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二○○四(7)

胃裏一陣翻騰,他躲到僻靜的書架旁邊。“我本打算今晚給她打電話的。”他對卡羅爾說。

“今晚。真的嗎。你本打算今晚給她打電話。”

“是的。”

“我為什麽不相信你呢?”

“我不知道。”

“不過,她已經去睡了,所以你沒打電話也好。她沒吃晚飯就去睡了。七點就上床了。”

“哦,那還好我沒打電話。”

“喬伊,這一點也不好笑。她非常抑鬱。你讓她患上抑鬱症了,你不能再這麽胡鬧下去。你明白嗎?我的女兒不是某隻你可以拴在停車計時器旁邊然後忘得一幹二淨的小狗。”

“或許你該為她買些抗抑鬱的藥。”

“她不是你可以留在搖起車窗的後座上的寵物,”卡羅爾說道,對自己的比喻很是滿意,“我們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喬伊。這陣子你完全不把我們當回事,我認為我們應該得到比這好一些的對待,這個秋天對所有人來說都很可怕,而你卻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你知道,我要上課,還要做其他事。”

“忙到連五分鍾的電話都顧不上打。在沉默了三個半星期之後。”

“我真的打算今晚打給她。”

“先別說康妮了,”卡羅爾說,“暫時撇開她吧。你和我像一家人一樣一起住了近兩年。我從沒想過我會對你說接下來的這番話,但我確實開始能夠想象,你讓你媽媽受了些什麽樣的罪。真的。直到今年秋天,我才明白你有多冷酷無情。”

喬伊對著天花板壓抑地笑了笑。他和卡羅爾之間的交流向來有些不那麽對勁的地方。住在他宿舍樓裏的那些預科男生和正在拉他入兄弟會的男生習慣把卡羅爾這個類型的女人稱為“我願意上的媽媽”

(MILF是個首字母簡略詞,在喬伊看來,這個詞聽上去挺蠢的,因為它省略了代表“to”的T)。盡管通常他都睡得很沉,但住在莫納漢家的時候,偶爾也有幾晚,他會帶著奇怪而不祥的預感在康妮的床上醒來:比如,他成了不知不覺地上了姐姐的床的可怕侵犯者,成了用布萊克的釘槍意外將釘子射入布萊克額頭的罪犯,或者,最為奇怪的一例,他成了五大湖區一家造船廠高聳的起重機,他用水平吊臂把笨重的集裝箱從母船的甲板上吊起來,然後輕輕地放在較小、較淺的駁船上。

這些幻覺往往出現在他和卡羅爾進行不得體的互動之後:透過她和布萊克的臥室那扇沒完全關好的房門瞥見她的光屁股;晚餐桌上布萊克打了個嗝後,她同謀似的向喬伊使眼色;她長篇而露骨地向他解釋為什麽要讓康妮定時服用避孕藥(穿插著她年少無知時的生動故事)。康妮生性無法對喬伊生氣,就由她的媽媽來表達她的不滿。卡羅爾就是康妮的嘮叨器官,是她說話直爽的辯護者。在布萊克和他的兄弟們出去玩的周末晚上,喬伊有時會覺得,他事實上是三人行裏被夾在當中的那個人,卡羅爾的嘴巴不停地說著那些康妮不會去說的事情,然後康妮默默地和喬伊做著那些卡羅爾不能去做的事情,而喬伊則會在半夜驚醒,感覺自己陷入了某個不對勁的圈套。我願意上的媽媽。

“那麽我該做些什麽呢?”

“這個嘛,首先,我希望你做個更負責任的男朋友。”

“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們處於中斷期。”

“什麽叫中斷期?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正在嚐試分開。”

“康妮可不是這樣告訴我的。康妮說你希望她回學校,那樣她就可以學習管理技能,將來在你拚搏創業的時候做你的助手。”

“聽我說,卡羅爾,”喬伊說,“說那些話的時候,我並不清醒。我錯誤地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因為康妮買來的大麻太夠勁了,我那會兒還處在迷糊狀態。”

“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吸大麻?你以為我和布萊克都沒長鼻子?你現在告訴我的事沒有一件是我不知道的。你這樣打康妮的小報告隻會讓你像個卑鄙的男朋友。”

