倒的奶奶時,他邀請一群朋友來到家裏,喝占邊威士忌喝到大醉——他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法來激怒和震驚他的姐姐了——然後,第二天晚上,背靠著他的臥室和傑西卡的臥室共用的那堵牆,他格外吵鬧地和康妮,激得傑西卡把她那煩人的美人與塞巴斯蒂安樂隊的歌放大到夜總會裏的音樂那麽響,之後,過了午夜,她用她那正直到發白的指節猛敲喬伊上了鎖的房門——“該死的,喬伊!你馬上停止!馬上,聽到了嗎?”

“嘿,哇,我這是在幫你的忙呢。”

“什麽?”

“難道你還沒有受夠不去告發我嗎?我在幫你忙!我在給你機會!”

“我現在就告發你。我這就給爸爸打電話。”

“打吧!難道你沒有聽到我剛說的話嗎?我說過了,我在幫你忙。”

“你個渾蛋。自以為是的小渾蛋。我現在就給爸爸打電話……”一絲不掛的康妮,嘴唇和一樣鮮紅,屏住呼吸坐在一旁,用混雜著害怕、驚奇、興奮、忠誠、高興的表情看著喬伊,這讓他確信——之前沒有任何事,之後也沒有任何事能讓他如此確信,對康妮來說,什麽規則,什麽得體,什麽道德法則,都及不上成為他選定的女孩和共犯的千分之一那麽重要。

他沒想到他奶奶會在那個星期過世——她還沒有那麽老。她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在那裏放肆胡言,這真是大錯特錯。之後甚至沒有人來對他吼叫,可見他錯到了什麽地步。在希賓市奶奶的葬禮上,他的父母索性完全不理他,把他排除在外。他獨自一人被他的內疚感折磨著,家人們則一起沉浸在悲痛當中,而他本應和他們一起感受這份悲痛。

多蘿西是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當中唯一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人,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她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讓他觸摸她那隻殘疾的手,讓他明白那依然是一隻人的手,沒什麽可怕的。之後,在多蘿西來訪的時候,無論父母讓他幫奶奶做什麽事,他都從沒有拒絕過。

她是一個,或許是唯一一個他用百分之百的善意去對待的人。可現在,她突然間就去世了。

葬禮後是幾個星期的解脫,幾個星期受歡迎的冷淡,可漸漸地,他媽媽又追著他不放了。她用他對康妮這件事的坦率作借口,竟也反過來不合身份地與他坦率相見。她試圖把他打造成她的知心人,事實證明,這個角色甚至要比做她的小男朋友還糟糕。這一招陰險且難以抗拒。它是從一個秘密開始的:一天下午,他媽媽坐在他的床上,突然向他講起,在大學的時候,她如何被一個有毒癮的病態撒謊者跟蹤,但她還是喜歡這個女孩,而他的爸爸則相反。“我一定得告訴什麽人,”

她說,“而我又不想告訴你爸爸。昨天我去市中心拿我的新駕照,發現她就排在我的前麵。自從那晚傷了膝蓋,我就再沒有見過她。有二十年了吧?她胖了很多,但那絕對是她。再次見到她,我是如此的害怕。我發覺我感到內疚。”

“為什麽害怕?”他問,發現自己就像是托尼?索普拉諾的心理醫生,

“為什麽內疚?”

“我不知道。在她轉身看到我之前,我就跑了出來。我還是得回去拿我的駕照。但是我很怕她會轉身看到我。我害怕將要發生的事。因為,你知道,我絕對不是同性戀。你一定要相信這點。如果我是,我自己會知道的——我的老朋友中有一半是同性戀。而我絕對不是。”

“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他說道,緊張地假笑著。

“可昨天,看到她,我發覺我愛著她。這是一種我永遠都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的感情。現在的她有著那種服食鋰劑之後的肥胖樣子……”

“什麽是鋰劑?”

“治療躁鬱症的一種藥。情緒兩極性異常。”

“呃。”

“我完全拋棄了她,因為你爸爸非常痛恨她。她受著折磨,可我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寄來的信我連拆都不拆就扔掉了。”

“可她對你說謊。她是個可怕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仍然覺得內疚。”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又告訴了他很多其他秘密。像含有砒霜的蜜糖一般的秘密。有一陣子,他真的覺得,有這樣一個願意和他分享秘密的瀟灑媽媽,他很幸運。作為回報,他也把同學們各種各樣的墮落行為和小過犯告訴她,試圖向她顯示他們這代人要比七十年代的年輕人更加疲懶和墮落。然後有一天,在聊到強奸的時候,似乎非常自然地,她告訴喬伊,她十多歲的時候曾在派對上被人強奸過,並囑咐他對傑西卡守口如瓶,因為傑西卡不像他這麽理解她——沒有人像他這麽理解她。那次談話之後的好幾個夜晚,他躺在床上睡不著,他痛恨那個強奸了他媽媽的渾蛋,世界的不公讓他憤憤不平,他為之前他說過的關於她的每一句壞話、抱有的每一個負麵看法感到內疚,而獲準進入成年人的秘密世界又讓他自感優越和重要。然後,某天早晨醒來後,他開始痛恨她,以至和她待在同一間屋子都會讓他起雞皮疙瘩,讓他胃部翻攪。就像發生了某種化學反應。仿佛有砒霜從他的器官和骨髓中滲出來。

