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四(5)
一九七○年,關心地球的未來和不要小孩的主張是很受歡迎的,可現在,無論左派還是右派,大家都同意生很多寶寶是件美好的事。越多越美好。凱特·溫斯萊特懷孕了,好啊!好啊!衣阿華的某個傻瓜生了八胞胎,好啊!好啊!隻要人們說他們購買SUV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寶貝小嬰兒,所有關於SUV之愚蠢性的討論就立馬死火。”
“死嬰兒可不怎麽好看,”卡茨說,“我是說,想必你們不是在提倡殺嬰吧。”
“當然不是,”沃爾特說,“我們隻是希望,以後說到生小孩,人們會更多地感覺到尷尬。比如說像抽煙,像肥胖,都是讓人覺得尷尬的事。
比如說如果不是為了嬰兒的安全,那麽開一輛凱雷德就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比如說,住在一棟建於兩英畝的地基上、麵積達四千平方英尺的大房子裏,也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
“‘如果你一定要這麽做,那就去做吧’,”拉麗莎說,“‘不過別再指望得到祝福’。這就是我們需要傳播的信息。”
卡茨盯著她那雙激動的眼睛。“你不想要小孩?”
“不要。”她說,絲毫沒有躲閃。
“你多大,二十五?”
“二十七。”
“五年後你的看法或許就不一樣了。大概三十歲左右,烤箱的定時器就會響起。至少就我和女人交往的經驗來看,是這麽回事。”
“我不會。”她說,為了強調這點,原本就非常圓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孩子是美好的,”沃爾特說,“他們向來是生命的意義。你戀愛,生育,然後你的孩子長大,戀愛,生育。這一直是人生的意義之所在。
為了孕育。為了更多的生命。可現在的問題是,從個人層麵來看,更多的生命依舊是美好而有意義的,但如果把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更多的生命不過意味著更多的死亡。而且還不是什麽像樣的死亡。在未來的幾百年裏,我們會看到世界上一半物種滅絕。我們將麵對自白堊紀與三疊紀以來最為嚴重的物種大滅絕。首先,世界生態係統將遭到徹底破壞,然後是大麵積的饑荒、疾病和戰爭。在個人層麵上仍然算是‘正常’的行為到了全球層麵上就變得可憎和空前。”
“就像卡茨的問題。”拉麗莎好像這麽說了一句。
“我?”
“我是說貓咪,”她說,
“C-A-T-S。人人都愛他們的小貓咪,讓它們在戶外自由玩耍。不過是一隻貓而已,能殺死多少隻鳥呢?可是,美國每年有十億隻鳴禽死在家貓和流浪貓的爪下。這是北美鳴禽數目急速減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可是沒人在乎這個,因為他們愛那隻屬於他們個人的小貓咪。”
“沒人願意考慮這個,”沃爾特說,“人人都隻想著過他們自己的正常生活。”
“我們希望你能幫助我們,讓公眾開始考慮這些問題,”拉麗莎說,“考慮人口過剩。我們沒有財力去推進海外國家的計劃生育和婦女教育。
我們隻是個以保護鳥類為主題的環保組織。那麽我們可以用什麽來作杠杆撬動整個問題呢?怎樣做才能使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投放在人口控製上的資金增長五倍呢?”
卡茨看著沃爾特笑了。“你沒告訴過她我們早就討論過這個了嗎?
沒告訴過她關於你過去想讓我寫的那些歌的事?”
