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二○○四(6)

“沒什麽。她原本在用她的工資做另外一件事,一件我認為非常糟糕的事。”

“她病了嗎?有健康方麵的問題嗎?”

“沒有。不是身體方麵的。我想,她所謂的很快就會死去指的是四十年後。就是我們都會很快死去這樣的意思。”

“很抱歉,老兄。我沒主意了。”

在卡茨的黑色李維斯牛仔褲裏,一盞導航燈,一台被更為先進的文明埋藏了的、冬眠了很長時間的發射機,正在蘇醒。他原本應該感到內疚,可他卻開始硬了起來。哦,那超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在一瞬間看到未來,然後讓大腦奮起直追,找到那條從封閉的現在到宿命的結局間的必經之道。從沃爾特剛才向他描述的帕蒂那看似隨意的人生漫步裏,卡茨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她故意在一片麥田裏踩出一個個符號,這些符號組成一條條信息,站在地麵上的沃爾特無法辨識,而站在高處的卡茨卻看得無比分明。還沒有結束,還沒有結束。他和帕蒂的人生軌跡幾乎相似到怪異的地步:先是短暫的有創造力的階段,然後是最終演變成失望和混亂的重大變化,然後是毒品(藥物)和絕望,再然後是接受一份愚蠢的工作。卡茨一度以為,他的現狀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他的成功毀了他,可他同時也意識到,作為一名歌曲作者,他狀態最差的年月恰好和他遠離伯格倫德夫婦的年月完全吻合。沒錯,在過去的兩年裏他是沒怎麽想帕蒂,但現在,在他的褲子裏,他可以感覺到,那主要是因為他自以為他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帕蒂和那個女孩關係怎麽樣?”

“她們不交談。”沃爾特說。

“所以不是朋友嘍。”

“不,我的意思是,她們就隻是不和對方說話。兩人都知道對方通常什麽時間會用廚房。她們用盡一切辦法彼此避開。”

“誰先開始這麽做的?”

“我不想談論這個。”

“好的。”

車站酒吧的音響裏正在播放《那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在卡茨看來,這首歌和周遭的一切堪稱絕配——百威淡啤霓虹廣告牌,仿製的鉛玻璃燈罩,耐用的聚氨酯破爛家具上滿是乘客留下的陳年汙垢。他暫時還不擔心會在這種地方聽到他自己的歌,但他知道那是早晚的事。

“帕蒂斷言她不喜歡任何不到三十歲的人,”沃爾特說,“她對整整一代人抱有偏見。而且,你知道帕蒂,她固執起來相當好笑。不過這次,她變得很是惡毒,完全失去了控製。”

“不過你倒似乎挺喜歡年輕一代的。”卡茨說。

“隻要存在一個反例,就可以推翻一條普遍規律。而我至少可以舉出兩個反例來:傑西卡和拉麗莎。”

“但不包括喬伊?”

“如果有兩個,”沃爾特說,仿佛沒有聽到兒子的名字,“那麽就一定還有很多。這就是我想在今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前提。相信年輕人仍然有頭腦,有社會良知,然後給他們機會去解決一些問題。”

“你知道,我們倆非常不同,我和你,”卡茨說,“我不談什麽遠見,不理什麽信念,對孩子們也沒什麽耐心。你記得我是這個樣子,對吧?”

“我記得你常常誤解你自己。我認為你相信的東西要比你願意承認的多得多。你的那些忠實歌迷會始終追隨你,就是因為你的純粹。”

“純粹是一種中性品質。鬣狗也有它的純粹性。他們是純種的鬣狗。”

“那麽,怎樣?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嗎?”沃爾特的聲音有些顫抖,“部分的我不想來打攪你,可拉麗莎說服了我。”

“不,我很高興你打來電話。我們太久沒聯係了。”

“我以為,我之前覺得,你已經對我們失去興趣了。我是說,我知道我不酷。我以為你不想和我們做朋友了。”

“對不起,老兄,我隻是太忙了。”