今晚和媽媽通電話的時候,讓他感到沮喪的就是她聽上去一點兒也不愚蠢。其實,這,正是她的指責的實質。她似乎不怎麽善於過好她的人生,但那並不是因為她愚蠢。從某種意義上幾乎可以說正是因為她不愚蠢。她對自己抱有一種滑稽而悲觀的看法,並且似乎為自己是這樣的人而真誠地感到抱歉。然而,所有的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構成了她對他的一種指責。就好像她在說著一種高雅但快要滅絕的原始語言,現在輪到年輕一代(也就是喬伊)來永遠地保存它,或是為它的消亡負責。又比如說,就好像她是他爸爸保護的一種瀕危鳥類,在樹叢中唱著過時的歌,孤獨地期盼著能有個誌趣相投者路過,聽到她的歌聲。一邊是她,另一邊是她之外的剩餘世界,而她選擇了對他傾訴,這便是她指責他的方式,指責他把忠誠給予了剩餘的世界。然而誰又能為他選擇了世界而挑他的錯呢?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他在努力過好他的人生!問題是,在他小一些的時候,在他軟弱的時候,他讓她看到了,他確實理解她的語言,確實認出了她的歌聲,現在她似乎忍不住想要提醒他,他的這些能力依舊存在於他體內,隻要他願意再次使用它們。

在宿舍樓洗手間裏淋浴的人洗完了,正在擦幹身體。走廊的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一陣牙膏的薄荷味從水槽那邊飄了過來,飄入了喬伊的小隔間。在他哭泣的時候,他**了。現在他把它從平角內褲和卡其褲裏拿出來,拚命握住不放。如果狠狠擠壓它的根部,他可以讓它的頭部變大,變得可怕,繼而因為充血幾乎變成黑色的。他如此地喜歡看著它,如此享受它那冒犯的美帶給他的安全和獨立感,他不願結束,不願鬆手。當然了,一天中的每一分鍾都硬著走來走去,人們會稱之為變態。布萊克就屬於此類。喬伊不想像布萊克,可他更不想成為他媽媽的知心人。他的手指默默地**著,眼睛盯著他的硬物,射進沒蓋蓋子的馬桶,然後立刻衝了水。

他上樓回到他那間靠近角落的宿舍,看到喬納森一邊讀約翰?斯圖爾特?密爾,一邊還在看世界職棒大賽某場比賽的第九局。“真是怪事,”

喬納森說,“我真的同情起洋基隊來了。”

喬伊從不獨自看棒球比賽,但他願意和其他人一起看。他在喬納森的床上坐了下來,看著蘭迪?約翰遜朝著眼神頹敗的洋基隊隊員投出一記快球。“他們還能扳回來的。”他說。

“不可能了,”喬納森說,“我感到遺憾,可是從什麽時候起隻打了四季的新球隊就能參加世界職棒大賽了呢?我還在試著接受亞利桑那當真有支球隊呢。”

“很高興,你終於看到理性之光了。”

“別誤會我。看到洋基隊輸球仍然是件最美妙的事,最好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最好喬治?波沙達那個笨蛋漏接。但今年你有些希望他們無論如何都能贏。這是我們都必須為紐約做出的愛國犧牲。”

“我希望他們每年都能贏。”喬伊說,盡管他對此並不是很當真。

“是嗎,那又是怎麽一回事?難道你不是應該支持明尼蘇達雙城隊嗎?”

“可能多半是因為我父母痛恨洋基隊。我爸爸喜歡雙城隊,因為他們的收入很低。而說到球員收入,洋基隊自然就成了他的敵人。我媽媽則排斥任何與紐約搭邊的事。”

喬納森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迄今為止,關於父母喬伊說得非常少,剛剛夠不讓人覺得他故作神秘。“她為什麽痛恨紐約?”

“我不知道。我猜因為那是她的老家吧。”

電視上,德瑞克?基特二壘出局,比賽結束了。

“真是複雜糾結的感情啊。”喬納森邊說邊關掉電視。

“你知道嗎,我甚至不怎麽認識我的外公和外婆。”喬伊說,“我媽媽對他們的態度真是古怪。我的整個童年,他們隻來看過我們一次,待了大概四十八個小時。在那四十八個小時當中,我媽媽出奇地神經質,舉止很不自然。我們在紐約度假的時候,也去看望過他們一次,那次也不怎麽好。我總是在生日過去三個星期之後才收到他們寄來的生日卡,我媽媽會因為遲到這麽久而痛罵他們,可其實這不能算是他們的錯。

我是說,他們為什麽會記住一個他們從來沒機會見到的人的生日呢?”

喬納森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他們住在紐約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郊區某處吧。我的外婆是個政治家,在州立法會或類似的什麽機構。她是個友好、優雅的猶太女士,而我媽媽顯然受不了和她待在同一間房子裏。”

“哇,再說一遍?”喬納森從床上坐了起來,“你媽媽是猶太人?”

“我猜理論上講,算是吧。”

“夥計,你是個猶太人!我完全沒有聽說過!”

“隻是四分之一的猶太人,”喬伊說,“已經摻了很多水了。”

“你現在就可以移民去以色列,不必回答任何問題。”

“我的終生夢想實現了。”

“我隻是說說而已。你可以佩戴沙漠之鷹,或者駕駛那些戰鬥機,還可以和土生土長的以色列女人約會。”

為了直觀地表達他的意思,喬納森打開他的手提電腦,進入一個專門展示以色列美女照片的網站,那些古銅色皮膚的女神,的D罩杯胸脯上橫搭著高質量的子彈帶。

“不是我喜歡的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