“沒有,”沃爾特說,“但你記得你過去說的話嗎?你說因為你沒有名氣,沒人會在意你的歌。”
“我們一直在穀歌上搜索你,”拉麗莎說,“有相當多的知名音樂人表示他們欣賞你和創傷樂隊。”
“親愛的,創傷樂隊已經不存在了。‘胡桃的驚喜’也不存在了。”
“我的提議是這樣,”沃爾特說,“無論你修建平台可以掙多少錢,我們都會付你那個數目的好幾倍,你願意為我們工作多長時間我們就付多長時間。我們打算搞個夏季音樂暨政治節,也許就設在西弗吉尼亞,屆時會請很多非常酷的明星來參加,以提升大眾對人口問題的關注度。
所有活動都將完全以年輕人為目標。”
“我們已經作好準備,麵向全國及加拿大和拉美的大學征招暑期實習生,”拉麗莎說,“沃爾特權限內的可支配資金夠我們雇二十到三十個實習生。但是首先我們得把這次實習變成一件非常酷的事。就像是那些非常酷的孩子會在這個夏天去做的那件事。”
“維恩不怎麽過問我權限範圍內的資金,”沃爾特說,“隻要我們在文件中放上蔚藍鶯的標誌,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但得抓緊時間,”拉麗莎說,“大學生已經在考慮怎樣度過這個暑假了。我們需要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和他們取得聯係。”
“最低限度,我們需要使用你的名字和你的形象。”沃爾特說,“如果你能為我們錄製一些視頻,那就更好了。如果你能為我們寫幾首歌,再好不過。如果你能給傑夫?特威迪、本?吉巴德和傑克?懷特打幾個電話,為我們找些人在音樂節上做義演,或者提供商業讚助,那就最好了。”
“如果我們能告訴感興趣的實習生,他們會直接和你一起工作,那也超讚。”拉麗莎說。
“哪怕隻是答應和他們有一些最簡單的接觸,那也很棒。”沃爾特說。
“比如在海報上寫‘今夏和搖滾樂傳奇人物理查德?卡茨齊聚華盛頓’之類的。”拉麗莎說。
“我們需要把這次活動搞得很酷,需要讓它得到病毒式傳播。”沃爾特說。
在忍受兩人輪番轟炸的同時,卡茨感到悲哀而漠然。沃爾特和女孩就這個世界被糟蹋到了什麽程度進行了過於詳盡的思考,似乎已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下全線崩潰。他們被一種觀念牢牢攫住,然後彼此勸說直至對方信服。他們自己吹了一個大泡泡,之後就被它帶著一起脫離了現實。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一個人口總數為二的世界裏安家落戶。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說。
“說‘好的’!”拉麗莎說,眼睛閃閃發亮。
“我要去休斯敦出幾天差,”沃爾特說,“不過我會發一些鏈接給你,然後周二的時候,我們可以再聊聊。”
“或者你也可以現在就說‘好的’。”拉麗莎說。
他們滿懷希望的期待就像一個亮得刺目的燈泡。卡茨避開它,說:“我會考慮的。”
站在漫步者酒吧外的人行道上和女孩道別時,卡茨發現,她的下半身毫無問題,不過現在這點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反而越發為沃爾特感到悲哀。女孩要去布魯克林看望一位大學好友。而因為卡茨也可以在佩恩車站很方便地搭乘PATH列車,他便陪沃爾特一起朝運河街走去。在他們的前方,於漸濃的暮色中,可以看到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島嶼上那些亮著燈的溫暖窗口。
“老天,我喜歡紐約,”沃爾特說,“華盛頓有些很不對勁的地方。”
“這裏也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卡茨說,側身閃躲著迎麵而來、速度飛快的媽媽和嬰兒車。
“可至少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地方。華盛頓完全是抽象的。除了接近權力,別無其他。我是說,我明白住在宋飛、湯姆?烏爾夫或者邁克?布隆伯格的隔壁會是件有意思的事,可是和這些人做鄰居並不是你來紐約的意義所在。而在華盛頓人們真的會談論他們的家距離約翰?克裏家有多少英尺。整個社區是如此無聊,唯一能讓人們興奮起來的事就是和權力做近鄰。那完全是一種癡迷於權力的文化。當人們告訴你,在某個會議上他們坐在了保羅?沃爾福威茨的身邊,或者被邀請與格羅弗?諾奎斯特共進早餐的時候,他們會得到那種類似般的戰栗。人人都為全天候服務著迷,努力想和權貴搭上關係。就連黑人的情形都不對勁。生活在華盛頓的窮苦黑人要比生活在這個國家其他地方的黑人更容易感到挫敗。你甚至都不會被認為可怕,人們根本就想不起你來。”
“我得提醒你,壞頭殼樂隊和伊恩?麥凱就是從華盛頓出來的。”
“是啊,那是某種詭異的曆史事故。”
“可年輕的時候我們確實很喜歡他們。”
“老天,我喜歡紐約地鐵!”沃爾特邊說邊跟著卡茨下到散發著一股尿味的郊區方向的站台上。“人類就應該這樣生活!高密度!高效率!”他對著那些疲倦的地鐵乘客善意地微笑著。
卡茨突然想問問帕蒂的情況,可他沒有勇氣說出她的名字。“那個妞兒是單身,還是怎麽著?”他說。
“誰,拉麗莎?不,她從大學開始就一直在和同一個男孩交往。”
“他也和你們住在一起?”
