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錯誤已經鑄成(20)
“你們倆相處得還好嗎?”沃爾特問道。
“有點不自在。他走了我很高興。他在這裏的那個晚上,我不得不喝下一大杯雪利酒。”
“不算糟,隻喝了一杯。”
她和自己達成的協議中包括這樣一條:不對沃爾特說謊,就是很小的謊話也不說;不說任何不能被理解為事實的話。
“我讀了不少書,”她說,“我覺得《戰爭與和平》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小說。”
“我忌妒你。”沃爾特說。
“啊?”
“可以第一次讀這本小說。可以整天整天地讀。”
“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我覺得它有些改變了我。”
“事實上,你看上去確實有些小變化。”
“我希望不是不好的變化。”
“不是。隻是不一樣了。”
那晚在床上,脫掉睡衣後,她放心地發現她並沒有因為她做過的那件事而想要排斥他,相反,她更想要他了。和沃爾特,這沒問題。
沒有什麽不對的。
“我們應該多做這個。”她說。
“隨時奉陪。真的是隨時。”
在帕蒂的內疚和主動示愛的推動下,那年夏天他們度過了有些像是第二次蜜月的一段時間。她努力做個好妻子,努力取悅她那個非常好的丈夫,但是總觀她的努力取得的成功,一定還得算上那些理查德離開幾天後他們開始互通的電子郵件,以及她不知怎麽就給了他的這個許可:幾個星期後,他將坐上飛往明尼阿波利斯的飛機,然後他們倆會一起去無名湖,而那時沃爾特將在邊界水域主持另外一場VIP活動。她立刻刪除了寫有理查德航班信息的那封郵件,就像刪除其他所有郵件一樣,當然,她已經記住了航班號和到達時間。
她提前一個星期獨自去了湖邊,然後整個人完全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具體如下:每晚都喝酒喝到站立不穩,午夜在恐慌、後悔和猶豫不決中驚醒,然後睡掉整個早晨,接著在一種不真實的平靜狀態下看小說,心懸在半空,之後跳起來在電話附近徘徊上一個小時或者更久,試圖決定要不要打電話告訴理查德不要過來,最後卻隻能再開上一瓶酒,好暫時將整件事拋在腦後。
時間緩慢地向著約定的日子推移。最後這晚,她喝到吐,然後在起居室睡著了,天還沒亮又猛地驚醒。胳膊和手都抖得止不住,她不得不在廚房還沒有完全鋪好的地磚上躺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能撥出理查德的號碼。
她接通了他的語音信箱。他已經在離他先前的公寓幾個街區的地方另外找到了一處小一些的公寓。她所能想象到的這個新地方的景象,就是他和沃爾特以前同住時那間黑色臥室的擴大版,那間他搬走後她住了進去的臥室。她又撥了一次,還是語音信箱。她撥通第三次的時候,理查德接了電話。
“不要過來,”她說,“我不能這麽做。”
他沒說話,但她聽得到他的呼吸。
“對不起。”她說。
“你為什麽不過上兩小時再給我打個電話呢,看看早晨的時候你會怎麽想。”
“我一直惡心,一直在吐。”
“我為你感到難受。”
“請你不要過來。我保證,我不會再來煩你。我想我隻是要把它推到極限,這樣我就會看清楚我做不到。”
“有道理。”
“這是正確的做法,不是嗎?”
