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錯誤已經鑄成(21)

不幸的是,傑西卡的新男友威廉沒能領會這個暗示。威廉長著一頭金發,是個個性溫和的足球運動員,來自加利福尼亞,他的父母沒有來參加這次活動。他跟著帕蒂和傑西卡一起去吃了午餐,下午一起去聽了傑西卡的藝術史課,又一起回了傑西卡的宿舍,然後,帕蒂特意提出要帶傑西卡進城去吃晚餐的時候,傑西卡回答說她已經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訂好了三個人的晚餐座位。在餐廳,傑西卡催促威廉說一說他在高中就建立起的那個慈善組織——一個極有價值的項目,通過它,馬拉維的窮女孩們可以在舊金山足球俱樂部的資助下接受教育,帕蒂別無選擇,隻能一麵強打精神聽著,一麵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到第四杯,她決定有必要讓威廉知道她過去也是校際球類比賽中的風光人物。因為傑西卡不肯主動說出媽媽曾經是全美籃球賽第二陣容的後衛,她不得不親自提供這一信息。又因為這些話聽上去像是在自誇,她覺得她必須再講講她那個瘋狂球迷的故事以轉移注意力,這又引出了伊麗莎的吸毒問題和白血病謊言,以及她自己膝蓋受傷的前因後果。

她說得很大聲,而且,自以為很有趣,可是威廉非但沒有笑,還不斷緊張地瞥向傑西卡,後者雙臂抱在胸前坐著,看上去滿臉的不高興。

“那麽,你想說明些什麽呢?”她最後說道。

“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帕蒂說,“就是想告訴你們,我上大學的時候是個什麽情形。我沒有意識到你們不感興趣。”

“我覺得很有趣。”威廉說,真是個好孩子。

“我覺得有趣的是,”傑西卡說,“我之前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這些事。”

“我從來沒和你提起過伊麗莎?”

“沒有。你肯定是和喬伊說過。”

“我確定我說過的。”

“沒有,媽媽。對不起,你沒說過。”

“好吧,隨便吧。現在我不是正在說嘛,不過我可能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沒錯!”

帕蒂知道她表現得很差勁,但她控製不了自己。看著傑西卡和威廉彼此溫柔相待,她想起了十九歲時的她,想起了她那平庸的大學教育,想起了她和卡特、伊麗莎之間的病態關係。她為她的人生感到遺憾,她可憐自己。第二天,當她再次來到學校,她的抑鬱心情陡然加重,她強打精神參觀了豪華氣派的校園,在校長官邸前的草坪上用了午餐,熬過了下午那場有很多家長參加的討論會(“在一個多元化的世界中表達自我個性”)。每個人看上去都容光煥發,比她更能適應這個環境:

所有的學生看上去都興高采烈,好像有能力做好所有事情,當中肯定包括輕鬆自在地坐在酒吧椅上;所有其他的家長看上去都那麽地為自己的孩子感到驕傲,那麽激動地做著孩子的朋友;而學院本身似乎也為它的財富和無私的使命而驕傲不已。帕蒂過去一直是個好媽媽,她成功地引導女兒過上了比她自己更幸福、更容易的生活;然而,單單從其他家庭的身體語言來看,很明顯,作為母親的她在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麵失敗了。當別的媽媽和女兒並肩走在石板小路上,笑著,互相比較著手機,傑西卡和帕蒂卻一前一後走在草地上,中間隔著一到兩步的距離。那個周末,女兒分配給帕蒂的唯一一項任務就是欣賞她那漂亮得不得了的大學校園。帕蒂盡全力想演好這個角色,但最終,當她的抑鬱突然發作,她便從零落分散在主草坪上的青蛙椅中選了一把坐了下來,並懇求傑西卡和她一起去城裏吃晚餐,不要威廉。幸運的是,威廉那天下午有比賽。

傑西卡站在與椅子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戒備地看著她。“晚上我和威廉要去自習,”她說,“換作平時,昨天和今天我都在學習。”

“很抱歉我打攪了你的學習。”抑鬱的帕蒂認真地說。

“沒事,沒關係,”傑西卡說,“我是真心想讓你來這裏。我想讓你看看我度過四年大學生活的地方。隻是我的功課相當緊張。”