“不,他在納什維爾。他曾在巴爾的摩的醫學院學習,現在正在實習。”
“可是她留在了華盛頓。”
“她對這個項目非常投入,”沃爾特說,“而且,老實說,我覺得這個男友正在淡出。他是個非常守舊的印度人。拉麗莎沒和他一起去納什維爾,他發了很大很大的脾氣。”
“那你是怎麽建議她的?”
“我讓她去捍衛自己的權利。如果那男孩真想在一起,他完全可以在華盛頓找實習醫院。我告訴她,她不必為男人的事業犧牲一切。我和她之間有著某種類似於父女的感情。她的父母非常保守。我想她喜歡為一個信任她的人,一個不僅僅把她看作某人未來的妻子的人工作。”
“不過我們要說明一點,”卡茨說,“你知道她是愛著你的?”
沃爾特臉紅了。“我不知道。或許有那麽一點兒吧。但我認為那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崇拜。更像父女間的情感。”
“是,繼續做夢吧,兄弟。你指望我相信,你從未幻想過她的頭在你的膝間上下動時,那雙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你?”
“上帝,當然沒有。我努力不去想象那樣的事。尤其是和下屬之間。”
“可或許你並不總是能忍住不去這樣想。”
沃爾特掃視周圍,看站台上有沒有人在聽他們說話,然後壓低聲音說:“撇開其他一切不說,我認為客觀來看,女人跪著有種降低身份的意味。”
“你為什麽不找個時間試試,然後讓她來作這個評判呢?”
“這個嘛,理查德,因為,”沃爾特說,臉仍舊紅著,同時也不怎麽愉快地笑著,“我恰好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大腦構造是不一樣的。”
“那男女平等算怎麽回事?我好像記得你可是這方麵的忠實信徒。”
“我隻是在想,如果你自己有個女兒,你或許會懷著稍稍多一些的同情來看待女性。”
“你說出了我不想有個女兒的最佳理由。”
“可是,如果你真有個女兒,你或許會讓自己認識到那個其實並不是那麽難被認識到的事實,那就是,年輕女性會將她們對某人的、崇拜和愛混為一談,而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不明白對男人來說,她們隻是個物品。男人或許隻是想著,你知道,想著他的,你知道,”沃爾特的聲音低到像耳語一般,“他的老二被某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吸吮。那可能就是他的唯一興趣。”
“抱歉,聽不明白,”卡茨說,“被崇拜有什麽不好?這完全說不通。”
“我真的不想和你談論這個。”
一列第八大道快車進站了,他們擠了上去。幾乎立刻,在站在對麵車門邊的一個大學生年齡的孩子眼中,卡茨看到了那種別人認出他時的光芒。他低下頭,轉過身去,可那個孩子大膽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很抱歉,”他說,“你是那個音樂人,對嗎?你是理查德?卡茨。”
“或許沒有我這麽抱歉。”卡茨說。
“我不會打攪你的,我隻是想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音樂。”
“好的,謝謝了。”卡茨說,眼睛看著地麵。
“尤其是你早期的作品,我才剛剛開始聽。《反動的輝煌》?哦,老天,太他媽有才了。它就在我的iPod裏,就在這兒,讓我找給你看。”
“不用了,我相信你。”
“哦,是,不,當然了。當然。抱歉打攪你了。我真的是你的超級歌迷。”
“沒關係。”
沃爾特看著這一幕,臉上混雜著驚歎、驕傲、愛、憤怒和被視而不見的失落,這個表情的曆史頗為悠久,可以追溯到大學裏沃爾特竟然自虐到和卡茨一起去參加那些派對的時候,這當中沒有一種情緒能夠引起卡茨的共鳴,大學時不會,現在就更不會。
“做你的感覺肯定很奇怪。”沃爾特說著,他們在第三十四街下了地鐵。
“我沒有做其他人的體驗可以拿來比較。”
“不過,那感覺肯定不錯。我不相信你在某種程度上不喜歡它。”
卡茨認真地想著這個問題。“它更像是這樣一種東西:如果失去它我會覺得不爽,但我也並不喜歡它本身。”
“我覺得我會喜歡它。”沃爾特說。
“我也覺得你會。”
卡茨無法賦予沃爾特名氣,但他陪著他一直走到美鐵候車告示牌跟前,上麵顯示沃爾特打算乘坐的南行的阿西樂特快晚點了四十五分鍾。
“我非常信任火車,”沃爾特說,“而每次我都要付出代價。”
“我和你一起等。”卡茨說。
“不用了,不用。”
“沒事,我請你喝杯可樂吧。或者,華盛頓終於把你變成個喝酒的人了?”