“或許吧。是的。或許是吧。”
“我不能這樣對他。”
“那好吧。我不過去。”
“不是我不想讓你過來。我隻是在要求你不要過來。”
“我會做你想讓我做的事。”
“不,老天,聽我說。我是在要求你做我不想讓你做的事。”
有可能,澤西城的他聽到這話正在翻眼睛。但是她知道他想見她,他已經做好了搭乘早上某班飛機的準備。隻有說上兩個小時的電話,翻來倒去地討論那個不可解決的矛盾,直到兩人都覺得惡心、筋疲力盡,覺得厭惡自己、厭惡對方,直到兩人見麵這件事徹底變得倒胃口,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完全同意他不應該過來。
當兩人最終掛掉電話後,在構成帕蒂痛苦的種種因素當中,尤其讓她難受的是她浪費了理查德的愛。她知道他極其不能忍受女人胡扯,卻聽她囉唆了整整兩個小時,這大約比他原本可以忍受的要多出一百一十九分鍾,帕蒂在感激的同時也為這樣的浪費難受,浪費。浪費了他的愛。
這又使得她——幾乎沒有猶豫——在二十分鍾後再次撥通了他的電話,讓他再次忍受比第一通時間要短、但內容卻更為討厭的第二通電話。這就像是一場小小的預演,後來她在華盛頓也對沃爾特做了同樣的事,而且更加過分:她越是要耗盡他的耐心,他就變得越耐心,而他越是顯示出更多耐心,她就變得越不肯放走他。幸運的是,不像沃爾特,理查德對她的耐心距離無限度還是很遙遠的。最後他索性掛掉了電話。一小時後,估計就是他原本要出門去紐瓦克機場趕飛機的時間,她再次打了過去,他沒有接。
雖然她幾乎一整夜沒有合眼,雖然她吐掉了頭一天吃下的不多的食物,可她立刻覺得精神了,清醒了,有活力了。她打掃屋子,讀了沃爾特推薦的約瑟夫·康拉德的半本小說,而且沒有再去買酒。當沃爾特從邊界水域回來的時候,她準備了美味的晚餐,還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這很少見,她表現出的濃厚愛意讓他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當時,帕蒂應該去找份工作,或者重返校園,或者去做誌願者。可是,似乎總有什麽橫在路上。有喬伊,他可能會軟下心腸,搬回家度過他高中的最後一年;有她在醉酒和抑鬱的這一年裏忽略了的家宅和花園;有她珍視的可以隨時去無名湖的自由——隻要她想,可以一次住上好幾個星期;有更廣意義上的自由,雖然她已經意識到這樣的自由正在毀掉她,但她依然不願放棄;有在費城上大學的傑西卡,沃爾特沒時間去參加她學校組織的周末家長會,而當帕蒂表現出去參加的興趣時,他很是高興,因為他有時會擔心母女二人不夠親密;再然後,還有周末家長會之前的那些星期,和理查德互通電子郵件的那些星期,想象著他們將在費城某家酒店的房間裏一起度過自由自在的一天一夜的那些星期;最後,還有周末家長會後持續了數月的嚴重抑鬱。
她在一個周四搭飛機去了費城,為的是,正如她小心地告訴沃爾特的,像個真正的遊客那樣獨自逛上一天。然而當她坐上開往市中心的出租車後,悔意出乎意料地刺痛了她:她後悔沒有像她告訴沃爾特的那樣去做,沒有像個成熟獨立的女人那樣到處走走,沒有建立起一種獨立的生活,沒有做一個理性而好奇的遊客,而是成了追逐愛情的瘋女人。
聽上去可能有些令人難以置信,自從二十一號房那次之後,她還沒有獨自一人住過酒店,索菲特酒店豪華現代的房間讓她印象深刻。
在等待理查德到來的同時,她仔細地查看著房間裏的各種設施,約定的時間到了,然後又過了,她再次查看那些設施。她試著看電視,但看不下去。等到電話終於響起的時候,她的腦袋已經亂成了一團糨糊。
“出了點事。”理查德說。
“好的,好。出了點事。好。”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費城,“什麽事?某人的裙子?”
“你真會說話。”理查德說。
“哦,你隻需要給我一點點時間,”她說,“我就可以把書裏的所有陳詞濫調說給你聽。我們還沒有發展到忌妒這個階段呢。此時此刻就好比,忌妒的第一分鍾。”
“沒有人。”
“沒有人?一直沒有人?老天,就連我都沒有你這麽清白,我這個已婚的人。”
“我不是說一直都沒有人,我是說現在沒有。”
她把頭抵在窗玻璃上。“對不起,”她說,“這一切隻讓我覺得自己太老,太醜,太愚蠢,太忌妒。我無法忍受聽到自己說出這些話。”
“他今早給我打電話了。”理查德說。
“誰?”