“我的重點是,我說錯話了。而我也一直沒能有機會去糾正,因為我們說好這陣子不通電話。”

“那是誰的責任呢?你知道你就像是康妮的一尊神。真的就像是一尊神,喬伊。你讓她屏住呼吸,她就會一直堅持到自己昏過去。你讓她坐在角落裏,她就會一直坐在那裏,直到自己餓得倒下去。”

“這個嘛,那這又是誰的錯呢?”喬伊說。

“你的錯。”

“不,卡羅爾,這是你的錯。你是她的家長。她住在你的房子裏。我當時不過是跟著過去。”

“是的,而現在你要扔下責任去走你自己的路了。在和她幾乎像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之後。在成為我們家的一分子之後。”

“哇,哇,卡羅爾。我是一名大一學生。你明白嗎?我是說,甚至連進行這樣的對話就已經夠古怪了。”

“在比現在的你大一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這樣的古怪情形了。我生了個女孩,不得不自己想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

“那麽你的成績如何呢?”

“不壞,事實上。我本來不準備告訴你這個消息的,因為還太早,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和布萊克將要有個小寶寶了。我們的小家庭要多一口人了。”

喬伊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卡羅爾是在告訴他她懷孕了。

“聽我說,”他說,“我還在工作。我是說,恭喜你了。隻是這會兒我正忙著。”

“忙。好。”

“我發誓明天下午會打電話給她。”

“不行,對不起,”卡羅爾說,“那不夠。你需要立刻回來,陪她一段時間。”

“這不可能。”

“那麽,感恩節的時候回來住一周。我們一家人可以好好聚一聚,我們四個。這會給她點兒盼頭,而你可以親眼看看她有多抑鬱。”

喬伊早就計劃和室友喬納森在華盛頓過感恩節,後者的姐姐,杜克大學的三年級學生,要麽是照片的效果好得出奇,要麽就是個一定要見上一麵的人。她的名字叫詹娜,在喬伊的腦子裏,這把她和布什家的那對雙胞胎,和布什這個名字意味著的狂歡派對及鬆散的道德觀聯係在了一起。

“我沒錢買機票。”他說。

“你可以像康妮一樣坐長途車,還是說長途車配不上喬伊?伯格倫德?”

“我也還有其他計劃。”

“那麽,你最好改改你的計劃,”卡羅爾說,“你交往了四年的女友現在嚴重抑鬱。一哭就是好幾個小時,還不吃飯。為了不讓她被炒掉,我不得不跟弗羅斯特餐廳的老板求情,因為她記不住客人點的菜,時常弄混,還從來不笑。就算她在上班的時候吸大麻,我都不會感到意外。回到家,她直接上床,然後就一直待在那裏。該去上下午班的時候,因為她不肯接電話,我不得不在午餐時間大老遠地開車回家,看著她起床,穿好衣服。然後我開車送她去弗羅斯特餐廳,看著她走進去。

我試圖讓布萊克替我去做這件事,可她不再願意和他說話,也不肯按他說的去做。有時候,我會想她是要故意搞垮我和布萊克的關係,以發泄她內心的憤恨,因為你離開了。我讓她去看醫生,她說她不需要。

我問她她想證明什麽,她的人生計劃又是什麽,她說她的計劃就是和你在一起。那是她唯一的計劃。所以,無論你有怎樣的感恩節小計劃,你都最好改變它。”

“我說了我明天會打電話給她。”

“你真以為你可以把我的女兒當性玩具玩了四年,然後在你覺得合適的時候一走了之?你真是這麽想的嗎?你開始和她發生關係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

喬伊想起了那個重要的日子,在他的老樹屋裏,康妮摩擦著她那條剪短了的短褲的襠部,然後拉著他那雙小一些的手,向他示範去摸她的什麽部位:他是多麽禁不住誘惑呀。“那時我也是個孩子,當然。”他說。

“親愛的,你從來都不是個孩子,”卡羅爾說,“你一向都這麽冷靜,這麽沉著。別以為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不認識你。你甚至從來都不哭!這可真是聞所未聞。甚至腳趾踢到了什麽東西你都不會哭。你的小臉會皺起來,可你就是不出聲。”

“不,我哭過。我確定地記得我哭過。”

“你利用了她,利用了我,利用了布萊克。現在你以為你可以不睬我們,扭頭就走?你以為這就是世界的運作方式?你以為我們所有人的存在就是為了滿足你的個人享受?”