“是的,當然。這太好了。你能應付得來真是太好了。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真的,傑西卡。我很佩服你。”

“哦,謝謝。”

“隻是——要不我們倆去我酒店的房間怎麽樣?那裏很好玩的。我們可以享受客房用餐服務,可以看電影,還可以從酒櫃裏拿東西喝。

我是說,你可以從酒櫃裏拿東西喝,我今晚不打算再喝酒了。隻要我們倆能一起待一個晚上,就我和你。然後這個秋天餘下的所有時間你都可以用來學習。”

她低頭盯著地麵,等待傑西卡的審判。她痛苦地意識到她剛剛的提議對母女兩人而言都是個新體驗。

“我覺得我還是去自習吧,”傑西卡說,“我已經和威廉約好了。”

“哦,求你了,傑西。一個晚上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可對我卻很重要。”

傑西卡沒有回答,帕蒂勉強抬起頭來。她的女兒正努力克製著情緒盯著主教學樓那邊看,帕蒂先前就注意到了,那裏的一麵外牆上有一塊石刻,刻著來自一九二○屆的智慧警言:善用汝之自由。

“求你了?”

“不,”傑西卡說,沒有看她,“不!我不想這麽做。”

“很抱歉我昨晚喝多了,說了那些蠢話。我希望你能讓我補償你。”

“我不是在懲罰你,”傑西卡說,“隻不過,你顯然並不喜歡我的學校,顯然也並不喜歡我的男朋友……”

“不,他不錯,他很好,我喜歡他。隻是我過來是為了看你,不是他。”

“媽媽,我一直讓你的日子很好過。你知道有多好過嗎?我不碰毒品,不做任何喬伊做的那些破事,不讓你難堪,不大吵大鬧,我從來沒有做過這其中的任何一樣……”

“我知道!而且我為此由衷地感謝你。”

“那好吧,但是如果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而且不喜歡因為你突然來了,就重新安排一切,那麽請你也不要抱怨。我自己照顧好自己,你從中得到了所有的好處,那麽你至少可以不要讓我為此感到內疚。”

“可是,傑西,我們不過是在說一個晚上的安排。這麽把它當回事實在有些好笑。”

“那就不要把它當回事。”

在帕蒂看來,傑西卡的自我控製和對她的冷酷是她應受的懲罰,十九歲時她也曾這般不留情麵和冷酷地對待她的母親。她的自我感覺是如此糟糕,真的,甚至認為幾乎任何懲罰都是她應得的,都是恰如其分的。她暫時忍住了淚水——她覺得如果她哭,或是生著悶氣奔向車站,都可能會給她帶來某種情感優勢,可任何這樣的優勢都是她不配享有的——調動起她的自控力,跟傑西卡和她的室友一起在學校食堂吃了一頓時間較早的晚餐。她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成年人,盡管她覺得傑西卡才是她們兩個當中真正成熟的那個。

回到聖保羅後,她跳入她的心理健康礦井,繼續探索著,理查德沒有再發來電子郵件。自述人希望她可以匯報說帕蒂也沒有給他發出任何電子郵件,但是,到了現在,大家想必已經看清,她犯錯的能力、製造極大痛苦的能力、自我侮辱的能力是無限的。沃爾特把莫利?特裏曼在她下東區的公寓中服食安眠藥自殺的消息告訴她之後,她寫了唯一一封她覺得發出去沒有問題的電子郵件。在那封電子郵件中,帕蒂展現了她最好的一麵,她希望那會成為理查德對她的記憶。

《無名湖》專輯發布之後,刮起了一陣理查德?卡茨“旋風”,理查德在那個冬天和次年春天的行蹤與動態得到了各大媒體的廣泛關注,尤其是《人物》、《暈眩》和《娛樂周刊》。公開支持“胡桃的驚喜”的知名人士中包括邁克爾?斯蒂普和傑夫?特威迪,二人坦言,長期以來