然而沃爾特傷感起來,幾乎掉下眼淚。“就好像我會讓你丟臉似的。這個我能理解,可是我心裏還是不舒服。我本來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說過對不起了。”卡茨說。他原本是想幫沃爾特的忙,現在卻要為此向他道歉,兩次,這樣的不公或者說諷刺,連同沃爾特的感傷,都讓他惱火。要知道,他向來是絕對不道歉的。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期待些什麽,”沃爾特說,“或許隻是幾句感激的話,為我和帕蒂對你的幫助。為你在我媽媽的房子裏寫了所有那些歌。為我們是你最忠實的老朋友。我不會揪住這點不放,可我想說清楚,想讓你知道我一直以來的感受,這樣我就不必再有這樣的感受了。”

卡茨血液中湧動著的憤怒和他的老二之前作出的那些預測融為一體。現在我要幫你另外一個忙,老朋友,他想著。我們要把沒結束的事結束,而你和那個女孩會因此感謝我。

“說清楚好啊。”他說。

女人的世界在聖保羅長大的喬伊?伯格倫德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的人生注定是幸運的。想想明星中衛們是如何得意揚揚地談論禁區過人投籃,談論著全速帶球切入,突破慢動作防守——仿佛整場比賽不過是菜鳥級別的電子遊戲,一眼即可看穿,瞬間便可掌控——你就會知道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裏,方方麵麵都給他怎樣的感受。世界對他敞開了大門,而他也善於從中獲取。他作為一名大一新生來到夏洛茨維爾,以無可挑剔的穿著和發型亮相,並發現學校為他安排的來自諾瓦(這是當地人對弗吉尼亞州臨近華盛頓的郊區的稱呼)的室友也堪稱完美。剛開始的兩個半星期,大學看上去似乎是他一向熟悉的那個世界的延伸,一切隻是變得更加美好了。他對此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把什麽都看得理所當然——因而,在九月十一日的早晨,他把室友喬納森留下來監視燃燒中的世貿大廈和五角大樓,自己則急急忙忙地趕去上他的經濟學201課。直到他來到大禮堂,看到裏麵空無一人,他才明白真的出大事了。

之後的若幹個星期,若幹個月,不管他怎麽努力回憶,他都無法記起在穿過空空蕩蕩的校園時,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如此地沒有頭腦,這可完全不像他。接著,在化學樓的台階上,他所體驗到的那種深深的懊悔,成了他個人極端憎恨恐怖襲擊的種子。後來,隨著麻煩越積越多,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好運氣,童年經曆教會他視之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的好運氣,仿佛遭到更高等級的、荒謬得不真實的壞運氣的打擊,正在敗下陣去。他一直等,等著這種荒謬和欺詐被揭露,等著世界重新步入正軌,這樣他就可以體驗他所期望的那種大學生活了。最後,當等待化為泡影,一股憤怒攫住了他,而這憤怒所針對的特定目標卻拒絕現身。事後看來,這一切的源頭似乎可以說是本?拉登,但又不完全是。這個源頭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某種和政治無關的東西,某種在結構上就滿懷惡意的東西,就像人行道上的凸起,在你無憂無慮走著的時候突然絆倒你,讓你臉朝下摔在地上。

九一一事件的那段日子過後,在喬伊眼中,一切都突然變得蠢不可及。舉行毫無實際意義的“守夜祈禱”是愚蠢的,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觀看同一段災難鏡頭是愚蠢的,ChiPhi兄弟會的男生們在他們的會所外掛出