“我會試著勸她看醫生,吃藥。但是,卡羅爾,你知道,我們正在進行的這種談話實在荒誕。這不是什麽有益的談話。”

“那麽,你最好習慣它,因為我明天還要和你說這事,還有後天,後天的後天,直到我聽到你答應回來過感恩節為止。”

“我不會回去過感恩節的。”

“好吧,那麽,你最好習慣接到我的電話。”

圖書館閉館後,他走進涼颼颼的夜晚,然後在宿舍外麵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摸著他的手機,想著可以打給誰。在聖保羅,他已經明白地告訴他所有的朋友,他和康妮的事不在可談論的話題範圍之內,而在弗吉尼亞,他一直把這當成秘密來保守。他宿舍樓裏的幾乎所有人,如果不是每個小時,那也是天天和父母通電話。盡管這使他對父母意外地抱有了某種感激之情——他們一向都表現得夠酷,夠尊重他的意願,不過隻要住在他們隔壁,他就體會不到這點——但也觸發了某種類似恐慌的感受。九一一之後,有一陣他接到不少家人的電話,可談話內容多數與個人無關,他的媽媽好笑地嘮叨著她如何無法停止觀看CNN的節目,盡管她確信看這麽多的CNN節目正在給她帶去傷害,他的爸爸抓住機會發泄著他壓抑了很久的對有組織宗教的敵意,而傑西卡炫耀著她對非西方文化的了解,解釋著它們和美國的帝國主義發生矛盾的合理性。在喬伊沮喪時可能會打去電話的對象名單上,傑西卡排在最末尾。或許,如果他在朝鮮被捕,而且願意忍受一番嚴厲的教訓,而傑西卡是他所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一個還在人世的:或許,要等到那個時候吧。

仿佛是為了向自己證明卡羅爾對他的看法是錯誤的,黑暗中的喬伊在長椅上稍稍哭了一會兒。為處境悲慘的康妮而哭,為把她丟給卡羅爾而哭——為沒有成為那個能解救她的人而哭。然後,他擦幹眼淚,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如果此刻卡羅爾站在窗戶附近仔細聽,她會聽到喬伊家裏的電話鈴聲。

“約瑟夫?伯格倫德,”他的媽媽說,“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名字。”

“嗨,媽媽。”

立刻沒有了聲音。

“抱歉這段時間我沒有打電話。”他說。

“哦,好吧,”她說,“其實除去炭疽熱的威脅、一個非常離譜的房產經紀人正試著賣掉我們的房子、你爸爸在家和華盛頓之間飛來飛去之外,家裏也沒發生什麽事。你知道在著陸之前,他們讓每個坐飛機進入華盛頓的人都要在原位待上一個小時嗎?這似乎是條有些荒謬的規定。我是說,他們想什麽呢?恐怖分子會因為安全帶指示燈是亮的就取消他們的邪惡計劃嗎?你爸爸說,飛機還沒開始降落,空姐們就開始提醒大家請立刻使用洗手間,不然就來不及了。可然後,她們開始發放整罐整罐的飲料。”

她聽上去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女人,而不是那個當他允許自己想她的時候,他依然會想象成的活力十足的人。他不得不緊閉上眼睛,以免再次哭起來。過去三年裏他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終止在他更年輕的時候他們之間進行的那種極其私人的談話:為了讓她閉嘴,為了訓練她控製她自己,為了讓她不再用她那滿溢的愛和毫無保留的自我來煩他。現在,他的訓練完成了,她順從地隻和他說些不相幹的閑話,可他又覺得失去她了,想要回到從前。

“我能問問你過得怎麽樣嗎?”她說。

“我過得很好。”

“在前蓄奴州的日子不錯?”

“非常好。美好的天氣。”

“對,這就是在明尼蘇達長大的好處。無論你後來去哪兒,天氣都隻會更好。”

“嗯。”

“你交了很多新朋友嗎?認識了很多人?”