他們一直默默聽著創傷樂隊的作品。理查德那群邋遢的、受過良好教育的白人男歌迷或許已不再年輕,但他們當中的好幾位現在都已成為頗具影響力的資深美編。

當你心愛的那支默默無聞的樂隊突然進入了所有人的播放列表,你所感受到的憤慨到了沃爾特這裏要乘上一千倍。當然了,新專輯是以多蘿西的小湖命名的,而且當中的很多歌曲都是在那所房子裏創作的,這些都讓沃爾特感到驕傲。此外,理查德對歌詞的處理也非常小心,這樣,每首歌中原本指代帕蒂的“你”就可以被誤認為死去的莫利;接受訪談時,他也引導采訪者們采用了相同的角度,因為他知道沃爾特會閱讀並保存有關他老友的每一篇報道。但是,理查德的光輝時刻帶給沃爾特的,更多的是失望和傷害。他說他理解理查德現在為什麽不怎麽打電話給他了,理解理查德現在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事實上他並不真的理解。他們的友誼正朝著他向來害怕的方向發展。其實即便在最為落魄的時候,理查德也從未真正倒下過。理查德一直有一個秘密的音樂創作進程表,一個其中並不包括沃爾特的進程表,而他也一直都在直接向歌迷證明自己,且眼睛一直盯著大獎。有幾個小音樂記者非常勤奮,打來電話約沃爾特作訪問,他的名字於是出現在了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多數是網上,而在沃爾特讀到的理查德本人的那些訪談中,他僅僅作為“一個非常要好的大學朋友”被提到,沒有一家重要媒體點出他的名字。這些年來,沃爾特一直從道義、知識甚至經濟上支持著理查德,他不會介意為此得到稍稍多一點的認可,不過真正讓沃爾特受傷的是,他似乎對理查德無足輕重,而相比之下,理查德對他卻意義非凡。帕蒂當然不可能站出來,向他證明理查德其實有多麽在意他。而當理查德終於抽出時間和他聯係時,沃爾特受傷的感情讓兩人的對話變得苦澀,而這又使得理查德不再那麽願意打電話來了。

於是,沃爾特變得爭強好勝。他曾經被誘使著相信自己才是兩人中的大哥,但現在理查德再次糾正了這一想法。理查德或許私下裏棋下得不怎麽樣,也無法和女人保持長期的感情關係,且算不得一個好公民,但他卻因為他的堅持不懈、他的目標明確和他那些出色的新歌獲得了公眾的喜愛和敬仰。這使沃爾特突然開始痛恨他的大宅、他的庭院、他傾注了如此多時間和精力的小小的明尼蘇達股;他把自己的成就貶得幾乎分文不值,令帕蒂感到震驚。《無名湖》發布後沒幾個星期,他就飛去休斯敦和億萬富翁維思?黑文第一次見麵,之後過了一個月,他便開始在華盛頓上班。帕蒂清楚地知道——如果沃爾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話——他決意轉戰華盛頓,創辦蔚藍山基金,成為一個更具野心的國際玩家,所有這些的動力都源於競爭。十二月的一個周五晚上,“胡桃的驚喜”在歐菲姆大劇院和照辦樂隊一起演出時,沃爾特甚至未能及時飛回聖保羅去觀看。

帕蒂也錯過了那次演出。她受不了這張新專輯——受不了專輯中第二首歌用的過去時——

曾經沒有人能與你相比

在我的心中。沒有人

現在沒有人和我住在一起。我也沒有愛著

任何人。曾經你就是那個人

那個誰都比不上的人

曾經你就是那個人

身體為我而設的那個人

曾經沒有人能與你相比

於是她盡全力去跟上理查德的腳步,想把他也變成過去時。沃爾特的新一輪幹勁當中有某種令人激動的成分,某種接近雅典惡魔的東西,所以她成功地使自己抱有了這樣一個希望,那就是他們或許可以在華盛頓開始全新的生活。她依舊喜歡無名湖畔的那所房子,卻已經受夠了巴瑞耶街上的那棟大宅,因為它沒能留住喬伊。當明尼蘇達的風吹過正在變黃的樹木,她在秋日一個明媚的周六去喬治城待了一個下午,然後她對自己說,好吧,我可以做到。(她是否也注意到了這裏離剛剛錄取喬伊的弗吉尼亞大學很近?她的地理知識或許並不像她一向認為的那麽差勁?)不可思議的是,直到她正式到達華盛頓——直到她帶著兩個行李箱坐在出租車裏經過洛克克裏克公園時——她才記起她向來有多麽痛恨政治和政治家。她走進二十九號街的那幢房子,然後立刻意識到,她又犯了一個錯誤。