“沃爾特。我應該就讓電話一直響著的,可是我接了。他說他起了個大早送你去機場,說他在想你。他說你們這段時間過得很好。‘是好些年來最幸福的時光。’我相信他說的。”
帕蒂沒有說話。
“他說你去看傑西卡,傑西卡私底下非常高興,雖然她擔心,你可能會說些奇怪的話讓她難堪,擔心你會不喜歡她的新男友。但你肯為傑西卡做這些,沃爾特從各方麵說都極其高興。”
帕蒂在窗戶旁不安地走動著,掙紮著聽下去。
“他說為去年冬天告訴過我的一些話感到後悔。說他不希望我對你有什麽不好的看法。說去年冬天你們的關係很糟糕,因為喬伊的事,可是現在好多了。‘是好些年來最幸福的時光。’我相當確定這就是他的原話。”
因為哽咽和抽泣混合在了一起,帕蒂發出一聲又好笑又痛楚的打嗝聲。
“那是什麽?”理查德說。
“沒什麽,不好意思。”
“所以,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
“我決定不去費城了。”
“好的,我理解。當然。”
“好的,那麽。”
“可是你為什麽就不能幹脆過來呢。我是說,既然我已經來了。然後,我可以再回到我那無比幸福的生活中去,而你可以回你的澤西城。”
“我隻是告訴你他說了什麽。”
“我那無比,無比幸福的生活。”
哦,自憐的誘惑!對她而言是如此甜蜜,如此難以抗拒,而在他眼中卻是那般醜陋。她能夠準確地聽出自己走過頭的那一刻。如果她當時保持了冷靜,或許還可以連哄帶騙地把他引到費城來。誰知道呢?
她或許從此就不再回家。可是,她用她的自憐搞砸了一切。她聽得出來,他變得越來越冷淡,越來越遙遠,這又讓她更加自憐,如此往複,如此循環,直到她最終不得不掛掉電話,徹底投入另一種甜蜜的懷抱。
她的自憐從何而來?這過度的自憐?幾乎無論按什麽標準來衡量,她的生活都是非常舒適的。她可以用她每一天的每一刻去探索更像樣、更令人滿意的生活方式,但在她所有的選擇中,在她全然的自由中,她所找到的似乎隻是更多的痛苦。自述人幾乎要被迫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因為過得如此自由而可憐她自己。
在費城的那個晚上,還有這樣一個悲傷的小插曲:她下樓來到酒店的酒吧,想帶個男人回去。但她很快發現,這個世界是由兩種人組成的,知道如何自在地獨坐在酒吧椅上的,和不知道的。此外,那些男人看上去都過於愚蠢,很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她回想起醉酒後被強奸是什麽感覺。她上樓回到她的摩登房間,去享受自憐的下一次發作。
第二天早上,她坐通勤列車來到傑西卡的學校,在感情如此脆弱的狀態下,她不大可能做個舉止得體的媽媽。十九年來,盡管她盡力為傑西卡做了所有她自己的媽媽沒有為她做的事——從未缺席她的任何一場比賽,總是給予她讚揚和肯定,了解她社交生活的方方麵麵,每次當她經曆小的傷害或失望時,都是她堅定的支持者,在她申請大學時也全力投入其中——但正如先前提到過的,她們之間缺乏一種真正的親密。部分原因在於傑西卡自給自足的個性,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帕蒂過於偏愛喬伊。讓她母愛泛濫的是兒子喬伊,不是傑西卡。但是因為她自己的過錯,通向喬伊的那扇門現在已經關閉了,還上了鎖,當她來到美麗的貴格會校園時,她在意的並不是周末家長會,她隻是想和女兒一起度過一點兒屬於母女倆的親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