“嗯。”

“那麽,好啊,好啊,好啊。好好好。喬伊,你肯打電話回來,真好。

我是說,我知道你不是非打不可,所以你打這個電話,真好。在家這邊你可是有幾個忠實粉絲呢。”

一群大一男生從宿舍樓裏湧了出來,來到草地上,啤酒放大了他們的聲音。“喬伊——伊,喬伊——伊。”他們親熱地喊道。他酷酷地對他們點點頭,以示回應。

“聽上去你在那邊也有些粉絲啊。”他的媽媽說。

“嗯。”

“我受歡迎的孩子。”

“嗯。”

當那群男生向下一處喝酒的地方進發時,母子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眼睜睜看著他們走了,喬伊感到一陣身處劣勢的痛苦。他秋季學期的生活費是提前預算好的,他差不多已經把下個月的錢都用掉了。他不想做那個窮孩子,在別人都喝六瓶啤酒的時候,他隻能喝一瓶,但他也不想看上去像個吃白食的。他希望他是重要的、大方的;而這需要資金。

“爸爸喜歡他的新工作嗎?”他吃力地問道。

“我覺得他還算喜歡吧。這份新工作有點要讓他失去理智了。你知道的,突然之間,有人給他很多錢,讓他去修理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出了毛病的地方。過去,他還可以抱怨沒有人去做這些事。可現在,他不得不親自試著去整治這些問題了,當然,那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我們隻會一起下地獄。他會半夜三點給我發電子郵件。我看他沒怎麽好好睡覺。”

“那你怎麽樣?你好嗎?”

“哦,這個,謝謝你的問候,可你並不是真的想知道。”

“我當然想知道。”

“不,相信我,你不想。別擔心,我不是在說氣話。不是在指責你。你有你的生活,而我有我的。這很好,很好,很好。”

“不,可是,比如說,你每天都做些什麽呢?”

“事實上,這麽說吧,”他的媽媽說道,“這會是個有些令人難堪的問題。就像問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為什麽沒有孩子,或者問沒有結婚的人為什麽沒有結婚。問某些特定類型的問題,某些在你看來或許全然無害的問題時,你一定要小心。”

“嗯。”

“我現在處於某種過渡階段,”她說,“在知道自己就快要搬家的時候,我很難作出什麽重大的人生改變。不過,我開始實施了一項小小的創意寫作計劃,作為一種個人消遣。我還得讓家裏看上去總是像簡易旅館一樣整潔,以防房產中介帶著潛在的客戶來看房。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把雜誌擺成漂亮的扇形。”

此刻,對喬伊而言,失去媽媽的感覺又讓位給了厭煩,因為,無論她怎樣否認,她似乎就是忍不住要指責他。這些媽媽和她們的指責,沒完沒了。他打電話給她,想得到一點點支持,可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卻是,他沒能給她提供足夠的支持。

“那麽錢方麵怎麽樣?”她問道,像是感覺到了他的厭煩,“你的錢夠用嗎?”

“有些緊張。”他承認道。

“我就知道!”

“一旦我成了這裏的居民,學費會降低很多。就是這第一年很困難。”

“你想要我寄些錢給你嗎?”

他在黑暗中笑了。不管怎麽說,他喜歡她;他控製不住。“我以為爸爸說過,家裏不會給我錢了。”

“爸爸不必知道每一件小事。”

“好吧,可如果我從你那裏拿錢,學校不會把我看成本州居民的。”

“學校也不必知道每一件事。我可以給你寄一張現金支票,如果這樣對你有幫助。”

“呃,然後呢?”

“沒有然後。我保證。沒有附加條件。我是說,你已經向爸爸證明了你自己。沒必要僅僅為了繼續證明而背上可怕的高利貸。”

“讓我考慮一下。”

“我幹脆把支票夾在信裏寄給你。然後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去兌現它。到時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見。”

他又笑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知道,喬伊,信不信由你,我希望你過上你想過的生活。我在茶幾上把雜誌擺成扇形,或者做其他類似的事的時候,會有些閑心來問我自己一些問題。比如,要是你告訴我和你爸爸,在今後的人生當中,你再也不想和我們見麵,我是否仍會希望你幸福呢?”

“這是個奇怪的假設問題。我絕對不會說那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