“支持”的橫幅是愚蠢的,與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橄欖球比賽被取消是愚蠢的,那麽多學生離開“陣地”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是愚蠢的(弗吉尼亞大學的所有人都將“校園”稱為“陣地”也是愚蠢的)。喬伊宿舍樓裏的四個自由派男生和二十個保守派男生展開了無休止的愚蠢爭論,仿佛真會有人在意一幫十八歲的孩子對中東地區的看法似的。在襲擊中失去了親人或者家庭朋友的學生受到了愚蠢的過分關注,仿佛世界上不斷發生的其他類型的可怕死亡都沒有死在九一一中淒慘。當一大車上流社會的男人一臉肅穆地出發前往紐約,去支援世貿廢墟現場的工人們時,人們愚蠢地鼓著掌,仿佛紐約沒有足夠的人力來做這件事。而喬伊隻是希望能盡快地重返正常生活。那感覺就像他不小心把隨身聽撞到了牆上,將裏麵他正聽得開心的唱片從他所熟悉的播放軌道撞進了他無法辨識也毫不喜歡卻又不能使之停止運轉的軌道。沒過多久,他就變得如此的孤獨離群,如此渴盼他熟悉的事物,結果,他犯了個相當嚴重的錯誤,那就是允許康妮?莫納漢坐灰狗巴士來夏洛茨維爾看望他——為了讓她對他們無可避免的分手有所準備,他可是已經下了一整個夏天的工夫,而這一番努力就因為這個錯誤而完全地泡了湯。

整個夏天,他都在絞盡腦汁地要讓康妮相信,他們有必要保持至少九個月不見麵,以考驗對彼此的感情。這樣做的目的是培養獨立的自我,然後看看這兩個獨立的自我是否仍然相配,但是,對喬伊而言,這算不得什麽“考驗”,就好比沒有人會把高中的化學“實驗”看成是研究一樣。最終康妮會留在明尼蘇達,而他則會在商界謀得發展,並且結識更特別、更時尚、家世背景更好的女孩。至少,在九一一之前,他是這麽想的。

他小心地將康妮的來訪安排在喬納森回家過猶太假的時候。她在喬伊的床上度過了整個周末,其間她的小行李包就放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每用過一樣東西他就立刻將其放回包裏,像是要盡力減少她來過的痕跡。在喬伊為準備周一早晨的某節課而努力攻讀柏拉圖的時候,康妮在一旁仔細地翻看著他的大一同學影集,遇到表情古怪或姓名可笑的就哈哈大笑。貝利?博茲沃思,克蘭普頓?奧特,泰勒?塔特爾。

據喬伊的可靠統計,他們在四十個小時裏八次,同時還不斷用她帶來的大麻水培芽麻醉著他們自己。等到該送康妮去汽車站的時候,他往她的MP3播放器裏裝了一堆新歌,好幫她熬過返回明尼蘇達的二十個小時的車程。令人難過的是他覺得他對康妮負有責任,知道無論如何他都要和她分手,可他又想不出要怎麽個分法。

在汽車站,他提起了她的教育問題,她原本答應過會繼續求學,但不知為何,她就是執拗地不肯著手去做,也不願為此作出解釋。

“從一月份開始你就要去上課了,”他對她說,“先去因弗山社區學院,然後,或許可以在明年轉入明尼蘇達大學。”

“好的。”她說。

“你真的很聰明,”他說,“你不能一直做個女侍應。”

“好的。”她轉移目光,寂寞地看著她即將乘坐的那輛車旁排起的隊伍,“我會為了你去上學的。”

“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就像你之前答應過我的那樣。”

她搖搖頭。“你隻是想讓我忘記你。”

“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喬伊說道,盡管她這句話一針見血。

“我會去上學,”她說,“但這不會讓我忘記你。任何事都不會讓我忘記你。”

“好吧,”他說,“不過我們還是需要弄清楚我們是誰。我們都需要成長。”

“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可或許你弄錯了。或許你仍需要……”

“不,”她說,“我沒弄錯。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就是我人生的全部需要。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我會在你的身邊支持你。你將擁有很多家公司,而我會為你工作。

或者你可以競選總統,那麽我就為你的競選陣營服務。我會去做其他人都不願意做的事。如果你需要有人為你犯法,我會為你去犯。如果你想要孩子,我會為你養育他們。”

喬伊意識到,他需要調動自己的聰明才智來回應這一番令他相當警惕的告白,但不幸的是,他仍然或多或少處於麻醉狀態。

“我想讓你做的事,”他說,“就是去接受大學教育。比如說,”他不明智地加了一句,“如果你以後要為我工作,你需要知道很多不同的東西。”

“這就是我說我會為了你去上學的原因,”康妮說,“難道你剛才沒在聽我說話嗎?”