“沒有,還是滴酒不沾。”
在卡茨看來,火車晚點就預示著帕蒂這個話題注定要被提起。然而,當他在車站的酒吧裏,在阿蘭妮斯?莫裏塞特刺耳的歌聲中提起這個話題時,沃爾特的眼神變得冷酷而遙遠。他吸了口氣似乎要開口說話,但又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你們倆肯定有點不自在,”卡茨繼續道,“那女孩住在樓上,而你們的辦公室就在樓下。”
“我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理查德,我真是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
“你們倆處得還好嗎?帕蒂在做什麽有意思的事嗎?”
“她在喬治城的一家健身房工作。這算不算有意思的事?”沃爾特
陰鬱地搖著頭,“我已經和一個情緒抑鬱的人一起生活很長時間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不開心,不知道她為什麽似乎無法從中脫身。有那麽一陣兒,在我們搬去華盛頓前後,她似乎好一些了。她在聖保羅有個心理醫生,在醫生的建議下,她開始寫些什麽東西,類似自傳或者日記之類的,她對此非常保密,隻字不提。隻要她在寫那個,一切就還過得去。但過去的兩年裏差不多通通都很糟糕。原本的計劃是我們一到華盛頓,她就開始找工作,開始經營某種第二事業,可是以她的年齡,又沒有什麽市場需要的技能,工作就不太好找。她非常聰明,也非常驕傲,受不了被拒絕,也受不了做入門階段的工作。她試過當誌願者,在華盛頓的各所學校裏做課餘體育輔導,可也不怎麽順利。
最終我隻好讓她試試抗抑鬱的藥品,我認為如果她能堅持服藥,情況或許會有所好轉。但她不喜歡藥物作用在她身上的那種感覺,而且在服藥期間,她真是變得相當讓人受不了。那些藥讓她變得像個興奮劑上癮者,在他們為她調整好不同藥品的搭配比例之前,她就放棄了。所以,到了去年秋天,我或多或少地逼迫她出去工作。不是為了我——我的工資已經夠高了,傑西卡現在也畢業了,而喬伊也不再需要我撫養。問題是,她的空閑時間太多,我看得出,這正在毀了她。她選擇的工作就是在健身房做前台接待。我是說,那是家相當上檔次的健身房——基金董事會的一名成員就去那裏鍛煉,另外還至少有一位我的主要捐助人。
然後她,我的妻子,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之一,就在那裏為他們掃描會員卡,跟他們說‘鍛煉得開心’。她本人對健身也相當上癮,每天至少鍛煉一個小時,那是最低標準——她看上去好極了。然後她十一點帶著外賣回來,如果我沒有出差,我們就一起吃,然後她問我為什麽還沒有和我的助手上床。和你剛才說的差不多,不過沒那麽形象。沒那麽直接。”
“抱歉,我沒想到。”
“你怎麽會想到呢?誰能想到呢?每次我都告訴她同樣的答案,告訴她我愛的人是她,我想要的人也是她。然後我們就轉換話題。比如,過去的兩個星期裏——我想她就是要逼我發瘋——她一直說要去做隆胸手術。這讓我想哭,理查德。我是說,她沒有任何問題,外表上完全沒有問題。她那樣想簡直不可理喻。但她說她很快就會死去,她想在死之前感受一下有點胸部是什麽滋味,這樣或許會很有趣。她說這或許會幫她找到存錢的理由,因為,既然……”沃爾特搖著頭。
“既然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