他開始明白他在聖保羅時沒有明白的一件事——事物的價格並不總是第一眼掃過去就清清楚楚:他為高中的享受背上的利息在不斷膨脹,這筆債或許仍然在前方等著他。

“我們最好站到隊伍裏去,”他說,“如果你想有個好座位。”

“好的。”

“還有,”他說,“我想我們應該至少一星期不通電話。我們需要回到更有紀律的狀態。”

“好的。”她答應著,順從地向汽車走去。喬伊提著她的小行李包跟在後麵。至少,他不必擔心她會在人前做出什麽事來讓他難堪。她從不做危害他的事,從不堅持要手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從不黏在他身上,從不撅著嘴鬧別扭,從不指責他。她將她的熱情通通留給了兩人獨處的時候,她是這方麵的專家。車門打開時,她辣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她的行李包遞給司機,上了車。既沒有見鬼地隔著車窗揮手告別,也沒有扮出吻別的表情。她戴上耳機,窩進座位裏,不見了人影。

接下來的幾周,也都沒有發生任何見鬼的事。康妮順從地克製了自己,沒有給他打電話。而隨著那股全民高燒開始退熱,藍嶺山脈上也秋意漸濃,喬伊在幹草色的陽光、溫暖草地散發出的濃鬱味道和悄然變黃的樹葉中陶醉流連,見證了弗吉尼亞大學騎士隊在橄欖球比賽中的慘敗,去健身房鍛煉,並因喝啤酒而增重了很多磅。社交方麵,他被同宿舍樓裏來自富豪家庭的孩子們吸引,那些人認為應該在伊斯蘭世界實施地毯式轟炸,直到那裏的人學乖為止。喬伊本人雖不是右翼分子,但他可以自在地和這些人相處。痛斥阿富汗並不是有錯位感的他確切想要的,但相當接近,足以提供些許安慰。

隻有當一夥人喝了足夠多的啤酒,話題被轉到性上麵來的時候,他才會感到孤立無援。他和康妮的感情太過強烈和奇怪——太過真誠;太過與愛糾纏不清——不適合被用作吹噓的本錢。他瞧不上但又忌妒他的那些朋友,他們一起逞能,公開宣稱自己想對學校影集中最上等的漂亮女孩做些什麽,或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原本可以在偏僻的角落對學院及預科學校裏各種各樣的醉酒女孩做些什麽,而他們卻浪費了這樣的機會。這幫朋友的渴望仍然主要集中於,顯然,隻有喬伊認為那和加強版的沒什麽太大區別,不過是午餐時間停車場上的一種消遣遊戲。

盡管**本身是一種降低身份的浪費行為,但他正在學著去重視它的作用,因為他試圖戒掉康妮。他最喜歡的釋放場所是科學圖書館的殘疾人洗手間,他在存閱處打工,時薪七美元六十五美分,工作期間他可以看課本和《華爾街日報》,隻需偶爾為科學書呆子們找找書。

對喬伊而言,得到這份存閱處的工讀工作又一次證明了他的人生注定是幸運的。令他驚訝的是,圖書館居然還有珍貴和搶手到必須被分架保管,且不能離開圖書館大樓的印刷物。用不了幾年,它們肯定都會被數字化。這些不許外借的文獻當中,有很多是用過去流行的外語寫成的,還配有華麗的彩頁插圖;十九世紀的德國人尤其是人類知識勤勞的編目員。用一本有百年曆史的德國性解剖圖集作**的輔助品,這甚至能賦予**一點點尊嚴。他知道他遲早要和康妮通電話,但每當天徹底黑下來,當他用殘疾人洗手間裏的扳手式水龍頭把他的配子和前列腺液衝下下水道之後,他都決定冒險再多等一天,直到最後,就在他意識到他或許拖延得太久了的同一天,入夜時分,他在存閱處接到康妮媽媽的來電。

“卡羅爾,”他友好地說,“你好。”

“你好,喬伊。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給你打電話。”

“不,其實,我不知道。”

“好吧,原因就是你要讓我們家的小朋友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